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七月晌午，熱風(fēng)拂窗，車廂里，空調(diào)正涼，我問隔壁坐著的吳思遠（香港資深電影人）：“誰的電話？”臉色稍沉，有憂慮色：“孟海！”“孟海？小海？那個武術(shù)指導(dǎo)？”電話里頭正是孟海。“怎么？你認識他？”吳有點兒錯愕。“何止認識，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哩，他還好嗎？”不見起碼二十多年了。“不好。”吳嗓音低沉：“他得了癌癥，食道癌。”

一聽，五雷轟頂，整個人墮入了冰窖。車在動，心也在動。我的妻子阿燕就是給這個惡魔奪去寶貴的性命，紅顏白骨成灰，長埋莽莽山巔，打發(fā)病到去世，僅五月馀。這病發(fā)作時，病人全身顫抖，額頭滲汗，吐氣困難，惟尚可得歇。移時，病情趨重，需攙扶下床，雙腳蹬地，拼盡全力，方能略抖一口氣，病中，呼吸端不容易。我倆小夫妻跟大病魔拼死搏斗，累得滿頭大汗。后來，實在斗不下去了，從醫(yī)生勸喻，用氧氣。一罐一罐地搬到家里，由一日一罐、到一罐半、兩罐……方能稍遏阿燕的痛苦。去世前一個月，情況更惡劣，氧氣差點兒不管用了，有啥好辦法？只好求天主、觀音大使、阿拉……總之，能想到的神靈都求去了，求衪們賜予我妻稍稍的舒適。

認識孟海于八七年底，《龍虎風(fēng)云》賣座，我這個小巴勒子叨了光，不少電影公司都找我寫劇本，首先是影壇伯樂李修賢，他的萬能電影公司糾纏了我大半年，終于拍成電影《赤膽情》，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又有不少電影編導(dǎo)找我，其中一個便是孟海。那時孟海隸屬洪金寶麾下，依附擅演奸角的午馬。第一次見面在尖沙咀太平館，午馬想要拍一部動作片，女主角正是紅得發(fā)紫的美籍女星羅芙洛。這妞不得了，身擁世界七個空手道黑帶銜頭，一部《皇家?guī)熃恪犯髞韸W斯卡影后楊紫瓊合作，迅即山雞變鳳凰，成為炙手可熱的武俠皇后。三毛何等機靈，決意力捧，統(tǒng)籌之職落在午馬頭上。午馬寵小海，有意提攜，讓他當(dāng)導(dǎo)演。孟海開心死，不知聽哪個混蛋說“寫警匪片最好找沈西城”，于是立刻動員制片來找我，太平館一杯咖啡，一塊公司三明治，我就投誠了孟海、午馬，當(dāng)個小編劇。（真cheap）午馬當(dāng)場說出了一個構(gòu)思，情節(jié)還可以，“你加些兒鹽，添少許醋，豐富豐富！”午馬呵呵笑。

那時候，我燈紅酒綠，著著需要錢，有錢上門，管你午馬、三毛，接下來算，了無后悔。三四日后，寫成大綱，奔上孟海漆咸道家開會。開門的，竟然是紅須綠眼、身形均勻、赳赳雌風(fēng)的羅芙洛。咦？羅芙洛是來一同談劇本？一想，不對勁哪，羅芙洛不懂國語，孟海不諳英語，我的英語平平無奇，午馬嘛，玉環(huán)（中韓混血兒女友王玉環(huán)）姐姐的口水吃得多，韓語勉可應(yīng)付，英文大抵僅限于“how do you do”，“I am fine”。言語難通，如何談劇本？

滿腹狐疑。羅芙洛倒了杯咖啡給我，向我笑了笑，就退進房間里去。我望了孟海一眼，見他賊頭狗腦地在笑，呵哈哈，心領(lǐng)神會：有貓膩！明問不會說，略施小計，有意逗他：“小海，你跟她……”手朝房門一指。小海傻笑不語。“好呀，不說也行，我腦筋不靈光了，寫不出劇本，別怪我！”“馬……馬叔——”以為午馬會幫腔，豈料扮個鬼臉：“小海，說出來無妨呀，反正馬叔也想聽聽！”雙掌合并，孟海無還擊之力，乖乖從命，忸忸怩怩地說：“怕了你們兩位大哥喇，她……她是……是我同居女友！”

“好小子，真有種！”我拍起手來。“小海，你真行，為港人爭光！”午馬豎起大拇指：“米飯不吃了，改吃牛扒，哈哈哈！”孟海把眼睛擠成一條縫：“馬叔呀！你也不賴呀！吃了上佳高麗參！”說完，伸出舌頭舐了舐嘴角，順便擠了擠眼睛，氣得午馬掄拳要揍。孟海連忙立正敬禮，我笑刺肚皮。我好奇，我多管閑事，很想知道兩人如何溝通？“沈西城，枉你活到這把年紀，怎么這么愚鈍？”我一愕，望著扮著鬼臉、得意洋洋的孟海。“有些事情嘛，不需要說出來，無聲勝有聲。國際語言，ok喇！”“對對對，小海上床，動作片；下床，文藝片！”午馬格格笑了起來。

劇本寫了兩稿，暫名《女記者》。后來不知怎的，孟海再也沒找我。原來已換了編劇，是我朋友沈治梁接的手，易名《師姐大曬》，孟海依然做他的導(dǎo)演，只是賣座并不太理想。我沒介懷，這在電影圈里面，司空見慣。劇本人說不濟，不打緊，鈔票早已落了袋口里，洪金寶還是頂講究的。

后來，羅芙洛、孟海分開了，事后孔明的人說我早就看他們不會走到最后的，兩人嘛，外型、學(xué)識，距離太遠，不匹對！若干年后，孟海自揭謎團：“她要我結(jié)婚，嘿，那時候我才二十六歲，怎肯結(jié)婚呢！于是她就離開了我，我們和平分手。”美國女人直性子，中國男人花花腸子，哪愿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勞燕分飛，再見也是朋友，到底人海茫茫，相遇是緣分。

話說回來，孟海的食道癌是極兇殘的癌癥，病人痛苦不堪，故去是一種解脫。昨夜路過金馬倫道，仙宮樓已易址，三十多年前的某個晚上，午馬、孟海跟我相聚于此，吃毛肚皮火鍋，那沾過湯的油條誠天下美味，勝鮑魚、賽魚翅，而價僅為其百分之一耳。三人行，今只剩獨個兒，馬叔，小海！年輕時的戀愛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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