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雅婷
《大護法》上映六年后,不思凡推出了他第二部動畫長片電影,《大雨》。
“為什么不是《大護法2》?”,不思凡的解釋是“環境讓我覺得時機還沒到”。但他仍把《大護法2》里的部分表達,放到了《大雨》里。《大雨》創作完成后,他總結道,“《大護法》是我對人性的描述,《大雨》是我對世界的理解”。
比較《大護法》和《大雨》的創作,不思凡認為創作《大護法》的他,帶著的是“客觀又冷漠”的視角,他不刻意把鏡頭給到任何角色,“需要拍什么我就拍什么”。《大雨》不同,他把主觀視角給到了相依為命的大谷子和饅頭,用鏡頭走近他們,再用他們的故事帶觀眾走近那個世界。
《大雨》電影宣傳有一句slogan是“大雨公平的落下,偏偏就我們淋了雨”。說起《大雨》的主題構思,不思凡提到,大雨公平落在世上,“有部分人生來有傘,可以不被淋濕;但更多普通人不得不在雨里狂奔,甚至一生都需要躲雨,時代雨滴落下,足以淹沒一個人”。
不思凡想,當環境難以改變時,重要的就是如何行走的問題。
所以,不思凡也說,“大雨講的不是下雨,而是撐傘”。在無法輕易改變命運的環境里,饅頭和大谷子相依為命的行走姿態,讓他們成為故事里最能激發觀眾共鳴的主角。
《大雨》的故事發生在大龍灣被大雨侵襲的那一天里。人人喊打且收入微薄不穩定的大谷子,為了讓自己養大的饅頭未來能過得更好。“父子”二人前往大龍灣,不顧被怪物寄生的危險,要去曾沉沒的戲鼓船上偷取價值連城的“夜翎緞”。在這個路途里,他們遇到了人類軍團權貴、被人類欲望催生出的蛟怪、守護夜翎鳥的夜翎人和戲鼓船上的戲班子一行人。
不只是大谷子和饅頭,《大雨》里實際還存在著另外兩對父子/女關系,一個是戲班老船主和他兒子穆影之,另一個軍團首領柳大歡和他的女兒監軍柳彥之。有意思的是,后兩對親子關系里的父親都是剝奪孩子自由意志典型,代表臺詞是“別以為你做了監軍就了不起了”以及“你們別聽穆影之的”。而真正相互考量和付出,用情感陪伴彼此的饅頭和大谷子,卻因為沒有血緣關系和無法出人頭地的境遇,無法輕易將對方喚做兒子或父親。
觀眾由此詢問不思凡,《大雨》是不是也在反思“東亞式”親子關系。不思凡很理解觀眾提出這個問題的原因,也強調他的本意不盡如此,“可能今天受自由主義思想影響比較大的年輕人會有這種感受,而且壓力很大”。已為人父的不思凡不會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子女,但他認為自己和父親的關系也可以歸為“東亞式”的典型。
不思凡不把“東亞式”親子關系簡單歸為負面經驗,他用自己的回憶向我細致解釋,他記得自己小時愛畫畫,但因為沒有“錢”的概念,就向父親提出了買一支當時還很昂貴的噴筆。等他自己掙錢后,才知道父親雖然答應這個請求,但對父母的收入而言這筆開銷卻并不輕松。“我堅持要這個東西,我父親居然就給我買了”,長大后的他想起這件事就感到內疚,那支噴筆用過一段時間后就被擱置了,不思凡的父親時常還在琢磨怎么用它發揮余熱。“我的父親現在也是這樣,晚上會給我泡茶,陪我坐著也不怎么說話,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很多東西”,不思凡又思索了下原因,有的父母不是文化行業的從業者,也沒受過西方語境里自由主義和其他文化思想影響,所以是“東亞式”的情感表現。
回到饅頭和大谷子的關系,不思凡認為自己沒有非常刻意討論親子關系的部分,饅頭和大谷子置換成母子和姐弟關系也同樣成立,相比于某一種關系模式的討論,他想強調的是大谷子和饅頭互相給予對方第二次生命的時刻。在絕望和困境中找到彼此的大谷子和饅頭,因為想和對方生活下去,才又重拾了生的意志力和樂趣。哪怕大谷子決定撫養饅頭時,會夾雜“泥菩薩,自己都什么德行了,還養小孩”的冷嘲熱諷。
“有的時候大谷子和孩子也沒有區別,他內心里有很多缺失的部分想被填充進去。你換個視角看,饅頭也更像父親,他知道大谷子內心缺失什么,卻不舍得點破他,所以他也很關心大谷子”。在不思凡的設想里,兩個原本活不下去的人,因為找到對方又繼續活了,而且活得樂在其中,這是靈魂互補的關系,才有可能彼此救贖。
饅頭拼了命想讓大谷子活下去,繼續和大谷子生活,大谷子哪怕變成怪物,也一心想給饅頭偷來夜翎緞,讓他衣食無憂。“但饅頭真的想要夜翎緞嗎?”不思凡認為這是大谷子“沒有辦法”的一面,在軍團為代表的人類故事里,人人都說夜翎緞好,大谷子不得不被同化。
在《大雨》的宏觀世界里,人類因爭相奪取夜翎緞,而讓生產夜翎緞的夜翎鳥幾乎走向滅絕的境遇。隱蛟因天敵夜翎鳥數量的減少,開始大量繁育并想辦法寄生在人類身上。被隱蛟寄生的人類會變成麻木又失去自我意識的蛟怪,保衛隱蛟,為隱蛟尋找可以繼續寄生的生命。面對隱蛟肆虐的現狀,守護夜翎鳥的夜翎人痛苦嘶吼“是人類的貪婪催生出了這些怪物”。
隱蛟的“老巢”就坐落在傳說已經沉船的戲鼓船上,老船主因為不滿戲班以往被權貴當作“下九流”取樂的命運,決定投身于代表貪婪的隱蛟,哪怕變成沒有自我意識的怪物,也要靠隱蛟重生。老船主的兒子穆影之,則在想辦法盡力阻止老船主和戲班投身于蛟怪的選擇。這也是《大雨》動畫里華彩片段之一,戲班子在蛟怪的震懾里做著“這是我們英雄主義的表演”,穆影之和饅頭在夢外想將它們叫醒。
這也是多數觀眾和粉絲都更熟悉的不思凡,從《黑鳥》到《妙先生》再到《大護法》,不思凡就是如此長于將一個群體抽象成一種概念又轉化成一種形象符號,引得不同觀眾反復解讀他的作品。我詢問不思凡如何構思這么多的矛盾沖突,《大雨》主題好像在反思現代性的發展所瓦解的人事,包括自然環境、傳統文藝和傳統家庭關系。
不思凡也笑著給出了他曾回答過很多次的答案,作為創作者,不思凡認為自己能做的僅是盡可能刻畫出他理解的真實狀態。他只是一個畫家,畫出了玫瑰花,但植物學家和思春少年少女則會對這朵花據自己的經驗,作出他們的解釋。
但他創造出的那些虛構世界,“肯定是有基于現實的聯系”。不思凡分享自己創作人物形象的過程,他的創作靈感和參考樣本,一定來自于某段記憶,而且“這段記憶一定也是要觀眾都能熟悉和符號化的東西”。在《大雨》里,隱蛟就是像病毒一樣,隱蛟寄生的過程也和傳染病類似。夜翎人的角色來自自然,因此他們應該是能和自然互通的群體。
關于原本有機會從戲鼓船上出走,和摯友柳大樂浪跡天涯的穆影之。他因記掛戲班子的命運,最終留在了戲鼓船上,直到它沉沒又浮出水面。作為戲鼓船上唯一堅定的角色,穆影之更多時候看起來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而不確定該走向什么。他既不想重復過去,讓戲班子成為權貴嘴里讓人看不起的“下九流”,也不愿意讓戲班子和蛟怪結合做自以為的美夢。
“穆影之首先是個悲劇角色,然后是他追求的東西其實和很多年輕人的追求是相似的,他也會感受到追求和現實之間的落差。我們希望他能很干凈,有種仙里仙氣的感覺,所以把他創作成了踩著云的翩翩公子走過來”。在不思凡的設想里,戲班子擁抱欲望是變成怪物,但是戲班子回到過去也無路可走,所以穆影之是個悲劇。
不思凡認為停留在過去,選擇懷舊并不好,因為懷舊和停留都是老去的標志,過去可能會讓人感覺到舒適,但卻是已經消失掉的東西。至于未來,重要的是選擇和選擇后的代價,不論作出什么選擇,人都會去承擔自己不想承擔的部分。但從長遠來看,不思凡希望穆影之這樣的個體或者群體,還是又可能盡量作出符合內心的選擇,并能建立一條路徑方法不斷追問它,誠實回答它。
不思凡說《大雨》的故事是一個輪回。
這個故事發生在大雨作為災難降臨時那一天,卻能完成人類欲望創造世界到世界被大雨終結再到重新開始輪回。《大雨》里的軍團、戲鼓船、夜翎人和蛟怪都是“眾生相”,在這場災難前后,他們開始思考自己的存在意義和選擇。
“在這樣的環境里,有的人追問為什么變成怪物,有的人問變成怪物怎么活下去,有的人問是現在死掉還是選擇變成怪物。在這個故事結構里,每個角色好像是很被動的被環境影響,才成為某個角色。大家都在演戲,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演戲。”
不思凡為這個環境投下饅頭的視角,“《大雨》里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都不想死去,也不想變成怪物,在那種狀態里迷失自我,包括大谷子也是,大谷子想給饅頭夜翎緞。說明這個環境也讓他迷失了。”
只有饅頭想要的東西一直很純粹和直接,電影的最后,他寧愿走在黑暗里,也要踩住大谷子的影子。饅頭成為《大雨》里的鏡子,用真摯把睡著的人叫醒。
眾生相的視角和群體形象出現后,不思凡對《大雨》里各種人物產生了悲憫的情緒。他認為觀眾也會產生這種感覺,“比如說老船長,他最后被雷劈死了,也很值得悲憫。當自然失衡以后,隱蛟作為一個生命體,它其實也想活下去。當你看自然用看生命體的視角,你就會看到它們最基本的訴求。人間造作了這么多東西,其實大家都是只想活下去而已,只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