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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人區,無人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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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期


你看過《可可西里》嗎?我問。

怕看。有時會一個人靜靜地看。楊松濤說。

這名新疆巴州若羌縣公安局警察,在若羌無人區駐守了33年, 若羌和可可西里之間就隔著一座阿爾金山。

知道他,緣起公安部一位老領導,他提起在新疆檢查工作時,在阿爾金山高原上曾碰到的一名警察,“年紀輕輕,手像樹皮一樣干燥”,是楊松濤留存在老領導記憶里的印象。

若羌縣,是我國面積最大的縣,面積有202298平方公里,相當于兩個浙江省那么大。

境內的阿爾金山自然保護區,則是中國四大無人區之一(四大無人區:羅布泊無人區、羌塘無人區、可可西里無人區、阿爾金無人區),平均海拔4500米,面積約為4.5萬平方公里,它是我國最大的一個高山自然保護區,保存著完好的原始高原生態類型。保護區內生物物種豐富,有著“野生動物基因庫”的美稱,是野生動物的天堂,被稱為“東方的肯尼亞”。


在青藏高原的阿爾金山上,剛下過今年的第一場雪。(黃蓉攝)

那里,美麗與死亡同在。

那里,楊松濤和他的隊友們一直堅守在這片千里無人煙的“絕境 ”中。

楊松濤,是若羌縣公安局黨委副書記兼依吞布拉克檢查站站長。

上篇:

穿越茫茫大漠尋找一束微弱的光



依吞布拉克檢查站辦公區(黃蓉攝)

藍天碧日,小山坡上,一幢辦公樓外墻面懸掛的標語格外醒目:海拔高,境界更高。

這就是依吞布拉克公安檢查站。辦公樓的窗外是一座黑黢黢的小山,山的另一邊,就是聞名的羅布泊無人區。

檢查站在若羌縣315國道1285公里處,是青海、新疆、西藏三省區交界,是出入新疆的咽喉要道。

楊松濤站在陽光下,瘦瘦的,近視眼鏡后面看不清真實的長相,因為他實在是太黑了。

當我第一次真正握著他那雙傳說中的樹皮般粗糙的大手,忽然有種恍惚,仿佛穿越到這片平行世界中來了。

很自然的,我們談起了《可可西里》。“當時有一部分鏡頭還是在我們這兒取的鏡頭”,楊松濤淡淡地說,仿佛在講一個遙遠的故事, 但這個故事又真真切切地進入過他的生命。


那是一段最艱難沉重的經歷(截圖自楊松濤的微信)

九十年代初,楊松濤剛入警,還是個20歲年輕小伙。

阿爾金山,和可可西里一樣,是藏羚羊生活的區域,綿軟的毛絨,被稱為“軟黃金”。

上世紀90年代,每千克生絨價格高達1700多美元,當時,羊皮的價格賣到三四百元一張。

貪婪的盜獵者涌入。他們進入藏羚羊棲息地,獵殺它們,他們剝皮取絨,卻把尸體殘忍地拋棄,那些沾滿罪惡的羊絨輾轉被賣到國際市場上,藏羚羊的悲劇就這樣不斷上演。


高原上的精靈,這里是它們最后的家園。(楊松濤攝)

彼時,暴利之下,高原大地滿目瘡痍,藏羚羊數量從20余萬只銳減至不足2萬只。僅阿爾金山保護區藏羚羊數量銳減,1989年有100多萬只,到1998年,銳減到0.67萬-1.38萬只。

像電影《可可西里》和盜獵者的阻擊戰,楊松濤經歷過十幾次,規模有大有小。

1996年,楊松濤和3名戰友巡邏,轉過一個山坡,和一大群盜獵者狹路相逢。“一條溝里邊全是剝完皮子的藏羚羊尸體”,觸目驚心。

“對方團伙幾十個人,拿著槍”,而楊松濤他們這邊只有4個人,一把半自動步槍,13發子彈,和一把五四手槍,9發子彈。

這是一場必須贏的敵我較量。

楊松濤和隊友站起身,拿著槍沖進他們隊伍,沖散他們。

砰砰,子彈迸發,雙方對射。

“當時分析盡管他們人數眾多,但其中也有分工,只有帶頭的人才想要跟我們對抗到底的,而那些剝皮的、開車的當助手的都是工人角色,他們不會也沒有必要跟我們直接對抗。”

結果,楊松濤他們把領頭的3人控制,果然其他人不敢反抗。一數,72個人, 27支槍,子彈3萬多發。


在高原的最空曠處,有楊松濤和戰友們并肩守護的歲月。

因為當時通訊不發達,3個人留下看守這些盜獵者,其中一人迅速趕回縣城請求支援。

足足等待了一天一夜。支援力量趕到,大家又馬不停蹄分三次押送回縣城。 4天4夜,楊松濤他們幾乎一刻也沒合過眼。

但成績帶走了所有的疲憊,2700多張藏羚羊皮被繳獲,是當地警方一次性繳獲藏羚羊皮毛最多的。

隨著藏羚羊分布區反盜獵工作力度的加大,武裝盜獵藏羚羊案明顯減少。

經過40多年的努力,如今阿爾金山自然保護區內的藏羚羊數量從最少時的5千余只增加到了現在的6萬多只。

沉重的一頁終于翻了過去。



阿爾金山的無人區,就像是另一個平行世界。(楊松濤攝)

寒來暑往,阿爾金山雪山高原上草木更迭,默默地注視著楊松濤他們。

這里有著世界最錯綜交雜的面貌,這里也有著一條“死亡谷”。

阿爾金山自然保護區東部的東昆侖山與祁曼塔格山的兩山對峙之間,有個著名的那棱格勒谷,是段長約100多公里的谷地,那里雨量充沛,氣候濕潤,牧草茂密,大小湖泊星羅棋布。

誰能想到這里竟被人稱為 “死亡谷”呢?

在那,一直流傳著一個說法:當地牧羊人寧愿讓牛羊因沒有肥草吃而餓死在戈壁灘上,也不敢讓它們進入那棱格勒谷。因為必死無疑。

1998年5月,經科考人員在那棱格勒谷地解開了死亡谷之謎:谷地里磁異常,有大面積強磁性玄武巖外,還有大大小小30多個磁鐵礦脈及石英巖體。在電磁效應下,云層中的電荷受作用,導致云層放電,使這里成為多雷區。而進入谷地的人或動物容易遭無處躲藏的雷擊而死。


2012年中央電視臺報道那次救援行動

楊松濤曾和戰友老叢在那冒死營救。這段經歷,當時央視一檔節目做了記錄。

2012年10月15日傍晚6點,一個求助電話打來,一支地質考察隊9名人員去探礦時被困。

這個地方,從9月中旬開始飛雪彌漫,冰雪期長達9個月。事發時,已經是一片皚皚大雪。

當時通訊條件沒有現在發達,求助信息所稱的地點只有經緯度,沒有任何標志性可供識別的事物。

根據經驗判斷,距離當地一座煤礦以東100公里左右的地方,事發前一天,又下了雪,遮住了地貌。

這是一段不能往深里想的記憶。

老叢、楊松濤和消防人員開車翻山,厚雪模糊了陡峭的山的輪廓,當他們爬上一個大約有60°的山坡時,車往下滑,從車窗往外看,那是個懸崖。


到河谷時,發現離所稱的位置近了,但不見車。路面上有些車轍印,尋過去,車內只有兩個人。

其他的9個人呢?

楊松濤他們決定簡裝前行,他們脫下厚重的大衣、卸下裝備,只帶上用水徒步搜救,他們只有一個目標:“天黑前把人必須找到”。

方圓都只露著石頭,翻過懸崖還是山,他們一度懷疑是不是方向搞錯了。

繼續前行6公里之后,河道里面看到了一只礦泉水瓶和食品包裝袋……

下午14點左右,沿途不是薄冰就是冰冷的雪水,趟過去,一米深的雪水沒到膝蓋以上,就這樣在水里走了兩個多小時,大家體力受不了了,坐下來掏出馕餅,咬了一口舍不得多吃,“因為前面還有9個人等著吃。”

“一線希望,百倍努力”,繼續往前搜尋了17公里,他們聽到微弱的回應。

一位獲救者說當時他們被困的人跳起來,“有救了!”


最振奮人心的一刻,被困人員得救了。

找到了人,楊松濤他們就地給被困者搭起帳篷,讓被困者睡在帳篷里,而楊松濤他們露宿了一夜,撿點樹枝烤烤火。

第二天,他們帶被困者離開,老叢的腳在搜尋時受了傷,劇烈地疼,回去的每一步都很艱難,他把受傷的腳泡在雪水中走著,想減輕摩擦帶來的疼痛。

楊松濤陪著他,說:老叢,不走不行啊。老叢嘆口氣說: 不走沒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場生死營救歷經50小時,在10月17日晚上11點,在巴州公安局祁曼分局公安民警、若羌縣消防大隊消防官兵共同努力下,11名獲救人員回到縣城。

回到縣城的第二天,老叢住院了。



每一次救援細節,都刻骨銘心。(楊松濤攝)

每年,大型救援至少有十幾次,每一次都是生死之交,每一次都是一場無人喝彩的勝利。

見證的只有茫茫黑夜或皚皚白雪,只有呼嘯的寒風,只有獲救的幸存者。

都說踏雪有痕,但楊松濤他們的救援,不是簡單的循跡而尋,因為找著找著,足跡、車轍就了無蹤影。

那次救援,并不是楊松濤第一次找不到車轍印。

2015年10月1日凌晨4點,兩名探險者失聯。接到他們報警時,已經和同行人員失聯3天了。

楊松濤帶著救援小組到了迷路地點,經過尋找并沒有發現迷路車輛。憑借多年的經驗,他們又沿著依稀可見的車輪印開始尋找,由于山區下著雪,很快車輪痕跡也沒了。


在阿爾金山行車,處處都會有陷阱。

已是黑夜降臨,他們在迷路地點再次擴大搜尋范圍。沿著路走,右側是河床無法通行,迷路車輛可能從左側岔道走,范圍越來越大,延伸了2000平方公里外,還是一無所獲。

十幾個小時過去了,夜越來越深,楊松濤和他的戰友們一遍又一遍地來回巡查,好幾次也迷失了方向,途中又相繼陷車了3次。

終于,隱隱約約,有個小燈光在那一閃一閃。

探險者的車陷入了沼澤地。

此時是失聯第五天了,吃的都已經沒有了,車內的人已奄奄一息,其中一人打著手電,那微弱的光,是盼望。

人找到了,但陷入沼澤的車怎么辦?

車陷太深,拖繩根本不起作用。

楊松濤他們又從一公里以外的地方拿編織袋子背來石頭,一趟又一趟,背了一天一夜,用石頭一點點墊在車子下面,等于在車身下鋪了條路。



有的時候,深陷淤泥的汽車底盤拖拉也無濟于事。

阿爾金山在沒有進入漫天飛雪的9月前,是連綿的雨季。

去年8月9日, 6名勘探人員在阿爾金山開展野外勘探作業,準備過河,但是車到河道中時突然遇到山洪。那段時間連下了20天的雨,到處是沼澤和洪水。

他們跳下車,被水流沖出100多米,艱難爬上岸,找了一輛被遺棄的損壞皮卡車,作為臨時避難所。

衛星電話泡了水,無法開機,6人晚上就擠在皮卡車上取暖過夜,餓了就煮一點白菜湯果腹。

8月12日19點50分,衛星電話奇跡般復活,可以接收到信號,他們終于撥通了。

這一通電話,是他們在經歷了3天的孤獨絕望后,全部的希望了。

沒有任何的猶疑,短短的時間內,楊松濤他們4輛車10個人,裝上救援物資和設備出發了。

每一次救援就沒容易過,但那次是特別難的一次。

持續多日的大雨大風等極端天氣,讓原本崎嶇的山路更加難以前行。

每一次前行,都在突圍。每一段路,都有沼澤。


楊松濤在日常是不起眼的,但每個救援戰場就是他的高光時刻,猶如定海神針。

這是楊松濤、這個大漠中經驗豐富的救援專家,20多年的救援經歷中最為艱難的一次。他至今回憶起來也是心有余悸:“連我心里都發毛了,陷車陷得自己都絕望了”。

當時,去的4輛救援車都趴下了。楊松濤自己也差點成了等待救援的對象。

“陷車的沼澤旁邊有一小水溝,我想只要車能趟到水溝里,水溝里有裸露的石頭,車子就能盤動它。我硬著頭皮一腳油門干到底,靠慣性,慢慢的,把汽車在50厘米深的淤泥里,往邊上一點點地挪。汽車一頭扎下去后,進小水溝里邊一個輪子使上勁,我就順著水溝下去,停在一個合適位置,這樣至少讓我的車活了,我再以車為支點,一點點把別的車用絞盤攥出來。”

26次陷車、11次迷路,4臺救援車輛最后僅有2輛抵達,但在8月13日晚上11點,距離報警27小時后,他們最終在黑夜中,看到了那輛廢棄的皮卡車。

被困的人眼里生出閃爍的光。從他們嘴里才知道,此前家屬愿意拿出30萬元找了幾個戶外救援隊,但都不愿意,因為大概率是有去無回。

此次救援歷時55小時,往返900公里,其中三分之二的路,他們在洪水、泥濘與沼澤中行進。

但一個信念仿佛照見他們的來時路:“我們自己就是最后的力量。”



每一次出發,都有一種對不確定性結果的恐懼。(楊松濤攝)

茫茫大漠不像城市道路有方向、有路標,一次成功的救援需要精準的定位,這也是救援最基本的。

但往往,因為信號問題,定位往往不準。楊松濤他們接到的報警中,最遠的一次偏離報警的位置有130公里。

有一年,楊松濤接到巴州公安局長的電話,說有個國際救援,“局長說兩個外國人跑到你們那去了。”

兩個外國人從青海曲瑪橫穿可可西里,走了35天,被困在阿爾金山。他們按了衛星電話SOS一鍵報警,但報警系統后臺在國外。

后臺一看發現求助信號來自中國,又把相關信息發到上海國家海事局,海事局趕緊通知外交部和公安部。


及時得到救助的國外探險人員

楊松濤接到電話已是凌晨零點,他們急趕慢趕趕了17個小時的路到了報警地點,沒人,雪地上畫著sos和箭頭。幸好對這一帶地勢熟悉,最后,楊松濤他們在一處山坡后找到了他們,事實上,最后找到的位置偏離報警點有25公里之遠。

從2012年檢查站成立到目前為止,12年里,凡是接到被困者求助的報警,每一次,最后都成功找到了,楊松濤他們沒失手過,更關鍵的是,每一名被救的人都還活著。

但楊松濤覺得,有時候的救援即使對地形再熟悉,即使救援的每一步都做到,最后的成功還是取決于運氣。

這是一種大自然給的幸運,給救援的人,也給被救的人。



遙望曠遠寂寥的天地,人的格局會豁然開朗。

楊松濤是邊疆二代。

他的祖籍在河南漯河,他從小生活在這里,也是和家庭有關。

因為家里窮,爺爺輾轉到青海湖邊上一個養路段當工人。也因為家里困難,還是少年的楊松濤父親被爺爺“趕”出家里,楊松濤的父親讀完了初中,爺爺是逼著他不要困在原地,出去闖蕩闖蕩,拼出一片天地。

六十年代,楊松濤的父母到這里。他的母親也是河南人。

楊松濤說自己父親寫一手好字,后來70年代末來到若羌,到中學去當老師教數學。

他的記憶中,母親很慈悲,很容易動感情,看到別人處境困難就掉淚的那種。“母親總是教育我們,多吃點虧,少說點話,安分守己。”

楊松濤有個弟弟,小時候,一家四口人,全靠父親一點工資撐著家,楊松濤記得自己小時候幫家里喂豬的事,“到了夏天每天放學第一件事先背著筐子出去給豬割草去。”


從這樣家庭走出來的孩子,對苦難,會更容易共情些,“父母親灌輸一種思想,要有同情心,本身我們就已經社會就是最底層了,沒有任何優越性可談。”

也許是這種成長經歷,讓楊松濤能吃苦,對人生,對命運產生了無常,也多了很多的悲憫。他總記得母親說過,幫助一次別人就是積一次福德。

最近幾年,楊松濤感覺自己有點體力不支,這些年在高原上身體透支非常的厲害。去年一月,他去體檢,醫生說他的心肺功能相當于是70歲老漢。

除了出任務之外,楊松濤的最大愛好是看書看歷史劇,二月河的《康熙王朝》看了12遍,《大明王朝1566》看了5遍。

他喜歡單曲循環,不厭其煩。刀郎《第一場雪》《西海情歌》,前前后后買了4張,把碟片都聽得磨糙了。

30多年,他也像單曲循環一樣,停在了時間里,停在了大漠里。


大雪封山沒有任務的時候,楊松濤喜歡翻閱歷史書籍,邊上時常陪伴的是他的小狗毛豆。

下篇:

每一步,都是那么真實


“看這樣子,山里今天應該開始下雪了。” 代小虎說。

沿路是空曠的戈壁,兩側有大片大片的白色風車緩緩旋轉,遠處是朦朧的霧色。

他在依吞布拉克檢查站工作了7年。是楊松濤的“孩子”之一。

楊松濤喜歡把手下稱做孩子們。他比他們大二十來歲,從心理上,他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楊松濤最大的希望,是把救助生命的接力棒能好好地交給孩子們。

小虎討厭下雪,一下雪,路就滑,容易撞車堵車,事故就多。

依吞布拉克公安檢查站平均每天通過汽車5000輛左右,為進疆游客提供便民服務、為司機解決困難、救援被困群眾,成了站里的頭等大事。

一旦大雪封山,檢查站的主要任務給堵在路上的車送食物和汽油。還有一些發生故障的車,他們還要幫著修理。


冬天進入阿爾金山,時常會遇到大雪封路的困境。

這是另一種救援。

很多時候,開不了車,都是徒步救援,身上背點水、馕,走上十多公里是家常便飯。很多被困的車里,有老人小孩,時間長了情況危急。道路堵了,全靠人背,漫天的雪又厚又大,走10分鐘,他們的衣服就濕透了,風一吹,凍住了。

2015年冬天,忽降暴雪,路面上35厘米的積雪困住了來往車輛,被困車輛達1200多輛、人員2600余人。小虎他們疏通了兩天兩夜,才算順利把道路上的車輛全帶到安全地帶。

曹攀登是副站長,西安人。2015年年底,他從中原到檢查站,高原反應差點擊倒他。

“你要說這不苦那是假話,但是習慣了就好了”。即便在這個海拔3200米的檢查站呆慣了,但他還是會經常感到頭暈、惡心、氣喘。

曹攀登說,每次出任務,海拔一高,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變得話少,人也沒勁,頭貼著玻璃,他們慢慢地把最高地方走過去后,緩一緩,慢慢地,大家又恢復了有說有笑。

有一次,他和幾個戰友去海拔4700多米的山上救援,由于嚴重缺氧,幾位民警晚上都不敢睡覺,害怕睡著后再也醒不過來了。

這里,一切都變得與我們普通人的日常有些不一樣。

檢查站的人,隨身帶氧氣瓶是常態,“有些戰士覺得挺年輕的,身體還這么好,進去了一回整頭疼了。”

“不要去逞能,感覺不舒服了要吸就吸,也沒有什么丟人的。”這也是楊松濤經常說的:要對大自然心懷敬畏。


在柏油馬路上,車與車之間安全距離在100米200米左右,但每次他們去阿爾金山無人區救援,有條行動準則:前后車必須能相互看得到,必須前車的后視鏡任何時候瞄著能看到后車,后車第一時間在視線范圍就能看到前車車距在50米到100米,距離近了,安全也近了,仿佛手拉手一起前行。

我去的時候,正好遇到鄒虎來檢查站看以前的兄弟。

他曾是檢查站的教導員,呆了七年,辭職了,現在在律師事務所,還是在這里考上了法律職業資格考試。

呆過的人,對這里又有種難舍,因為那些年的經歷刻進了骨子。 大家重逢,談的都是那些驚險救援中的共同記憶。

有一年,兩個外地司機拉貨經過這里,被導航誤導進了無人區出不來。其中一個人因高原反應出現了肺氣腫。


時間就是生命,這在高原救助上被一遍遍驗證。

那個地段,海報將近4000米高。救護車無法進入,鄒虎他們開著車,帶著醫生,連夜走了將近三個小時,導航在山里失靈,“大晚上的,路太難走了。”

找到人時,司機口吐白沫,快不行了。他們把他往身上一背,吐到身上了,他們也不在乎, 就想著快點快點,他們飛一般開著車,平安把司機送到縣里,司機在ICU呆了三天,被救了回來。

“晚去一個小時可能就救不回來了。” 鄒虎對過去念念不忘。

“這里只有平凡的堅持”。他說。“在這里,只要能堅持,在踏踏實實的堅持,靜下心來堅持,這么多人的堅持加起來,堅持平凡加平凡,就變成不平凡了。”

他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份子, 雖然如今離開了,但他說,那份經歷會一直伴著他,是他人生最寶貴的財富。


做任何工作,就在于熱愛,在于心甘情愿。

楊松濤經常跟手下說,每次救人,不要去想別的,把每次艱辛的征途變換成旅途。

也許,那一次次旅途的經歷,一次次生命得到救助的過往,都進入了鄒虎的生命吧。

檢查站里的孩子都很年輕,每隔幾年,楊松濤會面臨告別,每次告別,楊松濤會送上祝福,他覺得,做事要心甘情愿。他不會勉強。


比如他希望引導孩子們對職業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同感,會經常說,當一個男人在這里呆上三五年,今后面對任何一個環境,沒有什么事情會覺得是難的。

每個人都需要被認同、被需要,確實,一次次救援,讓孩子們慢慢找到了感覺,找到了工作的價值。


在無垠冰雪中,凝固著遠比我們渺小生命要漫長得多的時間。

“感情這個東西很微妙”,曹登攀說,隨著時間長了,干的活多了,出的任務也多了,點點滴滴都融入到自己的生活里面,就不一樣了。

有時候,他想起老領導說的一句話:你看咱們管這么大一片地方,還有啥不知足的?

“在這,有戰友、一幫兄弟,還有一幫老領導”,這讓他知足,讓他有種踏實的感覺。

比如他給孩子們創造回家的時間。

孩子們都是20歲出頭的年紀,來自五湖四海,最遠的在福建。為了讓他們安心工作,楊松濤制定了一套適合他們的休息制度,不管是春節也好還是中秋節也罷,45天上班后可以得到15天的假期。離得最遠的戰士,有了這15天假期,來回一趟,也來得及了。

代小虎的家就在茫崖,隔得不算太遠,采訪的時候,他說自己妻子又懷了他們的第二個孩子,他希望是有個女兒,名字他都想好了:代安娜。

對曹登攀來說,回家更近了。從青海花土溝的機場,可以直接飛回西安。他有個快四歲的小孩,一個多月,回家抱抱孩子,看看父母,是一種有目標的期待。

檢查站確實能鍛煉人。沒有勤雜工,沒有專門的廚師,鍋爐工,水暖工,也沒有清潔工,這些活,每個戰士輪流著做。


檢查站的伙食是所有“孩子們”自己輪流下廚的手藝,味道還是不錯的。(黃蓉攝)

楊松濤總用過來人的語氣跟孩子們說,在這里呆三五年,你正經八百成了一個合格的男人,“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對象也好找。因為檢查站的孩子,沒成家的多,因為沒時間談,很多只能靠休假回家時,見見家里張羅安排的女孩。

而這些在檢查站呆過的孩子們,調出去后,一個個成為所隊的中堅力量。

楊松濤制定的休假制度,只有他自己是例外。

他一年只回一次家,節假日、過年都在隊里度過。孩子們說他過著苦行僧一樣的生活。

楊松濤父親退休在庫爾勒,和他所在的地方,隔了300公里路。

從青年走入中年,一直顧不上家里。2019年,兒子考大學,本來想休假回去一趟陪陪兒子,沒想到又遇上突發任務。他再次缺席兒子重要的人生時刻。

即便回家,楊松濤的電話也總是不分晝夜地響起。緊急救援,需要他指揮。


這是有別于城市的另一個平行世界,它一直在召喚著楊松濤。

妻子習慣了家里沒有他的日子,有幾次回家,嫌楊松濤的電話太多,還催著他早點回檢查站。

回阿爾金山,對楊松濤來說,有點像回家。

這么多年, 他已經習慣了接連不斷的電話聲,習慣了這里寂靜的冰雪、不會說話的動物,習慣了永遠在與生命搶時間的賽跑的節奏。

每一步,都是那么真實,像踩在雪上,腳下的吱嘎吱嘎聲。



楊松濤的生死搭檔老叢

這些年,和楊松濤出生入死的伙伴,有幾位已經過早地離開了。

2012年那次在“死亡谷”救援中和楊松濤搭檔的老叢,叫叢建坤,當時他是若羌縣公安局治安大隊大隊長。

倆人共事近20年,年齡相仿,愛好興趣也很相似,彼此很投緣。

楊松濤和老叢一起幾次深入阿爾金山腹地,幾次瀕臨絕境。

2005年,他們倆一起到鯨魚湖去執行任務。

鯨魚湖是一個神奇的高山平湖,在昆侖山腹地,是西藏、青海和新疆三省交界處最大的一個湖泊,長42公里,寬11公里,面積340平方公里,湖面海拔高達4718米,最深處有20米。湖水與雪山冰峰相互輝映,湖的形狀恰似一條橫臥著的肥大鯨魚,頭東尾西,所以被稱為“鯨魚湖”。

在距離目的地還有90公里時,楊松濤他們的小吉普車壞了。

一開始,他們等救援,在車里等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發現車門都打不開了。

溫度在零下30攝氏度,他們面臨的選擇都是死亡,是餓死還是凍死?

一天兩夜后,他們揣了半個馕,拿了支沖鋒槍開始往外走。


接受酷寒和高原稀薄空氣的磨練,身體屢遭傷病的痛楚,堅守是他多年來唯一的選擇。

漫天大雪封住了眼睛,但他們還是盡量睜大了眼,因為一旦偏離方向,錯過無異于直接走向死亡。

天氣變得越來越惡劣,腳底下的白雪由軟變硬,結成厚厚的冰凌,每走一步都要粘住鞋。

千辛萬苦,他們找到了一輛車,結果開出30多公里,車掉到了冰窟里。

他們只好掉頭走回來,再叫了一輛推土機,搖搖晃晃地,開了30公里,把掉在冰窟的車拽出來,繼續開車上路,直到第四天,他們才走到壞掉的吉普車前。

這一次,他們倆相互攙扶著在大雪中徒步了4天3夜。

后來,老叢因為身體不好,提前退休了。

楊松濤還記得,2017年春節前他和老叢夫婦一起吃飯,“開玩笑說你得趕緊恢復,你恢復完我也退休了,到時有足夠的時間一起去阿爾金山那邊,我們去拍照片。”


每日穿行在高原上,楊松濤也喜歡逗逗野耗牛,這里的每個生命都有它最自在的樣子。(楊松濤攝)

攝影,是倆人共同的愛好。

老叢笑呵呵地說,自己好多了,但有點麻煩,他1天要做4次透析。

老叢還是失約了。

去世那天晚上,正好是大年三十,老叢妻子打來電話,“老叢走了。”

楊松濤沒反應過來,愣了下,“我說走了?往哪走了?”

“他過世了。”

楊松濤放下電話,感覺一片空白。

另一個生死搭檔叫田建軍。楊松濤和他一起在海拔5700木孜塔格峰下,狂追一個盜獵者。

1996年,他們抓獲了一伙非法盜獵人,主犯開車逃跑。 楊松濤和田建軍開著車疾追。追到一個河溝盡頭,對方棄車拔腿就逃。

楊松濤和田建軍緊跟不放。

天蒙蒙黑,每一步,他們大口地喘息,“我們死死地跟著他,彼此比拼的是最后的耐力。”


最終,他們抓到了他。后來經查實,他還是甘肅天水警方正在追捕的一名傷害案逃犯。

2015年,田建軍罹患急性白血病匆匆地離開了,才44歲。

還有和楊松濤一起在黑山執行任務中,一起徒步15個小時翻山越嶺的王世林,那次任務,他們6個人出發時,只帶了一罐健力寶飲料,但大家都舍不得喝,都想省給同行的戰友喝,到目的地,飲料罐還滿滿的。

2016年,王世林突發心臟病去世,走時,才46歲。

但楊松濤沒去參加他們的告別儀式。

他還沒法接受,每次,他都覺得不可思議。每次,他都會有短暫的瞬間是空白的。

他會去他們的墓地,看一看老朋友,在那坐一個下午。

人是有靈魂的。

他覺得,他和他們之間有著某種感應。


在高原上,你永遠要保持對自然的敬畏。(楊松濤攝)

作者手記:

這么難,為什么堅守?

阿爾金山,是一個剛來會被驚艷到的地方。

我采訪的時候正好是初秋,在我的眼中,沿途澄碧的天,遠處白云飄蕩,每一種顏色都清澈透亮。

我們普通人,只看到這里的美,鮮少知道它的殘酷。

曹攀登的妻子曾來看過丈夫,剛開始,她驚嘆天怎么這么藍。“她長這么大沒見過這種環境。云又好看,天又藍。西安咸陽那個天就是霧蒙蒙的。”

三天后,沙塵暴來了,持續了5天,曹攀登妻子說受不了了。漫天飛沙,“開著車在外頭能見度不到兩米,玻璃上能聽見沙打玻璃噠噠噠的響音。”

阿爾金山,是一個遙遠的地方。


所有的聲響,都被雪山吸附得絲毫無留,寂靜,無邊無際。(黃蓉攝)

我從青海到芒崖,再坐70公里的車,穿過省界,再沿著315國道,經過樓蘭,看到檢查站,才算進入若羌縣,一路景色的同時,也是一路顛簸。

我的探訪,只是一次匆忙的經過,而楊松濤他們在這里呆了30多年,在他的講述中,我努力理解著他。

我問他救過多少人,他說記不清,說總之很多很多次吧。

我問他,被救了,人家感謝你嗎?會記得你救命之恩嗎?

聽得出,他并不在意。

我問他,這么艱難,為什么堅守?

他說,自己不是什么體育健將,身體也沒什么過人之處,這么多年,就靠著一股勁支撐著,“自然而然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兒了。”

或許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指引著他,從誤打誤撞地進入警隊,從最早搏命的兇險到生死相依的戰友情誼,這些年他不是沒有選擇,也許經過了太多的不同的人生故事,他明白了最適合自己的那條路在這片土地,在腳下,他找到了職業的意義,找到了自己的活法。

人生因為明白而豁然,從他的微信昵稱“都市放牛”也可以瞥見。

他融進腳下的這山、這水、這路上,他愛著這里,包括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


奔跑在天地間的藏野驢,好像在傳遞雪域和天堂的信息。 (黃蓉攝)

楊松濤今年的生日正逢中秋節,回到杭州后,我把幾十盒月餅寄了加急快遞,但他們收到時,已是中秋節后的第三天了。

楊松濤說,孩子們說這是他們吃到的最有意義的月餅。

這里地處高寒地帶,即便是夏天,檢查站的戰士們還穿著毛衣和線褲。他們從來沒有穿過夏季制服,早已習慣了“一天四季”的氣候。

檢查站的民輔警平均年齡僅有27歲,他們的青春在常年氣候干燥、高寒缺氧、風沙冰雪災害頻發的惡劣環境里度過,在一次次救援中揮灑。

生活重又回到了兩個不同的平行世界,不知道小虎的代安娜出生了沒有?檢查站的小狗毛豆是否依然活潑?大雪是否已經封山?

雖然,這兩年因為管理越來越嚴,非法穿越阿爾金山的人少了,但楊松濤的朋友圈,時不時記錄著一次次的救援經歷,前幾天,他們剛剛疾馳900公里,在方圓1200平方公里無人區,最終找到了失蹤四天三夜的3個驢友……

對徒步者來說,每一次穿越都是一種探險,對楊松濤來說,每一次營救,又何嘗不是突破極限的考驗呢?

“你要去你莫騎流星去,你有熱你永遠是太陽。”永遠在路上的日常里,他們讓一條條瀕臨絕望的鮮活生命重新燃起希望。


高原上的寂靜,如此永恒。(黃蓉攝)

注: 文中圖片除標注外,均由被采訪者提供 。

作者 : 黃蓉

編輯 :胡冰

排版 :海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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