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強與強人：

《周易感通》節選之乾卦大象傳

柯小剛（無竟寓）

乾卦《大象》之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與坤卦《象傳》的“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一起，可能是全部《周易》經傳中最廣為人知的句子了。不過，熟知非必真知。越是熟悉的經典文句，越需要陌生化的眼光來重新閱讀。

首先有一點值得注意的不同尋常之處在于：在乾卦《大象傳》中，并沒有出現乾卦卦名。按照他卦《象傳》的慣例，本來應該出現卦名“乾”字的地方被替換成了表其卦德的“健”字。全部六十四卦中，乾卦是唯一一個在《大象傳》中不提及卦名的卦。乾取象于天，但天不足以盡乾之義。“天行健”而非如“地勢坤”“云雷屯”之例而曰“天行乾”，這就又進了一步，說明乾還不足以盡健之義。健之為卦德，點明了乾卦“剛健純粹”的內在核心（《文言傳》：“剛健中正，純粹精也”）。

“自強不息”已經成為現代漢語中日用流行的成語，但也恰因其流行而難為人知。船山《周易內傳》指出了“自強”和“強人”的區別。“強人”是與人爭強，通過別人的弱小來反襯自己的強大，而這就不是“自強”。乾德“自強”并不與人爭，無需“奴隸道德”式地需要他人之弱來反襯自己那點可憐的強。凡與人爭競而得自以為強之滿足者，就已經不是“自強”而不過是“強人”而已。強人蔽于功利，累人累己，誤以顢頇爭競為自強不息。《莊子》對此曾有沉痛批判：“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nié）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齊物論》）反之，自強則是《大學》所謂“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的自我淬煉，以精純而堅韌。如此，則“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中庸》），是自強而強，非強人而強也。

船山云：“強人則競，自強則純”（《周易內傳》卷一），而純則能不已，故“自強”必“不息”。昨天一開始讀乾卦的時候，我們就講到了文王的“純亦不已”是乾卦的極佳取象。“純亦不已”是六爻皆陽的至純之性、自強不息，是“吾日三省吾身”（《論語·學而》）的自省不息，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的自任不息。“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人所以能自強不息，根源于感通天道運化的無窮。此感通能力就是“仁”，就是“元亨利貞”的“元”。天元則行健，人仁則自強不息。

然而，可悲的是，在今天的日常語境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多被理解為敢于競爭、不懈于競爭的精神。今天在“高考誓師大會”上，這句話成為高頻口號。還有“爭創世界一流”的大學以此為校訓。其實，人們關心的只是“世界”和“一流”，很少有人真正關心什么是“大學”。什么叫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禮記·大學》） ，那才叫大學。有自明明德之士任教于斯，“利見大人”，才是大學。你要是去比各種數據、指標，硬件和經費，論文數量和影響因子，還有多少畢業生去了五百強企業等等，再來弄一堆無聊的世界大學排名，大學就成了數字爭競之所，何暇“自強”？今日大學之大，容不下一張拒絕課題干擾的書桌，良可悲也。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論語·憲問》） ，于今尤烈矣。為己，自強不息也；為人，強人爭勝也。船山所謂“強人則競，自強則純”，觀乎今日大學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