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洋洋,檀車煌煌;
駟騵彭彭,維師尚父。
時維鷹揚,涼彼武王;
肆伐大商,會朝清明。
——《詩經·大明》
《詩經·大明》終章“時維鷹揚”,當不是歌頌姜尚,甚至也可能不是形容周軍陣容,而很可能當時的確有雄鷹展翅出現于上空。理由有四:
(1)照常理,那時姜尚七老八十的人,不可能騎著馬在戰場奔馳,再說他是“太師”也就是負責指揮的,而不是武將,穩坐中軍(當然不一定是中軍帳)仿佛更加合理。當然,從牧野之戰的重要性來理解,姜尚在這么重大的戰役中也許坐不住,的確心中也許想大顯身手策馬馳騁忙前忙后。但畢竟主帥有主帥的責任,策馬左右前后忙乎的事還是應該由武將來做,主帥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靜,指揮全局需要的是以靜制動。甚至“時維鷹揚”也可能不是形容周軍馳騁于疆場,因為軍容向前推進,那是黑壓壓的整體推進的,軍容推進是群體性推進。而我們從未見過雄鷹是成群結隊地飛翔于天際的。雄鷹展翅飛翔的個體性,與軍容推進的集體性,有直觀上的不同,如果以雄鷹展翅飛翔形容周軍進攻凌厲,則好像比喻不大恰當。故此,從歷史人物身份角度出發,姜尚作為戰役的指揮者“太師”,在實際戰斗中不太可能親自策馬奔騰,因此“時維鷹揚”不太可能是直接形容姜尚本人的表現,這一點符合史實邏輯。從軍事行動的集體性與鷹的個體性對比分析,軍隊整體推進與鷹單個翱翔的形象并不吻合,從而也有理由質疑“時維鷹揚”是否用于形容周軍的陣勢。
(2)獵鷹的出現,從世界范圍來說已經有四千年歷史。牧野之戰發生在中國三千年前,是有可能的。且西周地處西部,與少數民族接觸較多,不排除學習了馴化獵鷹技術。有些獵鷹是非常厲害的,比狼還要厲害,其利爪和尖嘴可以擊破狼的頭骨,且對主人忠誠,出現在戰場上保護主人,也是極有可能的。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說明戰場上出現蒼鷹,并非無稽之談。結合地理位置與文化交流背景,我們可以推測在牧野之戰時出現獵鷹并非不可能,或者是真實存在出現于戰場。
關于獵鷹的歷史悠久性,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通過多個途徑找到了間接和直接的證據。例如,在古代陶器、壁畫、文獻記載以及考古遺址中,都可以找到人類利用獵鷹狩獵的蹤跡。在中東地區已發現公元前2000年前的巖畫描繪了人們馴化和使用獵鷹的情景,這表明至少在四千年前,中東地區獵鷹馴養技術就已經相當成熟。在古埃及墓穴的壁畫中也發現了早期人類使用獵鷹狩獵的描繪,例如在法老阿肯納頓(Akhenaten)時期的阿瑪納遺址(Amarna)就出土了相關的藝術作品,這顯示至少在公元前14世紀,埃及人就已經開始馴化和利用獵鷹進行狩獵活動。而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其著作《歷史》中提到波斯帝國的貴族們喜歡用訓練有素的獵鷹狩獵,這也是西方最早關于獵鷹馴養的文字記錄之一。
據悉,距中國較近的哈薩克斯坦,在博爾巴任文化遺址(Burial mounds of the Begazy-Dandybay culture)中,考古學家發現了一些公元前10世紀左右的大型墓葬,其中陪葬品包括鐵制獵鷹裝備,據說這是史前時期馴養獵鷹的重要實物證據。(此事有待查證)而“在中國狩獵巖畫中,也有時會出現鷹的形象,如甘肅的黑山巖畫中就有多幅。其一,獵人騎馬追逐一只野駝,高空中有一鷹翱翔 ; 另一幅騎者追逐即將分頭逃竄的野牛,彎弓待射,一鷹低空相隨 ; 再一幅是徒步的,狩獵者在 5 條獵犬的協助下,正在射一頭野牛,天空中有 3 只鷹盤旋相隨。”(《中國巖畫》期刊 2020年第二期)。黑山巖畫最早可能在戰國時期。
中國《詩經·大明》篇“時維鷹揚”,則可能是中國文獻對鷹獵活動的最早描述,表明中國古代早在公元前1046年就有馴養獵鷹的傳統,并在牧野之戰中首次出現并記于文獻。牧野之戰作為中國古代商朝末期一場決定性的戰役,確實發生在大約三千年前,即公元前1046年左右。西周時期,位于現今中國西部地區,當時的周人與周邊的少數民族交流頻繁,相互影響深刻。西周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其他民族的許多技術和習俗,其中包括可能源自更早游牧民族的獵鷹馴養技術。由于獵鷹在狩獵和軍事活動中具有顯著優勢,因此在諸如牧野之戰這樣的重大戰役中,貴族或將領使用訓練有素的獵鷹協助作戰或傳遞信息并非毫無可能。考慮到獵鷹馴化的歷史傳統、西周時期的地域特點以及文化交流背景,戰場上出現獵鷹作為輔助手段或象征符號的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這為探討古代戰爭中動物角色的多元性和復雜性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
(商朝婦好墓出土文物,是否是鷹?)
(3)從詩歌最后一章的句讀來看,“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這樣子加上標點符號是符合常規,也是恰當的。“時維鷹揚,涼彼武王。”應該是一句,該句從字面來理解,說的是當時有雄鷹展翅飛翔在空中,也在輔佐武王。當然疑問在所難免,正如吳先生所言,打仗的時候塵土飛揚怎么會有人注意到還有只蒼鷹翱翔?這只蒼鷹又是如何輔佐武王的?作者到底要表達什么意思?其中的細節我們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這種可能性的確存在:牧野的上空有蒼鷹出現展翅翱翔。這是詩歌的字面意思告訴我們的。這種句讀方式具有合理性。首先,韻律與節奏:在古漢語詩歌中,尤其是《詩經》這類早期的詩歌作品,其韻律和節奏通常遵循一定的規律。將“時維鷹揚,涼彼武王”作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理解,能夠符合《詩經》四言詩的節奏感,每兩個字構成一個音節單位,整句表達流暢自然。其次,意象完整性:“時維鷹揚”描繪了雄鷹展翅高飛的情景,這是一個獨立且鮮明的意象單元;而“涼彼武王”則是對這一意象引申出的影響或象征意義的闡述,暗示著雄鷹的精神力量給予武王以鼓舞或庇佑。這兩部分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意境表達。再次,修辭與象征:古代文學中常采用象征手法,此處的鷹被賦予了英雄、智謀和勇猛的象征意味。將“時維鷹揚”與“涼彼武王”緊密相連,更突出了鷹與武王之間的隱喻關系,即鷹揚的形象激勵并伴隨武王走向勝利。最后,語境邏輯:從全詩的角度看,“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描述的是武王伐紂的壯觀場景和強大的軍隊陣容,接下來“時維鷹揚,涼彼武王”則可能通過自然界鷹的翱翔進一步烘托戰場上的氛圍,并突出武王作為領袖的威嚴與決心。因此,這樣的句讀不僅在語言結構上連貫,也在主題表達上形成了有機的整體。故此,將“時維鷹揚,涼彼武王”作為一個完整句子來進行句讀,既遵循了古漢語詩詞的韻律規則,也充分體現了詩歌中的意象構造、修辭手法和語境邏輯,從而確保了詩意的準確傳達和深層寓意的理解。
(4)從詩歌的藝術性和畫面感來看。“時維鷹揚”直譯,藝術系和畫面感更強,乃是終章的點睛之筆。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周軍馳騁于野,蒼鷹翱翔于上。這是多么富有詩意的畫面!這種畫面使詩歌終章的審美價值大大提升,引人遐思。重要的,并非說南方要表達什么,而是詩歌的作者到底在表達什么。當然如果深究這只蒼鷹是如何輔佐武王的?的確無人能知,只能存疑。一定要深究的話,也可歸結于宗教神秘主義色彩。但也無不通,先秦三代華夏傳統是有上天信仰的。故此,從文學審美的視角探討“時維鷹揚”所帶來的藝術性和畫面感,這可能是詩人為了營造生動、壯美戰爭場面而采用的詩歌藝術手法,也有可能反映了宗教神秘主義色彩在上古時代文學作品中的作用。
總之,通過詩經《大明》篇,再現牧野之戰,并非臆想。而是一種較為嚴謹的歷史文化考據態度以及對文學作品深度解讀。關于《詩經·大明》中“時維鷹揚”的解讀,以上觀點具有合理性。我傾向于認為“時維鷹揚”描繪的是真實的戰場景象——即牧野之戰時天空中有一只雄鷹翱翔。這種解讀既考慮了歷史情境,又兼顧了文學表達的多樣性,盡管一些具體的細節難以考證,但這樣的分析無疑為理解這首古詩提供了新的視角。至于“鷹揚”是否具有更深一層的象征意義,可以開放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或可聯系上古時期人們對自然及超自然現象的崇拜來進一步解讀。
我覺得這樣的討論非常有價值和意義。在討論中我有如下感悟:
1.在理解和解讀古代文學作品時要兼顧歷史真實性和文學藝術性。通過分析《詩經·大明》中的“時維鷹揚”可能為當時戰場實況的反映,有助于我們更準確地還原歷史情境,同時也提醒我們不能完全將文學描述視為對史實的直接記載,文學創作中往往融入了詩人的情感表達和象征手法。
2.要結合文化傳統與信仰解析文學作品。正如“時維鷹揚”可能是宗教神秘主義色彩的表現,這揭示了先秦三代華夏文化中天命觀、超自然崇拜等思想的影響。在上古戰爭敘事中,自然界的現象常被賦予超自然的意義,蒼鷹翱翔可能象征著上天佑護或神靈顯現,這對于理解古代社會的精神世界具有重要的價值。
3.文學研究方法上,要多維度進行文本解讀。包括人物身份定位、軍事戰術考量、歷史文化背景分析以及詩歌詞句文字分析,美學鑒賞等,這種綜合運用多種研究方法的做法對于推進中國古代文學尤其是先秦文獻的研究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4.開放性的討論可以激發公眾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通過獨特視角的展示,可以引起讀者對中國古代文學、歷史和文化的興趣,促使更多人關注并探討《詩經》及其他古代文獻所蘊含的歷史信息和文化內涵。
概而言之,以《詩經·大明》中“時維鷹揚”的討論為例,一種新穎觀點不僅豐富了我們對該詩句及整個戰役場景的理解,還展示了如何運用跨學科的方法去挖掘古代文學作品背后深邃的文化意蘊。這是有利于相關學術領域的發展和傳承中國傳統文化的。
(南方在野)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