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恐怖的故事莫過于那些看似荒謬的“另一種可能”人生。本篇小說以小人物的命運為切入點,假設了一個冰冷殘酷的可怕世界,在看不見的“黑手”把控下,所有人無論生活、學習、娛樂、醫療……都逃不開被操控的命運。
雞頭
Chicken Head
全文約18000字,預計 閱讀時間 30 分鐘
譯者:王瑾
校對:金誠
善斗毆者為代理,善領頭者為科長。
而活到最后的人就是部長。
常務?理事?別做夢了。
還有一點定要銘記于心,
夢想成為社長,本身就是一種背叛。
要想安穩地工作到老,就要把靈魂也一起賣給公司。
——敬這個被公司支配的世界,于2110年
我沒有顯赫的聲名,亦缺乏出眾的容貌,只是個渺小的普通人而已,連被記錄的價值都沒有。但記錄這個時代的權利,我還是有的。
此時,世上無人不從屬于公司,無一例外。換言之,公司支配著整個世界,所有人都是公司的奴隸。
如果你要問,為什么公司能夠支配世界……原因無人知曉。
我的父親曾對我說過:如果想給一個只在顯示屏上見過的中央政府政治家投票的話,必須借助公司的服務才行。究竟從何時起這件事變得理所當然,是沒有記錄可循的。當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遺忘了過去。據說,公司對世界的支配,是從政府將代表國民權利的公共服務和設施體系賣給追求利益的大型集團之后開始的。雖然沒人知道具體年份……也沒有留下文字記錄……
我曾經供職過的公司就是一家大型集團。那時,無人膽敢提及那家集團的名字,就用D作為代號稱呼它。而我將講述的這位人物,則是一位大名鼎鼎、卻又不能明說的人,所以我就不介紹他的名字了。就算這個世界后來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公司被顛覆,人們建立起共享經濟秩序,勞動者一躍成為甲方,但也沒人敢將那個名字宣之于口。那個名字的主人,曾經是大集型團和藍領勞動者兩方都憎惡和詛咒的存在。
最初,他是作為我的新任管理者登場的。當時他的級別是股長,而我只是一介職員。準確的說,我只是一個非正式員工——一個義務參加戰斗的臨時工——僅僅為了擴大金字塔底層而設置的低級職位。如果歷經三次戰斗還能活下來,就能轉成正式員工。那時,當一家公司和其他公司之間的競爭過于激烈,或是為了糾正市場秩序,公司是不吝于采取武力手段解決問題的。當時,各家公司都廢除了三個月轉正的制度,采取了不設時限、但多數人都會被淘汰的戰斗存活制來決定一個臨時工是否能夠轉正。除了要做好白領的本職工作,即銷售、宣傳、行政這些以外,我還要執行職員工作之外的任務。雖然很殘酷,但是我的處境已經比許多更不幸的人好很多了。
公司掌控了學校之后,很多階層的人由于負擔不起高昂的學費,拿不到學位證,只能從事藍領工作。可以說,公司用學費劃分出了未來的藍領和白領。公司不僅主導了經濟上的兩極分化,甚至在法律上……
藍領勞動者被歸為勞動資源,不需要參加戰斗。但是他們的工作實在太繁重了。一天12個小時兩班倒再正常不過,13小時、14小時的極度超負荷工作也很普遍。但他們不得不這樣拼命工作。如果一個人沒能接受高等教育,就意味著他的法定權利也隨之喪失。符合中央政府規定的法定代理人有律師和專門的代理人兩種,可是每月的律師費根本不是普通家庭所能承擔得起的。當然,還有一種代理團體存在,就是大型集團。只有進入大型集團工作,藍領們的法律權益才能得到保障。對企業來說,市場就如領土,為了占有市場,就要爭分奪秒地推出新產品。生產設備絕不能停止運轉,哪怕是一天也不行。而工作的人當然也……
隨著大型集團數目的日漸增多,物價也隨之上漲,工人的工資卻是常年不變。人們在公司外尋找的崗位往往收入很低,甚至不能保障最低的生活水平。
為了保障最低生活水平,職員們就不得不遵守大型集團所提出的勞動合同條款。在勞動合同監視和壓迫下的勞動者處于十分不利的地位。最為不利的就是勞動者階層,他們被我所屬的白領階層威脅并支配著。而不遵循這項秩序的勞動者都會被流放為下等人。
進入大型集團后,首先要在進修學院接受游擊訓練和城市定點作戰方面的軍事訓練。即使當時集團將地方和首都部分地區統治得如中世紀時期一般嚴密,但中央政府的力量仍不可小覷。中央政府憑借集團根據法律規定無法擁有的空軍力量、核武器及特種部隊嚴密監視著各大集團。同時,中央政府對集團用于保護自身及維護市場秩序所需的軍事力量進行了嚴格的限制。
你可以這么認為,就好比古代,中國身為唯一的超級大國領導著所有的弱小國家一樣,弱小國家之間也會聯合起來牽制這個超級大國,構成勢均力敵的局面。
那時,大型集團和中央政府都誤認為自己是占據上風的一方,在這種誤會下雙方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就這樣,集團公司在政府的非正式許可下,各自壟斷了不同區域的生產和銷售。一個集團進駐某區域的話,該區域的住民就要在該集團上班、生產、銷售和消費。當然,消費也被進駐集團壟斷了。如果不購買進駐集團旗下的產品,就是背叛。雖然各個區域也有地方性政府,但是對集團的納稅依賴度相當高,也沒有獨立的軍事力量,其實早已淪為中央政府的應聲蟲了。當然,這也是中央政府愿意看到的局面,地方政府力量薄弱,就不得不從屬于中央。
然而,我們區卻突然掀起了反抗D集團的浪潮。事情是這樣的:某天,集團上面突然下達了緊急通知,說可穿戴便攜式個人電腦(簡稱WPP)的銷售出現了問題,并且影響正在擴大。新來的管理人抿著雙唇,把通知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他的表情使我聯想到了阿格里帕的雕像。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比那尊雕像還要嚴肅的臉龐。管理人的視線在通知上來回移動,一個字都不會放過的樣子。
可穿戴便攜式電腦(WPP)是當今時代的必需品,借由經銷商賣給民眾。它可以像手表一樣佩戴,也可以別在上衣或褲子上。它可以提供通信服務、金融服務、醫療服務、游戲娛樂服務,沒有它做不到的事。尤其,當時所有的社會公共服務都要通過WPP來獲取,只要你想與他人溝通,這就是必備之物。過去智能手機剛剛傳播開的時候,人們為了買新機型甚至不惜背上債務。而WPP與智能手機的根本區別在于:購買新型智能手機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而沒有新型WPP的話就不能獲取社會公共服務。就這樣,通過控制WPP,D集團在我們區域建立起了處于自己嚴密支配之下的社會公共服務體系。沒有新型WPP的話就不能保障居民自身的權益。當然,前提是必須得購買D集團的產品才行。
代行銷售工作的經銷商們算是臨時社長,他們包攬下巨大的風險,和D集團簽訂了極其不利的合同。為了減少自身的風險,他們哄騙消費者說WPP是免費的。將WPP賣出去后,再以代理費、通信費、附加服務費等各種名目向居民收費,將附加利潤撈進自己的口袋。由于基礎費用之外的附加費一直增加,就算新型WPP上市也無法增加銷售額。即使這樣,經銷商們還是聯合起來一再增加WPP的附加費用。
而這導致D集團通過社會公共服務對該區域住民的監視和狀態把控出現了問題。我們的這位新任管理人從公司取得了戰斗談判權和戰斗領導權后,就向著經銷商的店鋪一條街出發了。
管理人警告經銷商們,不要因為附加利潤影響WPP的銷售。面對警告,經銷商們卻提出了相當荒謬的要求——提高年薪!
從來都是公司給職員的價值標價,職員哪有權利和公司提要求。雖然我聽說很久很久以前曾有過那樣的時代……但是據說,就算是那樣的時代,大型集團企業一樣能將個人利益碾壓得支離破碎??磥肀举|上世道并沒有變。經銷商們要求廢棄原本不利的條款,實行年薪制。這簡直和要求D集團的正式員工職位沒什么兩樣了。他們真是瘋了!
“各位認為自己有提要求的資格嗎?”
管理人用平靜的口吻問道。而經銷商聯合代表對此疑問的反應是,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們現在做的工作,除了我們沒人能做得了!哼?資格?沒有資格就給我創造資格。你這家伙!”
經銷商代表用手指戳著新任管理人的胸口。據向我們告密的情報員所說,經銷商們每天晚上喝酒游戲到凌晨,借此鞏固彼此間的情誼。哪怕白天很晚才去上班,還無精打采的,也依然為此自豪不已,并大肆宣傳,讓他們的深情厚誼廣為人知。無論怎樣省吃儉用還是擺脫不了貧困的束縛,只得中間半途而廢——這其實是很久以前的勞動者們很容易陷入的典型怪圈。只有酒能夠讓他們忘記現實的艱難,當然,在這個時刻改變的世界上,還有能使人獲得一時之歡的東西——游戲。不論現在還是過去,App游戲最廣泛的消費人群都是勞動者階層。因為還要養家糊口,他們的娛樂消費不能超過自身的經濟水平,就只能通過這種小額消費來緩解自身的壓力,結果往往卻在不知不覺中投入了太多金錢。這些經銷商就是這樣。當然,這些游戲也是D集團的子公司開發的。這些經銷商們都是用現金結賬的,所以欠了很大一筆債務。
一般來說,在不滿和痛苦的雙重加持下,如果有人及時出現讓他們收斂并提供解決方案的話,他們十有八九會退一步的。可經銷商代表卻雙手插兜,歪歪扭扭地杵在地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然而,管理人并沒有被他的挑釁牽著鼻子走。
“各位現在背負的重擔都是源于你們自己的選擇?!?/p>
“什么?!所以我們就活該這么活著嗎?!為什么?為什么只有我們要這樣活著!”
經銷商們在我們剛來的時候,就已經約好了共同進退。本來,因為我自己也是地位不穩的臨時工,還幻想過他們也許是有社會大局意識的,但是事實證明,他們只是追求自己的私利而已。那他們可打錯算盤了。想要追求利益,就應該跟著公司的腳步走才對。
“公司不是以個人為理由任意妄為的地方。你要證明自己。”
“證明?我們不是每天都在證明嗎!你知道賣出一臺WPP有多難嗎?更何況D公司還在廉價販賣終端機,我們能有什么辦法?!”
管理人將眼神從經銷商代表的身上移開,望了一會兒天空,歪著頭問道。:“你們真的已經竭盡全力了嗎?”
經銷商代表輕蔑地笑出聲,扭過頭去在管理人腳邊吐了一口唾沫。
“我不懂什么盡力不盡力的,股長大人。”
管理人回頭看向我。
“就是因為這樣,工會那種東西才要不得。這些都是要教化的對象。他們需要明白什么叫努力?!?/p>
管理人仿佛在介紹經銷商代表似的,手心朝上、用手掌指向他的方向對我說道。管理人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我正猶豫著身為臨時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這時經銷商代表的插話讓我失去了回答的時機。我暗自慶幸,真是太好了。
“什么?你再說一遍?!?/p>
經銷商代表憤怒地攥緊拳頭,上體前傾。然而管理人絲毫不為所動:“你失算了?!?/p>
經銷商代表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笑。接下來就是通過戰斗進行協商的階段了。
我們封鎖了這條街道的所有路口,舉著防彈盾牌一點點前進。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像我這樣,經過3次戰斗就可以轉正的臨時工,要么就是D集團下屬轉包公司的炮灰。因為我好歹是D集團的,所以擔當了機關槍射手。而轉包公司的職員們和我不同,連防彈背心都沒有就加入了戰斗。他們就像盾牌一樣圍繞在我周圍。而我則通過盾牌間的縫隙將機關槍口伸出,跟著他們一同慢慢前進。
經銷商們為了抵抗我們在街道中央設置了路障。然后,槍戰爆發了。在市場原則下任何人都有追求利益的權利,沒錯,甚至包括殺死對方。經銷商們頑強抵抗著。我們把手榴彈扔進他們的店面里,燒了一家又一家。經銷商們則從街道中央撤退到最大的商場里。我們包圍了他們,我想勸誘他們投降,然而管理人拒絕了這項提議。
“不能再發生類似事件了。我們需要殺雞儆猴??鐧谔岣吡司鸵朕k法跨過去,怎么能委屈自己遷就跨欄。我們必須杜絕這類事件再次發生?!?/p>
我們向被包圍的經銷商們發射反坦克炮。但是,即使這樣也沒能打壓他們的氣勢,他們仍舊頑強反抗著。陷入困境的經銷商們殊死抵抗,甚至讓我們的包圍圈都岌岌可危起來。
為了申請后撤,我去找了新管理人,然而管理人并不在指揮作戰的裝甲車上。
他正匍匐接近商場,并在商場破裂的陳列架旁,給正向商場內張望的我指明目標:“就是那里!”
那是經銷商們記錄所有顧客信息用的計算機服務器。只要有那個東西,經銷商們可以無數次憑借交易顧客的信息東山再起。只要能再次以臨時經銷商的身份東山再起,他們就有可能償還現在給D集團造成的損失。雖然再次和集團簽合同的時候肯定會背負更巨大的風險,但是這也比搖櫓的奴隸——每日工作繁重的藍領要好很多。
一旦失去顧客信息,經銷商們就只能從事區區的藍領職位,還要償還給公司造成的損失。時間突然變得漫長起來。雖然我始終維持著瞄準的姿勢,可是卻一直猶豫要不要射擊。每天在監視下像機器一樣工作12小時,藍領勞動者的生活是我可以想象的最恐怖的地獄景象了。一線之差僥幸成為臨時工的我,要不要親手將別人推向那個地獄。這時,管理人一下子站了起來。大幅度揮舞著雙手沖進了商場內部。
“掩護我!這里!這里!”
管理人突進到商場內部,甚至想直接跑到服務器前面。經銷商們用槍對準了他,他卻絲毫不予理會,堅定地跑著。他的行為看起來義無反顧又高尚無比,好似要在火勢蔓延前將其撲滅的英雄。
他跑到服務器前,從口袋里拿出一支簽字筆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接著轉身跑出來。
“現在看清了吧?射擊!馬上!”
經銷商們都被管理人的行為搞懵了,只能呆呆地盯著他。我也像他們一樣無語。管理人大力揮舞著一只手臂,用另一只手指著服務器。我透過瞄準線看著他的樣子,不知怎的突然笑了出來。為了這么一個簡單的目的,他居然這樣慌張。管理人失去了往常的冷靜,大喊著向我尋求幫助,聲音聽起來好像猛禽的叫聲。他的眸子看起來那么明亮,就好像站在空球門前的前鋒在告訴隊友,這是進球的機會一樣。
他大概也很清楚,經銷商們失去服務器后會淪落到什么處境。但是他的腦袋里只有當下。這種一腔熱血只為當下而活的單純感染了我。我不再猶豫,扣動扳機擊毀了服務器。經銷商們哭喊著。有些人當場就自殺了,有些人投降了,只有極少數的人突破包圍圈逃跑了。
戰斗結束后管理人來找我。他還沒能從興奮中脫離出來,語速極快地說道:“終于都結束了。我沒有帶槍去,不能直接破壞掉服務器。讓你看見我丟人的樣子了。不過那真是漂亮的一擊。我會把你的功勞記下來。至于逃跑的家伙,就讓中央政府勞動仲裁委員會的獵人們去追吧。擅離職守加上謀求私利影響公司……”
他和我對話時一直保持著微笑的表情,應該是為了表示對我的贊許。就好像在對我明明白白地發射“我看好你”的信號一樣。雖然我很想談談我的戰斗感想和事后總結,可他一直自說自話并且時不時拍拍我的肩以示嘉獎。有時,不聽別人說話、一味自說自話也不一定就是惡意的。他還想再多夸獎我幾句,而我則適時給他一個“我都聽明白了”的眼神。我很佩服他的獻身精神,甚至突然升起“如果戰斗還沒結束就好了”的念頭。因為我突然有種想要為他多表現表現的沖動。
他看起來并沒有意識到今天的事情會改變無數人的人生。不過就算察覺到了,他也會理所當然地接受這個事實吧。因為他就是一個除了自己的前進方向外,看不見其他東西的人啊。而且,他還在以比任何人都要快的速度和冷靜的態度奔跑著。
打掃完經銷商一條街后,他升職了代理。成為代理后,管理人對活下來的經銷商們采取了懷柔政策。就這樣WPP開始以去掉附加費的價格販賣,新產品的庫存率不斷下降。
“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機器。如果賣得太貴反而讓人笑話?!?/p>
他這樣對我解釋道。后來,我漸漸明白了該如何配合他交談。在他說話的時候,一定要不時點頭。他倒不是想要強迫對方完全同意自己的意見。只是希望對方能表現出認真聽自己說話的態度。
“除了通信、醫療、娛樂這三個功能外,這機器也沒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只是被吹捧的太過了。人們想要的是能讓人自由生活的魔法棒,我們應該滿足他們的需要?!?/p>
當然,他不僅僅是停留在語言上,而是通過行動實踐起來。他給D集團的中央研究所提出了改良意見,可過了一個月還沒有回信。他一直纏著總公司的上司要求回信,甚至到了有些無禮的地步,才終于拿到了反饋意見。上司們知道他是真的想要反饋意見,而不是想做一副對公司忠誠的表象給人看,所以對他的無禮就一笑帶過了。
他的意見由于不符合企劃案的格式被駁回了。雖然以前也有過比起內容更追求格式的荒誕時代,可這個時代絕對問題更加嚴重。如果你想要寫企劃案的話,還要先通過企劃案寫作資格考試,而且必須有熟練使用文檔和圖片編輯工具的經歷才行。
這個在職場上華麗開場的男人雖然也急于完成自己的下一個成就,可他還是選擇了一步步慢慢來。管理人非常兢兢業業地花了一年時間考取資格證。比起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現在的他是一個很沉靜的人。每天早晨,他都要比其他人早一個小時上班來看詩集。遇到好的詩作還要復印下來分享給辦公室里的小組成員。一年的時間里,我們小組的成員都和他親近起來,其中,他又和我特別親近。
一年的時間雖說足夠看清一個人了,可我真的看不懂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所以我有些不安。他看上去分明是一個安靜又誠實的管理人,如果沒有那次危機的話……
處理危機是他最擅長的工作。通過那次危機事件,他獲得了那個令公司和藍領勞動者雙方共同憎惡的綽號。
WPP和其他生產出來的產品在投入市場前都是存儲在物流倉庫里的。
然而,物流倉庫的大型貨車司機有一半人被D集團解雇了。因為生產線上的勞動者不足,所以公司打算把他們調整到那里去。司機們拒絕了,并掀起了罷工潮。他們占領了倉庫,轉移了貨品。D集團總部將管理人過去的經歷看在眼里,相信他這次能和司機們好好協商。管理人要求和司機聯隊進行面談,卻被拒絕了。罷工的旗幟在倉庫的鐵絲網上隨風飄揚,仿佛在嘲弄著管理人領導的協商團。
“去死吧!骯臟資本家的走狗!”
“我們不是工作的機器!我們要求保障幸福權!”
“想要追求效率的話就保障崗位安定!”
“打倒白衣兵,爭取我們勞動者的自由!”
管理人用手指指著每條標語,并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
“他們已經有戰斗的覺悟了。如果他們認為自己是被虐待的弱者的話,咱們就不得不當作極端情況來處理了,除此之外無法可解,能解決這件事的人只有我。在這件事上,過多的考慮反而會讓我們錯過很多機會。據情報員說,他們之間并非正式的上下級關系,而是建立了相對私人的聯系,彼此兄弟相稱。公司里哪來的兄弟……不是嗎?”
我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聽,但并非同意他的話。管理人立刻就向總公司提出取得戰斗談判權的要求,但被拒絕了。因為中央政府所屬的公共企業也有產品存放在倉庫里,所以公司方面希望盡可能避免戰斗,并進行秘密的、面對面的協商。而在公司里,面對面的協商就意味著威脅利誘,這是一條不成文的準則。
我雖然知道這一點,但管理人似乎不太清楚,他堅持要回到辦公室查看公司手冊。他用手指劃過一條條規定,仔細地看著。就在我以為他要把手冊看穿的時候,他突然長長呼出一口氣,趴在了辦公桌上,并示意所有人下班。
“代理,您這是怎么了?”
“當然是要找出辦法了。我一定會找到解決辦法的。你們都回宿舍休息去吧。”
說要找出辦法,可他為什么好像末日來臨一樣蜷縮在辦公桌上?職員們相互看看,接二連三地下班了。我在旁邊看了蜷縮的管理人一會兒,最后一個走出了辦公室。
第二天凌晨,由于擔心管理人,我早早就去上班了。管理人還是昨天那副蜷縮的模樣,一動沒動。我以為他睡著了就沒打擾他,而是去沖了一杯咖啡。當然這咖啡也是D集團旗下的食品公司制造的。突然間,管理人直起了上身。
“沒錯,《教父》!你看過電影《教父》嗎?”
“怎么突然提起這個?”
“我這一整晚都在找怎么響應這條非公開政策的辦法。終于讓我找到了最好的解決辦法!”
管理人起身找到外套穿上,似乎立刻就要出去。走到一半看到我還在喝咖啡,就讓我慢慢喝。我勸他喝點咖啡吃點面包當作早餐。他笑了笑,拒絕了。他從書架上拿出一本詩集,開始讀詩。他讀詩,是因為這已經成為了他每天生活里的一部分嗎?還是想借助讀詩,來獲得內心的力量呢?喝完咖啡后,我就和管理人一起離開了公司,吉普車載著我們駛向了某個地方。
管理人在路上跟我解釋。他說,如果是干凈利落地進行戰斗的話還好說,可是威脅欺騙這種事,他并不擅長,所以一時想不到辦法。他居然把為了保證占有市場而加害人命的戰斗形容為干凈利落……
“戰斗,不就是彼此真刀實槍地較量嗎?但是威脅是利用對方弱點的下流行徑。不過,既然是為了公司做事,也就不好講究方法手段了?!?/p>
“我們這是要去哪?”
“重要的不是去哪,而是做什么。到時候你親自看看就知道了?!?/p>
我們去的地方是位于區域邊緣的貧民窟。由于污染嚴重,去年梅雨季時下了一場酸雨。現如今,這里的地面還是坑坑洼洼的。我們穿過小路,最終到了一家屠宰場。
“你稍等一下?!?/p>
管理人毫不猶豫地走進了屠宰場。在屠宰場的紅色電燈下,有一個男人站在那里。
這個男人身材佝僂,臉皺成一團,額頭上淌下一道道汗水。企業從政府手下獨立的過渡期時,核電廠發生過爆炸。很明顯,他是輻射影響下出生的畸形兒。核電廠爆炸后曾有人提出,希望讓發電廠民營化,可是不了了之了,之后立刻冒出了“是公司導致了這場爆炸”的陰謀論。管理人緊緊抱住了這個男人,毫不在意他是畸形人,并把剛才看過的詩集遞了過去,仿佛那是珍貴的寶物。管理人和畸形人一起翻開詩集,仿佛雙胞胎一樣埋頭開始讀詩。讀著讀著,他們還會一同開懷大笑。不久,管理人出來了。
“我問了一下馬頭的價格,實在太貴了。他還說狗和羊的頭不能用,寵物至上的社交團體是很極端的。所以我們商量著用雞頭,價格也比較便宜?!?/p>
我知道管理人要做什么了。他是想像電影《教父》里那樣,在別人房里掛上滴答淌血的雞頭來威脅人家。他似乎誤解了我的驚訝點,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如果你想問,我是怎么知道這種地方的話……我就是在這種地方工作賺學費的。我一定要接受教育,才能在像樣的公司里工作……”
他的話音到最后有些模糊,有種在請求我保密的意味。接著,我看到了屠宰場的人是怎么割下雞頭的。畸形人一手抓著雞頭,一手拉過案板,把雞頭放在上面一刀了斷。不只是一只,兩只、三只、十只,宰殺仿佛沒有盡頭似的持續著。我沒有再開口說話,管理人明白我會替他保密,拍拍我的肩膀表示感謝。
管理人啟動佩戴的WPP查收了D集團的顧客名單,在其中找到了倉庫貨車司機們的名單。只要你在公司購買服務、使用服務或是加入公司,你的情報就會一輩子留在公司。當然,如果你是在公司工作的員工,留下的情報勢必會更為詳細,這點自是不必多說。情報既是災禍,也是武器。管理人將司機聯隊所有人的家庭住址查出來后,調轉方向盤向著最近的一家駛去。而堆放在后座上的雞頭則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
管理人并沒有像電影《教父》里那樣偷偷把雞頭掛進人家臥室里,而是在大白天,正大光明地按響門鈴,等家屬出來后把雞頭交到她們手上。
“希望你們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家屬們面對威脅,或是倒地不起,或是憤怒抵抗。最終家屬們“咣”的一聲關上門,管理人則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雞頭端端正正地擺在門口。接著我們就向下一個地方出發了。在做這些瘋狂事情的過程中,他從頭到尾都是以一種沉著理性的狀態進行的。與我將文件遞給他,他仔細查閱一番后蓋上印章時的態度別無二樣。雞頭的數量在一點點減少,需要拜訪的家庭數量也在減少。這時,管理人打開了吉普車上的電臺。
在開車的時候聽聽音樂或是廣播節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但是,他絕不是在工作中會分神關注其它事的人,更加不能容忍自己的部下這樣做。管理人現在正以自己一貫的工作態度進行著威脅之事,而聽從公司指示的我們現在也分明是在工作中??墒?,當電臺里的廣告曲響起時,他卻跟著一起哼唱起來。我十分驚訝,抬眼看他時和他對視了一下。管理人的眼睛在笑。他的眼睛在告訴我,他期待我能和他一起笑。我有些尷尬,只得跟著笑了。他唱歌的聲音越來越大,看得出來,他很享受現在正在做的事。
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去倉庫找司機聯隊。為了以防萬一,我穿上了防彈衣,帶上了小口徑手槍和折疊式震蕩刀。而他只穿了防彈衣,什么武器都沒帶,好像不知道我們昨天的行為會帶來什么后果似的。這時的他看起來,就好像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純真無辜。
“司機們知道咱們昨天做的事后……”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擔心?!?/p>
這話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有分寸的樣子啊。
我們剛一接近倉庫附近的建筑,司機聯隊的人就出現把我們包圍了。他們手上舉著電鋸和改造過的火槍。管理人舉起雙手,讓他們看到自己的手上空無一物,然后慢慢走上前。
“公司的力量比各位聯合起來的力量還要強大得多。了解了這些,希望你們能做出正確的判斷?!?/p>
“你小子瘋了吧!你還算是人嗎?”
一個身形矮胖的男人走了出來。雖然他個子不高,但是肩膀異常寬厚,看上去簡直有點像畸形人了。看他走路的步伐,我猜測,這個人可能學過武術。我摸上手槍。
“我之所以會做出這些非人的事,都是各位所逼。你們拿著公司發的工資,為什么不聽從公司的指示呢?”
小矮人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雙手握拳,擺出了準備戰斗的架勢。
“閉嘴吧!小子。我不會再回到那條生產線上去了。那個地方把人當作機器使。媽的!你自己試試一天工作13個小時!比起變成牲口,還不如直接作為人去死!”
管理人把手伸進外套里面,包圍在外面的司機們一同緊張起來,舉起手上的槍。然而管理人拿出的卻是WPP和觸屏筆。他遞給小矮人,道。
“如果你有不滿就正式提出來。如果你想到別的地方去,就請寫下相應的書面材料?!?/p>
小矮人笑著恭順地接過WPP和觸屏筆。接著反手把WPP狠狠摔在地上,把觸屏筆一下掰成兩半。管理人似乎受到很大打擊的樣子,低頭呆呆地看著折斷的觸屏筆。
我知道那只筆是哪來的。那是我們在進修時期接受游擊訓練時,D集團總公司的社長親自分給大家的觸屏筆?,F在,筆上的D字樣裝飾已經碎裂得不成樣子。管理人用壓抑的聲音擠出一句話:“你犯了一個錯誤。”
小矮人一邊看著他一邊冷笑著從口袋里拿出一樣東西,是雞頭。他把雞頭甩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著。而管理人眼中,這雞頭似乎是十分珍貴的東西,他發出尖利的悲鳴聲。在管理人的悲鳴中,司機們嘎嘎大笑起來。而小矮人再次擺出架勢猛揮出拳。
昨天用雞頭威脅完畢后,我在回去的路上查看了小矮人的生平事跡。他出身勞動者階層,15歲時進了D集團下屬的工廠,但是沒有工作多久就辭職了。之后他往返于家和體育館之間打拳,他的父母把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兒子身上,全力支持他。但由于他的身材太過矮小,找不到對戰的對手……記錄上是這么說的……事實上,身材不是問題,而是因為那場比賽是D公司贊助的。所以體育館方面沒有給小矮人機會,直接把他放逐了。
令人意外的是,他和管理人的對決很快就結束了。雖然小矮人出拳的同時撲了上去,但是管理人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擺,同時使用柔道技術用力把他甩了出去。小矮人落地后似乎有些地方骨折了,根本爬不起來。其他司機們吼叫著一窩蜂地撲向管理人。我拿出手槍向著虛空開了幾槍。我意圖威懾他們,就瞄準了一個司機,而其他的司機們則舉起槍瞄準了我。管理人看了一眼我和司機們持槍對峙的樣子,之后拖著小矮人就向倉庫里面走去。我和司機們都懵了,槍口都開始動搖。這時從倉庫二樓的窗戶處傳來了管理人的聲音。
“看好了!我是誰!”
管理人把小矮人扔了下來。司機中爆發出驚叫。小矮人隨著一陣低沉的破空聲墜落到地上。他發出呻吟聲。不是因為疼痛而發出的呻吟,而是為了讓大家知道他還活著而拼命發出的呻吟聲。管理人來到倉庫外面,再次把小矮人抗在肩上向倉庫里走去。
“停下!你這家伙!”
一部分司機將槍口對準了管理人,但管理人根本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不久,倉庫二樓上再次傳來管理人的聲音。
“看好了!我是誰!”
小矮人又一次掉在地上。這次他在地上彈起一小下后才落下。這次他就發不出呻吟了,雙腿不停地痙攣。管理人再次走下來。司機中有人開了槍。子彈擦著管理人的肩膀飛了過去。管理人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向自己開槍的人,但并沒有停下腳步。在管理人的眼神下,開槍的人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中,不自覺地扔了槍。管理人背起小矮人再次走進倉庫里。
“住手……求你了……”
司機中間爆發出哀求聲,可是管理人的身影還是在二樓出現了。
“看好了!我是誰!”
這次小矮人掉到地上時,所有人都不敢再看一眼了?;蚴寝D過頭去,或是像我一樣閉上雙眼。司機們都放下了手中的槍。一些人逃命似的離開了。當管理人再次出來想要抓住小矮人時,我大喊出聲。
“住手!”
管理人看著我,好像現在才在眾多人中發現還有一個我似的。他點點頭,仿佛剛剛從大夢中清醒一般。他喘著粗氣,雙臂展開。
“現在,各位知道我是誰了嗎?”
司機中沒有人敢和他對視。管理人撿起被小矮人踩爛的雞頭,鄭重地放在他身上。
“各位現在還不明白嗎?我究竟想要什么?”
“雞頭。”
司機中有人小聲嘀咕著。我也點頭同意。
跟隨他一生的別名,就在此刻誕生了。
總公司將他升為資深代理,這是公司以前從沒有過的破格晉升。雞頭聽到小矮人半身不遂的消息后,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而已。但是,后來有一天,雞頭緊緊抓著我的手說:“這都是我們自己選擇的路。我也很遺憾。”
雞頭對我說這話時很虛弱,仿佛當場就要暈倒似的。看著這樣的他我不自覺地反握住他的手以示安慰。雞頭對升職并沒有興趣,在終于獲得了資格后,他很快提交了企劃案。但是并沒有回音。有一次,總公司召他過去,他本以為是自己的企劃案通過了,到了之后才發現,原來是公司要頒給他一個優秀職員獎,并對他進行了采訪。不久之后,公司社報上刊載了一篇名為《看!守護D集團的騎士,名為雞頭!》的報道。報道中詳細描寫了他的所作所為。每次使用WPP通信軟件時,都能看到這篇報道在下方滾動出現。
人們有些疑心報道夸大其詞,但在我看來,那篇報道已經是和諧版本了。很多人看過報道后對他心生畏懼進而敬而遠之。雞頭曾找過宣傳部和總務部的人,拜托他們撤下那篇報道,但是無濟于事。雞頭想不明白,為什么公司一方面認可他的功勞,一方面卻罔顧他的意愿。雞頭認為,自己和公司是統一戰線的。然而事實上,公司是公司,而雞頭只是個職員。
“我只是竭盡全力而已啊?!?/p>
某天雞頭仿佛辯解般地對我說,我則點頭表示同意。雞頭每天提早1小時上班讀詩,一如既往。和平時不同的是,這次他完全沉浸在了詩的世界,仿佛要借此和外面的世界劃一道界限一樣。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畏懼他,他也有了崇拜者。他們都相信雞頭日后甚至能升到部長的職位。當然,對此我也深信不疑。
核電廠爆炸后,雨水中偶爾會混合著漂浮在大氣層里的放射性灰塵。氣象廳發布了放射性強度示意圖,并警告人們減少外出。但這個警告對于上班族來說注定是一句空話。在大企業上班的人,自有公司負責他們的防護服,在中小企業和工廠上班的藍領階層就沒那么幸運了,只能暴露在輻射中。他們生下的孩子往往都是先天畸形兒。大企業會從中挑選后天能通過義肢或人工臟器完善身體機能的孩子。這些被選中的孩子以后就要去最辛苦的工廠工作了,但是與此同時,他們可以獲得一筆公司提供的醫療貸款。
初級義務教育結束后,剛15歲的孩子就要出來勞動。分裂出的國家需要重建,國家經濟還得靠公司來主導,放射性射線也要清除,企業還要帶頭組織環境公益活動,總之公司有種種理由,最終中央政府默認了少年被勞動剝削的現象。
現在,少年們工作的生產線上發生了罷工潮。有一個名為勞動者兄弟團的專業罷工集團,他們是由各個大企業中拒絕勞動、逃離所屬區域的逃犯組成的。少年們的罷工潮背后就有勞動兄弟團的支持??偣痉矫尜x予了雞頭戰斗協商權,將他派去了現場。
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被派遣到D集團控制地區之外的地方。總公司方面說,由于物流倉庫事件不是以戰斗形式解決的,所以戰斗次數不足的我還是一個臨時工。想要活下去,就要拼命掙扎,這點在所有臨時工中間都是共通的。朝鮮時代有這樣一句話,“了解官宦的不是官宦,而是被官宦迫害的賤民”。據我從其他臨時工那聽來的消息,其他地區和我們這個地區也是大同小異。因為必須殺過人才能成為正式員工,所以他們對殺人機會的到來很是期待。他們都很羨慕我,問我,在雞頭手下做事是不是很快就能升上去。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其他人羨慕。我也明白了,現在我和雞頭的關系是怎么也撇不清了。雞頭在這邊的分公司獲得必要情報后,就立刻趕往了罷工現場。
雞頭一到達罷工現場,少年們就丟掉了粗劣的改裝武器,投降了。
這邊的分公司已經將雞頭的惡名散播出去了,少年們對雞頭都十分畏懼。
雞頭爬上一個小型倉庫的屋頂站好,叫所有的少年聚集過來。少年們很快就順從了。雞頭將所有少年聚集到一起之后,就脫掉了自己的上衣。在他的心臟部位,緊貼著一個正在閃爍的人工裝置。少年中間爆發出一陣驚嘆聲。
“各位!我明白各位的痛苦!我也曾經歷過和各位相同的過程!但是,只要你竭盡全力,就一定會有所回報!自由市場經濟并不是什么壞東西!施與受,只是互通有無罷了!”
雞頭在演講中途看了我一眼,而我則用力地點點頭。這次不是單純的回應,而是在了解到他一路過來付出多少努力后,不得不去贊同他。少年們仿佛著了魔似的,情不自禁跟著雞頭的演講情緒走。當雞頭從屋頂下來時,他們用手臂作馬抬著他,和雞頭一起高喊著圍著工廠轉了一圈。少年們把雞頭拉進工廠里,讓他看看自己工作時的樣子。而雞頭則不吝惜地給予他們適當的建議和稱贊。最后,少年們答應,回去就寫向公司宣誓效忠的誓書和悔過書,那架勢,好像刻苦努力的學生要回家做練習冊一樣,并和雞頭約定好互相發送WPP消息。
“雞頭!雞頭!”
少年們熱情地歡呼著。
但是,少年們遭到了“雞頭”的屠殺。勞動者兄弟團夜里悄悄地在少年們的宿舍里投放生化炸彈,讓少年們在極度痛苦中死去了。生產設施也被破壞,最終付之一炬。接著他們宣傳說,這都是雞頭干的,將雞頭渲染成勞動者們的頭號敵人。D集團雖然知道這不是事實,但還是默認了,并將雞頭升職為科長,稱贊他鐵腕鎮壓了罷工潮,給掀起罷工的不法之徒敲響了警鐘。
這個謊言雖然讓雞頭得以晉升,可他還是感到很難過。以往每天凌晨都要看的詩集也不看了,就這樣渾渾噩噩了一段時間后,總公司聯系了雞頭。
“這一切都是為了公司好。雞頭科長。”
雞頭眼中滑下了淚水,最終接受了這個事實。
雞頭將自己的憤怒和委屈都發泄向了勞動者兄弟團。雞頭向總公司申請了戰車和裝甲車,氣勢洶洶地開始了對勞動者兄弟團的討伐。只要有罷工潮刮過的地方,就一定有勞動者兄弟團;有勞動者兄弟團,就一定有雞頭。有時我們還會侵入到其他集團,如S集團、G集團支配的領土。
但是,雞頭正面和企圖顛覆市場經濟的惡性團體作戰的行為,讓那些公司十分贊許,并將他樹立成自己公司員工學習的榜樣。這些公司的員工要通過WPP連接到內部網絡,觀看雞頭的出色表現,并且每周都要寫一篇觀后感。還有一點就是,連續的戰斗終于讓我轉成了正式員工。
雞頭每席卷一處,都會留下一個雞頭再離開,從無例外。可是就算這樣,全國范圍內的罷工和消極怠工事件還是越來越頻繁。世界正在改變。而勞動者兄弟團的下一個目標正是我們所在的區域。
當我們結束長時間的外派工作回到所屬區域時,迎接我們的卻是“撕碎資本主義者”的標語?!?9%的藍領勞動者和1%的D集團的對決”的口號聲此起彼伏。雞頭沒想到我們自己的區域正在發生這種問題,一時間茫然若失。他跌坐在地,呆呆地待了好一會兒。某種東西正在燃燒的焦糊味和哭喊聲從他身邊掠過。口號聲通過揚聲器,在整個區域內回蕩。我受不了這刺耳的聲音,雙手堵住耳朵,而雞頭只是呆呆地一動不動。WPP的通信軟件上,口號短信無時無刻不在傳播。哪怕天色漸晚,游行隊伍仍堅持喊著口號。雞頭一下子站起身,向游行隊伍走去。我提議叫戰車和裝甲車來支援,他揮揮手拒絕了。雞頭連我都留下了,一個人向著游行隊伍走去。
戲劇性的,他們最終達成了協議。現如今,所有商業交易都是通過D集團的商場建立起來的,所以D集團總是常勝不敗。D集團通過各種名目收取巨額的手續費和稅金,銷售者除了提高生活必需品的價格之外別無他法。人們無論工作多么努力,只要D集團還在,生活水平就永遠得不到改善。因此雞頭提議成立自由市場。人們每周在學校運動場聚集一次,用彼此需要的東西進行物物交易,建立一個自治性質的貿易市場,不需要交手續費和稅金,也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雞頭甚至還答應他們舊式的WPP也能接入社會公共服務。示威隊伍雖然對他的保證表示懷疑,但是他們畏懼雞頭,也不敢出言反駁。雞頭獨自面對示威隊伍露出的氣場和形象也足以使他們閉嘴。雞頭立刻就聯系了區域公共服務管理人,讓他們停止驗證設備注冊號,不再以此辨別是否為新型WPP。
鑒于這驚人的舉動,游行隊伍表示出了對雞頭的信任,自動解散了。一個月后,通過WPP調查得出的區域居民生活實況顯示,居民的生活必須支出在減少,滿意度在上升。雞頭又能每天凌晨悠閑地讀詩了。但是,很多職員對雞頭說,這件事如果讓總公司知道了,他就大禍臨頭了。
“我是為公司而背起這個十字架。我相信這點決策權我還是有的?!?/p>
但是公司的想法截然不同。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WPP上宣傳雞頭科長先進事跡的報道一下子全部消失了。雞頭表現出了公司不愿意看到的模樣。對公司來說,排在第一位的永遠是公司的利益。我有預感,我要失去這個因雞頭而得來的正式職員的職位了。
我們得到諜報說,分散在各處的勞動者兄弟團組織正在聚集,并將組建一支大規模的軍隊。在總公司的指示下,雞頭和我立刻召集代理級別的職員出動了。勞動者兄弟團正在諜報上所說的地方搭建帳篷,準備將這里作為營地。那是一個集團以保護環境公益活動為名目建造的森林公園。總公司認為,在這個核電廠爆炸的時代有什么環境保護可言。所以,雖然嘴上說花費了巨額資金,其實只是為了維持集團形象勉強花錢維護一下而已。勞動者兄弟團居然在這里組織軍隊,讓我們有種被人扼住弱點的感覺。我們決定到晚上組織突襲。
太陽下山了,但這還不夠,我們要等夜更深之后才能行動。雞頭一邊讀詩一邊喝咖啡。我咖啡喝到一半,就出去巡視了。突然,一陣慘叫聲響起,我趕忙回到雞頭身邊。一個人用高速震蕩刀捅入了雞頭肋下。
“你還記得經銷商一條街嗎?這就是我的竭盡全力!”
我隱約知道這個人是誰了,但還無法確定。我掏出手槍打中了他的頭。幸運的是,雞頭受的傷并不嚴重,但出血量是個問題。我將雞頭扶起來的時候,外面傳來了職員們的慘叫聲??磥碓獾酵灰u的反而是我們。勞動者兄弟團的人從四面八方涌入我們的陣地。他們是怎么知道我們的行動的?職員們接二連三地倒下。雞頭試圖用WPP聯絡代理級的職員,但是卻斷線了。為什么通信軟件警告信息上說……
——雞頭先生現在已經退出了通信服務,請再次加入服務。再加入申請可在一周后進行?!?/p>
我打開自己的WPP通信軟件,上面有一條新信息。果然,我也已經退出了通信服務,再加入的話要一周之后才行……這是誰干的?是被勞動者兄弟團的黑客入侵了嗎?不會的。提供通信軟件服務的公司是D集團的子公司。在自由市場經濟下,情報既是災禍又是武器。不論我們是生產者還是消費者,只要我們有信息留在公司,公司就能將之作為武器使用。背叛我們的是公司。這是一個通過情報將我們出賣給勞動者兄弟團的陷阱。面對這樣的情況,雞頭應該也有和我同樣的想法吧……但是,我用力地搖搖頭。
“雞頭!雞——頭——!”
一輛巨大的起重車從勞動者兄弟團那邊開向我們的陣地。在起重車上掛著一個人,好像在表演雜技似的。這聲音我似乎在哪里聽過……
“雞——頭——!雞——頭——!這次是你失算了!”
起重車的燈光照到了車尾處。在強烈的燈光照射下,我和雞頭都不禁瞇起了眼。掛在起重車后面的,正是那個半身不遂的倉庫小矮人。
“你在哪?!雞頭!給我過來!讓我看看你是誰!”
雞頭大聲回應他,抄起了高速震蕩刀,就要向著起重車沖去。我從后面拉住制止了他。雞頭由于肋下負傷,腳步搖搖晃晃的。
“我們現在必須離開這里。情勢對我們很不利。公司也不站在我們這邊,不是嗎?”
“不行。你先走。在我親眼確認之前……”
雞頭的話還沒有說完,炮彈已經掉落下來了。這是怎么回事?勞動者兄弟團不可能擁有戰車的。接下來是一連串的炮擊。雞頭看著埋葬在炮火中的職員們,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他的精神并沒有崩潰,只是出血越來越嚴重了。我拖著雞頭上了裝甲車,開著裝甲車離開了陣地。
“為少年們報仇!攻擊那輛裝甲車!”
勞動者兄弟團用火箭炮攻擊著裝甲車。裝甲車好像隨時就要翻車的樣子。兄弟團的人掛在裝甲車上,高速震蕩刀劃過的怪異聲響在車內回蕩。炮擊的轟鳴聲讓裝甲車內部都開始震動了。我粗暴的駕駛裝甲車,甩掉了兄弟團的人,然后打開駕駛席上的蓋子,伸出頭向外看去。起重車被炮擊中,歪向一邊。小矮人就好像掛在繩子上的鐵棍一樣劇烈搖晃著。
“雞——頭——!我——在——地——獄——等——你——!”
起重車爆炸了。裝甲車安然無恙地從熊熊大火的森林公園中逃了出來。D集團這是一石三鳥之計。第一,有理由中斷這項耗費巨大的公益項目了;第二,勞動者兄弟團再也不可能組織出大規模的軍隊了;第三……
我先駛向了24小時都在待命中的醫院??墒且乙患也辉贒集團影響范圍內的醫院太難了,我只能轉向去了保健所。保健所里,臉色過分紅潤、散發著一身酒氣的醫生推出一張巨大的床,開始了給雞頭的治療。在公司掌控了大學后,成績不好的醫學生是不能進公司所屬的醫院工作的。只能到薪資不高、待遇不好的地方政府下屬的保健所工作。醫生酒氣上涌,連雞頭的名字都寫不穩,問了我很多遍。我剛要指責他,他呆呆地楞了一會兒,才扭過頭來說:“你們都到這里來了,還要求這要求那?!?/p>
我生氣極了,很想大聲呵斥他。這時,我瞥見雞頭慢慢轉過頭去的樣子。顯然他已經恢復意識了,可是并不想醒來,所以還在裝暈。我也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背過身去。
天一亮我們就回了分公司。辦公室里僅存的職員們都不敢正視我們的臉。
辦公室的公告欄里貼了一條公示。由于雞頭戰斗失敗,被追究責任,解除了職位。此外,我的正式職員果然也一起轉成了優先臨時工。優先臨時工,就是指在轉正時,公司方面會優先考慮的臨時工。雖然我早預料到了會丟掉正式職員的位子,但是立馬就遭遇這些還是讓我雙腿一軟。雞頭把手伸到我腋下扶著我站穩,道:“還沒有結束呢?!?/p>
他低沉有力的聲音讓我重拾了一絲希望,我不禁紅了眼圈。雞頭挺胸抬頭地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給總公司打電話,他威風凜凜的步伐看在我眼中分明只是故作堅強,可我的心中還是充滿了希望。他拿著聽筒,接通了很長時間。過了很久,我才像個傻瓜一樣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通話早就結束了。因為他覺得對不起我,所以遲遲不肯放下手中的聽筒。D集團并不想看到雞頭所謂的自由市場。如果敢違背公司的政策方針,無論是誰,必將遭受報復。我走到雞頭背后將手放到他肩上。
“夠了。您做的已經夠多了??崎L。”
“怎么會這樣……我為了公司……竭盡全力……”
雞頭轉過身卻不敢看我,而是耷拉著腦袋。我知道,他這是為了掩飾流下的淚水。
公司并不會記住職員的功勞。
不,是不能。
因為公司是沒有記憶能力的存在。
我和雞頭一起離開了分公司。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居民們看向我們的眼神很不對勁。我抬起頭看向公司大樓,大樓外的大屏幕上浮現的正是雞頭的臉,上面寫著:“解雇公告:公司已決定辭退此人,此人與D集團再無關系。”
這已經不再是曾經屬于我們的那個區域了。
我和雞頭離開了所屬區域,藏身在邊界處。這里有很多因為各種原因脫離原本區域的居民,他們在此建立了很多部落。后來我們才知道,D公司以分給區域居民一年商場打折券的代價,使居民們自動解散了自由市場。市場總是會向著最能得利的方向前進……這是可以充分理解的。
雞頭和我不論如何都想回去,經過幾番嘗試,我們終于和過去辦公室里的同事取得了聯系。
公司內部對雞頭科長的同情論和對待遇改善方案的議論也是甚囂塵上。
最終我們約好在區域邊緣的廢車場見面。走進廢棄車輛重疊密布的廢車場后,看著面前這副沒落的場景,一瞬間,我察覺到這可能是個陷阱。這時,從遠處傳來了呼喊聲。我剛轉過頭去,就看見了勞動者兄弟團的旗幟。勞動者兄弟團是怎么知道這里的?出賣我們的,是在同一間辦公室工作過的同事們嗎?或者是發給他們月薪的公司?我緊緊抓住雞頭的胳膊拉著他向外走。
“我們得趕緊離開這里?!?/p>
我看著雞頭的眼睛。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的心已經不在這了。
雞頭說:“我們能去哪?”
然而,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按照D集團的意愿發展。將雞頭處死后,勞動者兄弟團憑此聲名鵲起,最后推翻了D集團。藍領勞動者們紛紛跑到街上大喊:“革命之日”。D集團的高層們被拉到街上處以死刑。而我則平安無事,因為我是臨時工……
勞動者兄弟團認為白領和臨時工都是自己人,都是受壓迫的群體。所以,白領實習生和無數的臨時工們都安然無恙。按照勞動者兄弟團組建的共享主義臨時委員會的指示,我被委任了救助廣大勞動者的工作。即使他們知道我以前和雞頭關系密切,可這些過去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問題,他們因此反而對我更加厚待。我成為了臨時委員會總務處的正式職員,甚至連退休后的退休金也能得以保障。
但是,這個共享主義臨時委員會似乎也走不長遠。曾領導著勞動者兄弟團的首腦們自己成為手握權力的上層人士后就開始墮落了。同是勞動者,卻分成技術職員和純勞動職員這兩個階級,并差別對待。臨時委員會在WPP上新增了自由市場的軟件后,將其作為新產品推向市場。其實不過是沒有技術含量,并在原機的基礎上趕制的東西而已。臨時委員會宣傳說,這是能讓所有人自由生活的魔法棒。一瞬間,我想起了雞頭的企劃案。
我偷偷連接到D集團的主服務器查看了企劃案的內容:“雖然公司追求利益無可厚非,但是市場只有在自發形成、互相協助時才能帶來更大的利益。由公司提供平臺,收取小額中介費作為利潤。雖然單項利潤很少,但是隨著市場平臺使用者的增加,利潤也會隨之增加。市場成員的利益和協助力度也會增加,最終構成兩者雙贏的良好局面。公司應從長遠角度看待收益構成。在這種封閉式的社會構造下,生產者和消費者的利益都將受到損害。公司應該給予市場自由?!?/p>
上面沒有寫明企劃人是誰,署名已經被刪除了。自由商場的人氣很旺,甚至蔓延到了其他集團支配的領土。其他集團下屬的居民都歸順了共享主義臨時委員會,自由市場的影響力一天天擴大。全國各地都有人偷偷斷開網絡,私下建立自由商場。大集團紛紛出資懸賞自由商場的企劃人,并宣稱一定會將他判處死刑。
我沒想過要問臨時委員會是誰做了這份企劃案。
在廢車場被包圍的時候……
勞動者兄弟團的竹矛剛一映入眼簾,我就掏出了高速震蕩刀。
雞頭說:“沒錯,這樣做才對……”
我把刀插進了雞頭的心臟?!拔視煤没钪!敝?,我歡呼著萬歲,跑向了勞動者兄弟團那邊。
我沒有資格去問這份改變了世界的企劃案出自誰手,因為我的靈魂已經不再屬于我……
(完)
作者簡介
柳在重 | 憑借驚悚題材作品《豬面具游戲》出道,被選為韓國2014年短篇恐怖小說代表作品集的主題故事。在短篇科幻小說的發表領域非常活躍。同樣充滿怪誕詭異之感。于忠武路短片電影節(Chungmuro Short Film Festival)獲短片劇本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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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孫薇 題圖《人生切割術》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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