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水華
圖 |吃貨小分隊
本文首發于《深圳航空》雜志
對中國人來說,抓飯,是一種帶有卡夫卡式荒誕色彩的美味。
手抓的進食形式,在以筷子作為文化自信的國度里,常常意味著粗鄙、不雅,是來自異域的陋習;
但它的主角米飯,則是發源于中國的,最具國際影響力的食材之一。它孕育了全球最大的米食聚落,也塑造了勤勞節儉、尊人重土的民族性格。對中國人來說,米飯不僅是日常果腹的原料,更是物阜民豐的寄托、敬天饗地的圖騰。
這種對立矛盾的文化背景,讓抓飯的國家地圖顯得洞隱燭微、暗潮洶涌。一方面,它游走在文明的邊緣,常常被視作新疆、云南等邊疆少數民族的特色食品;另一方面,它的選材理念和烹制方式,則貫穿于中式飲食的主流脈絡,是站在華夏衣冠背后的,隱藏的滋味主角。
千人千面,方寸乾坤;火候足時,天下大同。
NO.1
在新疆、中亞、西亞和北非民族的語言中,抓飯被稱為pilav、pilau、pulao、polo等。它們有一個共同的詞源,印度梵語里的pulaka。
這個詞的本意是“直立”,形容米飯顆粒纖長、粒粒分明的樣子。
對中國人來說,它是一種很熟悉的米:秈米——抓飯漫長的故事,由此而起。
至晚從公元前7000年起,居住在長江下游的中國人已開始有意識地種植水稻。在漫長的馴化選育過程中,培育出了若干稻米的良種。
到漢代,兩個有趣的漢字開始見諸于文獻:“粳”和“秈”。
“粳”是硬的意思,形容一種米型圓、硬度大,在脫殼去糠過程中不易破碎的稻米。同時,粳米淀粉含量比較高,蛋白質較低,煮熟之后會變得松軟,粘性強、油性大,咀嚼回甜,不用任何配菜,就能吃出豐富的滋味。
“秈”則正好相反,是細碎的意思。秈米米型長、脆度大、蛋白質含量相對較高,脫殼運輸的過程中容易出現碎米。但煮熟之后的秈米顆粒分明,充滿嚼勁。雖然在沒有配菜的情況下味道單薄,但它特別適合做成炒飯、燴飯、燜飯,在各類食物的醬汁、油脂包裹下,能幻化出多變且誘人的的風味。
圓粒的粳米(下)和長粒的秈米(上)對比
公元六世紀,漢語文獻《食經》里,出現了一種名叫“碎金飯”的食物:秈米與雞蛋一起翻炒后出現了“粒粒碎金”的效果:與今天的蛋炒飯已經非常接近。
這是一種極其古老的烹飪方式,雞蛋與油脂交織出馥郁的香氣,而秈米則提供了扎實彈牙的嚼感。相互裹挾,成就了人類對味道和飽腹感的雙重追求。
在長期的選育馴化過程中,粳米與秈米開始呈現完全不同的環境適性。
粳米喜冷怕熱,能在高寒環境下保持生長,因而在長江、淮河以北地區得到快速傳播和廣泛種植,它后來的學名“japonica rice”(日本種)清晰地指出了粳米向更高緯度地區移栽種植的傳播方向。
這種植物的適性,養成了今天中國華北、中國東北、朝鮮半島和日本群島對米的認識:“煮飯仙人”“最好的飯是不需要配菜的”“米飯里已經有足夠豐富的味道”“米是萬事萬物的本源”“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在所有米飯、種稻人、烹飪者群體中,對米的描述高度趨同。米被他們形容成一種無與倫比的,需要時間和技術沉淀的美味。
與之截然相反,秈米喜熱怕凍。在長江以南破碎濕熱的丘陵地帶,得到了很好的種植推廣。
長三角地區人們愛吃一種“菜飯”,用豬油將蔬菜和咸肉炒出滋味,再加水和米燉煮,口味清新悠長,是清明、冬至等年節慶祝的吃食。
福建沿海地區則流行蟳飯,蟳指的是產自東海海域臺灣海峽的紅膏青蟹,顧名思義,青蟹是這道飯肴的靈魂核心。做法其實與菜飯大差不離,煸炒海米、香菇、筍丁等小料之后,加入米飯與水蒸煮,最后在米飯頂蓋上斬件的青蟹和蟹兜,大火蒸熟。上桌之后,蟹膏蟹肉蟹汁掛滿米飯,這是福建人待客時隆重的禮節。
而到了廣東,這種飯菜同烹的傳統具像成了煲仔飯。從最簡單的菜心臘腸煲仔飯,到牛肉滑蛋煲仔飯,再到黑椒鰻魚煲仔飯,只要是滋味濃郁、油水豐富、耐得住長時間蒸煮的食材,都能被用于煲仔飯的制作。“萬物皆可煲仔飯”不僅描述了這種食物的烹飪,更詮釋了廣東人因地制宜、食不厭精的生活態度。
仔細梳理其中的脈絡,就會發現,這些流行于東南沿海地區的飯肴,存在一條隱藏的發展線索:越往南,配菜的種類越豐富、制作越精良,而作為主角的米,則越來越多地擔任吸取味道、呈現味道的載體,而不是味道本身。
這種變化,正是來自口感好、有嚼勁、適合裹上醬汁食用的,秈米的特性。
秈米后來的拉丁學名“indica rice”(印度種),勾勒出這種食物的傳播方向,抓飯的故事,正隱藏其中。
NO.2
秈米的南傳之路并沒有結束,相反,它越過了高山、穿過了雨林,向著更廣、更大的天地行進。
在傣語文獻《泐史》中,記載了十二世紀云南景洪的英雄帕真雅,在統一各個地區的部落后,建立景隴金殿國的歷史。在對當時西雙版納地區飲食風俗的描寫中,出現了一種名為“朵哲扎(duzegza)”的食品,意為“包裹起來吃的藝術”。
它的制作方式很復雜,把米飯泡軟后,加入豬肉、魚肉和各種香料,再用芭蕉葉包裹起來,在火上慢慢烤熟。
顯然,它與今天流行于滇南地區傣族的包燒、抓飯,有著很多的類似之處。
不止如此,在廣西、貴州、云南和緬甸、老撾、泰國的很多地區,都保留著類似的食品。它們大多以秈糯作為主材制作——這是一種被人為馴化選育的,支鏈淀粉含量幾乎達到100%的秈米。與長江流域支鏈淀粉極高的梗米:粳糯一起,被統稱為糯米。但骨子里,粳糯和秈糯卻有著完全不同的食材邏輯。
粳糯香軟有余,骨骼不足,吸水性過大,最適合用粽葉收束,包成粽子;而秈糯則更硬挺一些,兼具軟糯和嚼勁雙重口感,在加入紅花、密蒙花、樹板栗殼等熱帶地區天然植物提取的染料之后,制成好看的五色米飯。再搭配烤肉、香茅、炸排骨、炸魚、蝦仁、涼拌水腌菜等汁水豐盈、滋味濃郁的配菜,讓菜肴的湯汁充分浸潤米飯,就成了享譽南中的五色飯。
雖然缺乏可靠的文獻記載,但根據廣西、貴州、云南地區布依族、壯族、侗族、苗族、傣族等民族的語言、習俗和考古發掘旁證,足以證明這是一種極其古老的飲食形式。
它見證了秈米越過云貴高原、橫斷山脈行進的路線,也描繪了抓飯發展過程中,逐漸吸納各種食材,向著更包容、更奔放的路線行進的主題。
更重要的是,在進入中國西南,以及更遠方的中南半島、印度次大陸之后,抓飯遭遇了全世界最豐富的香料譜系。
由于氣候炎熱濕潤、土地破碎、海拔落差大,中南半島和印度次大陸是全世界最大的香料產地和發源地。包括姜科的砂仁、草果、豆蔻、姜黃;傘形科的茴香、蒔蘿、白芷;胡椒科的胡椒、山蒟、假蒟、蔞葉、石南藤,以及肉桂、班蘭葉、香茅等香料,都源自這片土地。
它們減弱了肉食和水產的膻味腥味,賦予了食材層次分明的口感和裊娜多變的滋味。
印度和東南亞國家著名的咖喱(curry)、瑪莎拉(masala)由此而生。而米飯,則是這些香料與食物混合成的,帶著濃郁醬汁食物的最好承載者——它吸取味道、承載味道、彰顯味道。
抓飯充滿生機的、蓬勃的圖譜,由此寫就。
大約在14世紀,印度梵語文獻里開始出現pulaka一詞,描述了根根直立的秈米所制成的香料飯。它可以指澆上了香料醬汁的飯,也就是今天人們熟悉的咖喱飯;也可以指各種香料和食材一起燜煮的飯——后來的抓飯。
頗具隱喻色彩的是,幾乎在同一歷史時期,中國明代文人楊慎在記載云南風物的文章里,描述了當地人吃飯“以手來掬,漸成摶食”,意思是用手把飯捏成團了吃。
描述是客觀的,但強調“手掬”的動作,頗有種文明世界高高在上的,對邊疆異域粗放習俗的不屑。
這也許是“手抓飯”這個詞最古老的版本,它構建了后來中國人對抓飯這種食品的陌生感——很少有人記得,它發端于中國、興盛于中國,是地地道道的中華美味。
就如那個實施海禁、階層固化的時代一樣,許多本應屬于中國的歷史、傳統與文化,都變得遙遠而疏離。大開大闔、銳氣逼人、包容多元的漢唐氣象,越來越變成內秀而封閉的單一農耕文化。
NO.3
抓飯在印度和東南亞的故事尚未結束。
十四世紀,隨著中亞霸主帖木兒對印度的征服,以及再后來帖木兒的后代巴布爾在印度建立莫臥兒帝國,越來越多的印度食品開始反向影響軍事實力強大,但文化相對弱勢的中亞地區。
當然,也包括中國新疆。
雖然干燥缺水的中亞地區,沒有像印度和東南亞地區那么豐富的香料,但中亞出產的一種重要食材——羊肉。將它與米飯一起燜煮,羊油把米飯濡染得飽滿瑩亮有彈性,米飯則將羊肉保護得鮮嫩多汁,軟糯酥滑。
抓飯成就了羊肉的所有香和嫩,羊肉也把抓飯的滋味,助推到一個新的高度。
今天,新疆和中亞的跨國民族,比如維吾爾族、烏茲別克族、哈薩克族等,把抓飯稱為“皮牢”“蒲牢”。這些詞,都源自印度梵語里的“香料飯”。但此時的抓飯里,香料已經變得不那么重要,相反,以羊肉領銜,各色干果、果干、胡蘿卜和洋蔥搭配的抓飯,已經煥然成為一種新的食品。
更有趣的是,氣候干旱、溫差巨大的中亞地區,其實更適宜種植小麥。需水量較大的稻米,其實并不適合生長。但即便在這種環境下,人們依然堅持在雪山融水豐富的濕地地帶種植稻米,并將之視作珍貴的食物,以鮮美的羊排,柔嫩的胡蘿卜,甜美的無花果干、葡萄干和杏干來搭配,在少量鹽、胡椒和孜然的加持下,就能迸發出讓人驚艷的味道。
維吾爾族有傳說,抓飯是一位維吾爾醫生發明的,他讓病入膏肓的老人吃抓飯補充營養和體力,漸漸的,老人就恢復了健康——同樣的傳說,在烏茲別克族和哈薩克族也有,只不過主角維吾爾醫生變成了烏茲別克醫生或哈薩克醫生。
傳說未必能作準,但人們將抓飯視作上得臺面的、珍貴的飲食,的確是整個中亞和新疆地區的風尚。
公元1755年,乾隆帝擊敗準噶爾汗國,收回西域遼闊的領土。在807年大唐西域四鎮失陷于吐蕃的近千年之后,新疆終于回家了。
跟隨新疆一同回家的,還有抓飯。
在周游大半個亞歐大陸之后,抓飯,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回到了生之養之的土地。雖然它與長江流域、八閩沿海、嶺南地區和云貴高原的“祖先們”完全不同,有著霸道、直白、王者氣概的食物性格,然而中國人對其源自基因的熱愛,千年來絲毫未改。
萬里歸來年愈少,此心安處是吾鄉。
今天,在喀什、在和田、在伊犁、在塔城、在烏魯木齊,漢族與新疆當地的少數民族一起,彈起四弦琴、跳起薩瑪舞,在白雪皚皚的天山下、在帕米爾雄鷹的盤旋下,同吃一鍋抓飯、同飲一缸奶茶。
不管用的是筷子、勺子、還是手抓。抓飯,已經不單單是某種烹飪方式,或是進食方式。它從中國來、又回中國去,描繪了來自中國的烹飪、食材,影響無數人的歷史脈絡,更隱喻了這個命途多舛的民族,終將重拾漢唐榮光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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