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自私”是“天經地義”嗎?
關于“利己主義”和“利他主義”,幾乎每一代思想家都有精彩論述。我們討論“人類命運共同體”,自然繞不開這個歷久彌新的話題。
我先談談在美國的一件小事。
那是1990年代,我和朋友雷先生租了一輛凱迪拉克轎車去古巴,路上輪胎破了。天色已晚又下起雨來,我幫雷先生打著傘,看他忙著在陌生的后備箱中尋找工具。這時候一輛別克車在我們前面停下,一位四十來歲的男人提著千斤頂和扳手走過來。他仰面躺在地上,很快幫我們換好了輪胎,身上沾滿了泥水。當雷先生對他握手道謝時,捎帶著拍過去一張20美元的鈔票。那位男人說“No,this just people help people(不用,這只是人之間的互相幫助)”他從頭到尾只說了這么一句話。
漫畫:自私的基因
我坐回車上陷入沉思,因為不久前剛看過一本道金斯寫的書《自私的基因》。
我很佩服道金斯先生獨窺深際的見解,他提出了生物進化的新視角——基因中心論。生物行為的最高準則是基因傳播概率的最大化,“利他行為”也是以血緣取舍的“基因收益”。所以本質上仍是利己主義。
但這本書卻讓我在感情上有些別扭:好家伙,自私不僅是“娘胎帶的”,還是“基因定的”。這不更加天經地義、冠冕堂皇了嗎?但幫我們修車的美國人,萬里之外,萍水相逢,永不再見,無論拐多少彎,也不會增加他復制基因的概率吧?
當然,《自私的基因》講的是生物科學,不是倫理道德,基因也沒有“自私”的意識。后來道金斯多次表示,他不否認社會、文化、環境對人類行為的影響。并后悔沒有把書的名字改為《永恒的基因》,造成一些讀者的誤解。可見即使在西方,作家也忌諱為“自私”張目。我們如果把這本書奉為“自私有理”的寶典,顯然違反了道金斯先生的初衷。
不久前,一位年輕生物學家冉老師幫我校譯《螞蟻的生活》,我們曾討論過如果把螞蟻的“利他主義”基因整合到人類基因中會如何。并一致認為人類完全有能力靠著理性和道德的力量,克服來自基因的“先天缺陷”。
再回到個體生物層面,在大自然進化的過程中,“利己主義”者顯然會“占便宜”。但不可否認,從群體的角度,一個種群里“利他主義”者的數量越多,這個種群就越強大,生存概率就更高。
激光基本原理
人類的祖先沒有老虎的牙齒、熊的爪子、大象的鼻子,但卻靠著群體的智慧和力量,登上“萬物之靈”的寶座。你們聽說過“整體大于部分之和”嗎?在大規模的合作互動中,系統能出現一些無法預測的新屬性和行為,這是所有單個個體都不具備的。這種現象叫作“涌現”。譬如人類繁衍后代的分工,圍獵大型動物的策略,乃至語言、社會的產生。我們說“勞動創造人”,還應該加上“合作創造人”。
你們一定都見過激光,這是“最亮的光、最快的刀、最準的尺”。如果為激光寫一首詩,我看首先要贊美那些光子“方向一致,顏色一致,相位一致”的“團結協作”精神。
你們也都聽說過超導,這是在臨界溫度下,“絕對零電阻,完全抗磁性”的神奇現象。所有電子都不再“自由散漫”和“隨機運動”了,而是結成動量和自旋相反的“庫珀對”。彼此“相因相生”,“并駕齊驅”,從而避免了電流傳送中的損耗。
小到一個機構,一個公司。大到一個社會,一個國家。防止扯皮,化解糾紛,消除內耗,提高效率,從來都是最讓人頭疼的難題。“激光”和“超導”的奧秘,為系統的高度有序化和熵值最小化提供了有益啟示。
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以“看不見的手”為隱喻,揭示了市場運作和價格機制如何調動人的“自私性”,創造出巨大的社會財富。我們40年的改革開放中,這只“看不見的手”的確功不可沒。但問題也有目共睹。特別在法律不健全、制度不完善的條件下,不遺余力地開掘、激活、強化、放大“私”字,甚至連最圣潔的行業和領域都變成了“一門生意”和“一個市場”,不少教訓是令人痛心的。正是“看不見的手”也制造了令人發指的貪污腐敗、貧富懸殊、爾虞我詐、互坑互害。社會風氣的毒化和倫理道德的滑坡,是不能用物質財富彌補的。我們需要為“看不見的手”,安一個“正義”的大拇指。
戈達德地球物理天文臺激光測量月球目標
作為一個老人,我永遠不相信李大釗、方志敏、瞿秋白的思想和境界,還不如當下的半吊子學者深刻和高尚;也永遠不承認白求恩、雷鋒、焦裕祿的精神和品質,還不如現今窮奢極欲的富豪更值得仰慕和追隨。那些輕薄偉人,戲瀆英雄的言行,注定不得人心。我們民族的許多優良傳統丟失了,應該在你們這一代日月重光。
你們聽說過關于“正能量”和“負能量”的討論嗎?其實從物理學的意義上來說,E=MC2,能量只是中性的,并無正負之分。但作為一個深入人心的形象比喻,約定俗成的文化用語,則是無可非議的。因此犯不著硬從科學理論上附會,亂從外國書本中尋源。人們所指的,不過是它簡單樸素的本意:積極向上是正能量,消極頹廢是負能量;教人向善是正能量,壞人心術是負能量;大公無私是正能量,損人利己是負能量;愛國主義是正能量,賣國主義是負能量......其中的價值判斷和道德取向應該是涇渭分明、一目了然的。
我們現在要說到最關鍵和要害的問題了。那便是,在高科技迅速發展的“大變局”時代,貪婪和自私的危險性也在按指數增加。回到我們文章的開頭,高科技能在第九道“大濾網”毀滅人類,但實際上是高科技和貪婪自私相結合,才會毀滅人類。“自私”雖然在自然選擇中有過貢獻,但卻在最后“算總賬”時惡果畢現,在第九道“大濾網”前要了我們的命。如果真有一天,人類文明不幸終結了。也許在“宇宙簡史”中只有一行字:“銀河系中太陽系的地球,曾經存在過人類文明,但由于自私和內耗而毀滅了。”
超導體的抗磁性
愛因斯坦在《為什么要社會主義》一文中,講過親歷的一件事,他認為只有建立起“超國家的組織”,才能防止下一次戰爭“危害人類生存”,而他的朋友卻冷冷的回答說:“您為什么要那樣強烈的反對人類的滅絕呢?”可見這位朋友對人類何等地厭棄和失望。我一生雖然飽經坎坷,但深深地熱愛地球、熱愛人類,作為大自然妙手偶得的杰作,人類就因為抱著區區一個“私”不肯放手而同歸于盡,值得嗎?說“自私”是“萬惡之源”,冤枉嗎?
當今世界,國家尺度的貪婪自私大行其道,各自的國家目標水火難容。彼此以鄰為壑,翻云覆雨,拉邦結盟,劃分陣營,處處博弈,時時斗法,我們究竟伊于胡底?凡事要講科學,除了“天下為公”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我們的前途是什么,出路在哪里,誰能拿出一個行得通的方案來看看?
無論你歡迎也罷,抵制也罷,無奈也罷。人類的命運已經無可逃避地綁定在一起。回顧人類的既往,有過許多的英雄,但全都是“民族英雄”,“百年未有的大變局”正呼喚著“人類英雄”。
作者簡介
趙致真,男,1943年生,1967年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首批國務院政府津貼專家。1985至2003年任武漢電視臺臺長,曾任中國科技新聞學會副會長、中國科教影視協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武漢市科教影視協會理事長、中央電視臺大型科教電視欄目“科技之光”主編,著有《播火錄》(北京出版社,201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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