文︱沈西城

與日本友人在中秋夜晚談李香蘭，從她的演藝事業、決定從政到去世后的事跡。

中秋月皎潔，難得日友高橋遠道來訪，與作竟夕談，療我寂寥，不勝快意。兩人合計一百三十八歲，談興未因年邁而退減，孵在小咖啡館里，一聊三小時。這個中秋，畢生難忘。三個小時，聊些什么呢？專注高雅，避談俗事，只說歌星、文學。高橋早稻田畢業，早歲報館工作，后轉赴電視臺，制作節目數十載。近況如何？爽朗回說：“現在，我是啃老一族。吃老媽、喝老媽、住老媽，哈哈哈！”老媽今年九十一，同住好照拂。現職又若何？古惑一笑：“無正業呀，四處游蕩，今天北京，后日香港、臺灣！不勞你駕！”

高橋家獨子，自幼溺愛，終成浪蕩兒，我羨慕得緊。大學途中，遠赴北京研習中國風土人情，能說國語，善寫中文，尤精于舊日上海歌壇往事，文章散見日本、香港各大報章。早年，我寫了兩三篇李香蘭女史的文章，其中有涉及李香蘭得唱《夜來香》的始末詳情，高橋誤以為我是專家，跑來找我，要提供李香蘭的絕密資料。他哪知道我只是南郭先生，搭搭腳，賺幾文稿費而已。講掌故，萬萬比不上臺灣的蔡登山兄，可他多做文人事跡，對歌壇、歌星興趣不大，高橋鴻文難覓發表地盤。

酒過三巡，高橋說話滔滔不絕，順口給我說了一樁逸事，李香蘭生前最后那幾年，高橋常伴隨伊人左右，李香蘭跑來香港找老姊妹姚莉敘契闊，高橋驢前馬后，殷勤引路。長日相陪，因而聽到了別人無從知道的李香蘭秘事。李香蘭駕鶴西歸后，高橋奔走于北京、上海，意欲籌劃一個《李香蘭傳奇》的舞臺劇。商諸香港商界，大多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東洋武士道精神，終不敵香港市儈。高橋高橋，你知不知道商人最重利？錢賺好商量，錢沒得賺，滾你媽的蛋。那夜，高橋發了一陣子牢騷，心情并不好，舉起酒杯：“老哥哥，咱們喝酒吧！”仰著脖子，啤酒盡往喉嚨里倒，語調凄愴悲楚，看在我眼里，是一片荒涼。

黃湯落肚子，追念意更濃，高橋又告訴我一件事。李香蘭生前早已分好遺產，弟、妹各得一半，以為天下太平，豈料亡故后，仍然起了爭產糾紛，爭的是李香蘭故居，弟、妹皆不欲保留，趁價高，賣個好價錢。官司一打六年，最后，終賣與他人。高橋回日后，捎來微訊，細說端由——“謝謝你給我一輩子難忘的孤老倆共度中秋。快離港赴泰了。她（李香蘭）公寓一九年八月末日交給房產中介，賣價為一億五千萬日元（約一百萬美元），中介以二億三千萬日元重賣。現在不值四億日元。但跟香港樓市比起來，是芝麻破公寓。”以前東京房價世界最高，如今給香港遠遠拋離于后，而這種榮耀，吾實不欲觀之矣。

賣出前夕，高橋用大貨車，漏夜將李香蘭生前照片、日記、文物等分裝六大箱，一并運往川喜多長政紀念館資料室封存收藏。高橋無限感慨：“沈桑，這都是舊日上海歌壇最珍貴的資料呀，李香蘭的弟、妹根本就不知珍惜，任意擺放。他們讓我保留，這是天大好事。”

高橋說在這堆遺物里，有香港吳思遠、李翰祥分別寫給李香蘭的信，要求合作拍攝《李香蘭傳》。前兩年曾寫過一文述其事。吳思遠耗盡心血籌劃，條件談得七七八八時，李翰祥橫插一桿，拜托“滿映”（滿洲映畫協會）李香蘭先輩洽談合作事宜，遂調轉槍頭，投向李翰祥的懷抱。不料，跌了眼鏡，李翰祥其時早已西山日落，資金籌措不果，無法拍攝，《李香蘭傳》不了了之。真相如何？相信看到高橋收藏的李香蘭資料，當可解惑。疫癥期間，資料難見天日，今疫癥已過，當可開封，期待高橋能示我更珍貴資料，或會寫一文詳述伊人事跡，以志對曾賞幼小的我糖果李香蘭姨姨的懷念。

想起來，我見過李香蘭盛年風采，一九七二年，我留學東京，某天看到《朝日新聞》說李香蘭要從政，在帝國酒店宴會廳開記者招待會，我匆匆趕去，準備寫一點東西，寄回香港《快報》賺外快。到記者云集，我沒證，給摒在門外，只能透過密密重重人群，朝廳里偷瞧，那時李香蘭大約五十歲，嬌小玲瓏，臉襯春風，眉彎新月，尤細尤彎，面對記者，顧盼煒如，回到香港，倩影難忘。唷！時光匆匆流走，已是五十一年前的事了！

未到中夜，我倆離開咖啡館，勾肩搭背，走在長街，遠處，小童三三兩兩，手挽兔燈、楊桃燈、船燈，往來穿梭奔跑，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走吧走吧！又一個中秋！”高橋帶點兒悲戚地說。不管他，我們干自家的事，走兩步，唱三句李香蘭的《蘇州夜曲》……“投君懷抱里無限纏綿意船歌似春夢流鶯婉轉啼水鄉蘇州花落春去惜相思長堤細柳依依……”這時，高橋忽地喊住我：“沈桑，停步啊，看，月亮多圓多亮！”我轉身仰望，月亮圓得有點兒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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