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時期開禧三年(1207)九月十日,一代英雄豪杰辛棄疾帶著恢復大業未竟的遺恨病逝于鉛山家中,年六十八歲。臨終時,他還手指北方,大呼幾聲“殺賊!殺賊!”后,溘然辭世。據說,辛棄疾于是日午時“暴甍于瓢泉秋水院”,好友陸游的悼詩也說“君看幼安氣如虎,一病遽已歸荒墟”,說明他不是因久病而亡沒的。
這般離世的情景,或許,是在提醒我們,對這位萬古長青的理想人物的認識尚顯片面。
辛棄疾,我們的慣常認識是——他不但是南宋歷史上一位具有文才武略的英雄豪杰式的人物,而且是中國文學史上富有愛國主義思想的杰出詞人。豪情萬丈,熱血沸騰。
然而,于《辛棄疾新傳》之中,在更生動地觸摸到這位英雄人物的激揚奮厲之外,仿佛還看到了一個疲憊、焦慮、無助、內疚、憤怒、抑郁的陌生的辛棄疾。
諸如此類的負面情緒,如今通常被稱為“精神內耗”。對于現代人來說,它表征為這樣的狀態:想得多做得少——但不是不想做,而是可做的、能做的太少,又猶如困獸之斗,內心反復思慮,想要尋找到出路,卻仍然茫然四顧,如此無止盡地循環。這乍看是個人心理問題,但其實是結構性的社會困境戕害個體。
將時針撥回南宋年間。在南渡以前,辛棄疾便一意一念皆在實現復仇雪恥、收復失地的抗金大目標,在南宋生活戰斗的四十多年間,其初心始終不改。而南宋統治集團始終處于嚴重的政治內耗,對外以屈辱求和為主,偶爾輕率伐金,對內則一直打壓迫害抗金派人士,對待辛棄疾是排擠出朝、棄置不用的態度。
政治內耗無端降罰給個體,遽然隕落的辛棄疾,他的心靈是否也是一直流血不止?安慰、激勵到后人的詞作,其實并未治愈到己身?
“南宋只愛稼軒一人”的王國維認為辛棄疾的一生是“悲劇人生”,又因其悲劇抒寫——情感之真,無嬌柔雕飾,才成為南宋詞史上最有詞境的詞人。因此,我們最好將辛棄疾的生平線索與詞作線索融匯至一起,來探一探他豪放揮毫之下潛藏著的幽微詞心。
本文囿于篇幅,對稼軒詞的創作不做仔細的劃分。在此僅——依據先后次序,大致將辛棄疾的生平經歷以及歌詞創作劃分為三個階段:
一、南歸后的兩個十年
二、投閑置散的兩個十年
三、起廢進用的最后五年
/ 少年初成時 /
不過,在“南歸”之前,我們先回到一切的起點,看看抗金的畢生理想如何在這位英雄心里扎根。
社會學上有一個概念“初級群體”,包括家庭、鄰里、兒童的游戲群體等,由面對面的交往形成,具有親密的成員關系。“初級”的意義主要在于它們“對個人的社會性和個人理想的形成是基本的”。
在辛棄疾所在的“初級群體”中,其祖父辛贊,是影響辛棄疾一生的人物。辛棄疾的詩詞文從未涉及其父,他從七歲起,就跟隨祖父宦游各地。辛贊雖在金國為官,但心向祖國。辛棄疾從小受祖父教誨,受儒家傳統的“裔不謀夏,夷不亂華”思想的熏陶,樹立起推翻女真人在中原的統治、恢復北宋領土的堅定信念。
為了實現恢復大計,就必須先入仕途。辛棄疾本來可以通過蔭補入仕。辛贊已經做到五品刺史以上,金朝并不限制所蔭之人。但按金法,文臣任子以武,這是辛棄疾不樂接受的,所以他從少年開始便參與科舉考試。金正隆二年(南宋紹興二十七年,1157),辛棄疾十八歲,又逢金朝省試之年。他第二次奉辛贊之命,北上燕京應試。
辛贊所以要他兩赴燕山,固然為參與省試,但辛贊在地方官任上,“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嘗令臣兩隨計吏,抵燕山,諦觀形勢”。辛贊是把反金起義的希望寄托在辛棄疾的身上,為此,才要他在參與考試期間,每到一地,都要相機考察山川關塞的形勢、敵人的力量配置,做起義的必要準備。
雖然兩赴燕山都未能考中進士,卻為辛棄疾后來反金起義建樹掀天偉業做了充分準備。后來南歸后辛棄疾在隆興末寫的一組奏進的討論恢復大計的文章《美芹十論》的開頭就說:“虜人憑陵中夏,臣子思酬國恥,普天率土,此心未嘗一日忘。”可見,收復失地、建立功名的理想,在辛棄疾尚為一介少年時便已深深扎根,而后不管南宋抗金斗爭的形勢如何發展變化,辛棄疾始終不變。理想與現實反復強烈的沖突,就此埋下伏筆。
南歸后的兩個十年
在辛棄疾二十二歲時,山東、河北人民為反抗民族壓迫,乘金主亮南犯之機,爆發了大規模的反金起義。辛棄疾糾集兩千余人,同耿京共同組建了山東最大的起義軍隊伍,并擔任軍中掌書記,成為起義軍的謀主,策劃了攻占東平府、支援南宋水師的膠州灣之戰,并做出了奉表南歸的重大決策。
年二十三,辛棄疾開始了南歸生涯的第一個十年。這個十年,由江陰簽判改廣德軍通判,而后至建康通判,又由建康遷司農寺主簿。東遣西調,職位皆低且微。但對于恢復事業,充滿了信心與希望。南渡從政以后,首先面臨的就是隆興和議以后宋孝宗、虞允文的乾道備戰,辛棄疾相繼奏進《美芹十論》以及進一步闡發《十論》思想的《九議》,充分顯示其經綸濟世的才干。這個十年,辛棄疾的文學成就主要體現于政論,詞作并不十分專注與出色,以頗多豪言壯語為特征,壯聲英概,實在令人振奮。如:
水調歌頭·壽趙漕介庵
千里渥洼種,名動帝王家。金鑾當日奏章,落筆萬龍蛇。帶得無邊春下,等待江山都老,教看鬢方鴉。莫管錢流地,且擬醉黃花。
喚雙成,歌弄玉,舞綠華。一觴為飲千歲,江海吸流霞。聞道清都帝所,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回首日邊去,云里認飛車。
滿江紅·建康史帥致道席上賦
鵬翼垂空,笑人世,蒼然無物。又還向、九重深處,玉階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且歸來,談笑護長江,波澄碧。
佳麗地,文章伯。金縷唱,紅牙拍。看尊前飛下,日邊消息。料想寶香黃閣夢,依然畫舫青溪笛。待如今、端的約鐘山,長相識。
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乾道八年(1172)春,辛棄疾自司農寺主簿出知滁州,由此開始南歸后的第二個十年,至淳熙八年(1181)冬,改除浙西路提刑,旋以事落職罷新任為止。與第一個十年相比,雖然仍是被頻繁調遣,但他的官職有大提升,晉升為方面大員。每次赴任,辛棄疾都盡忠職守,政績卓著。然而,盡管是方面大員,但因以歸正官員之特殊身份,又處于偏安江左之特殊環境,卻不那么如意。這十年間,既不能上前線,實現其抗金事業,又不能居廟堂,施展其經濟才干。加之統治集團內內耗的一個重要表現——忌能妒賢,也更不如意。環境造心境,理想已開始被掩蓋被放低,在詞作方面,第二個十年顯然有所變化。如: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
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
一編書是帝王師,小試去征西。更草草離筵,匆匆去路,愁滿旌旗。君思我,回首處,正江涵秋影雁初飛。安得車輪四角,不堪帶減腰圍。
雖然南歸后的第二個十年不那么如意,但整體來說,兩個十年都處于一種積極進取的態度。要進取,就非得做官不可。而辛棄疾本人誠然是個熱衷于功名的人,“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這不僅流露在他一生的詞作中,也表現在他交游的友朋所留下的文章中。
然而,這里絕不是貶抑的意思,辛棄疾十分進取,但拒斥所有不正當的途徑,“持論勁直,不為迎合”,并且,哪里需要哪里去,每到任上,甚是盡心盡力,頗有建樹。甚至可以說,辛棄疾是一名愚忠之臣。“每有一番興建,接踵而來的都是橫加沮抑,一切便都半途而廢,使任何有為民之心、干事業之心的官員也不免興味闌珊”,但我們看到的是,他仍然在進取。
但畢竟,一心一念志在恢復中原的理想落空了,特別是宋孝宗在幾經挫折后,改規恢遠略為自治之策,使英雄豪杰老于江左,無用武之地,“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從政二十年,京路塵暗、虎豹當關、欲擊無力,在他心里不知是否如一場錯落的噩夢。
然而,這卻是辛棄疾藝術成熟期到來的前夕。
投閑置散的兩個十年
淳熙八年(1181)冬,辛棄疾遭彈劾,解官而歸。第二年定居上饒,時四十三歲,開始了漫長的置閑生涯。此后,至嘉泰二年(1202),除卻中間紹熙三年至五年(1192-1194)曾出任福建提點刑獄和安撫使外,前后十八年,一直隱居在上饒城外的帶湖和鉛山東北與上饒鄰接的期思渡旁邊的瓢泉兩地。
這是兩個很不安樂的十年,一切都處于極端矛盾中。
辛棄疾自到帶湖以來,深居簡出,打發著寂寞的日子,以致門前小路長滿了野草荒苔。實在無法排解,便拼命喝酒,有時一個人狂歌醉舞,完全是一副爛醉頹廢的神態。為什么如此沉湎于酒?他回答說,“白發寧有種?一一醒時栽”,頭上白發,都是在清醒時候生出來的。大概寫出這兩句詞的時候,宿醉猶未緩解吧。
他只能把遭受讒毀、誣蔑的悲慨不平,對遭受蹂踐、銷鑠的不解,對時事國事的哀傷感嘆,深深埋藏起來,卻始終遺忘不得,排解不得,只要清醒,就無時無刻不在心頭。從事力所能及的勞動、繞湖獨行、門前徘徊以及消極的飲酒消愁,都解除不了他的痛苦。他的七絕《即事二首》說:
野人日日獻花來,只倩渠儂取意栽。高下參差無次序,要令不似俗亭臺。
百憂常與事俱來,莫把胸中荊棘栽。但只熙熙閑過日,人間無處不春臺。
兩首詩所反映的心態,就是那種對痛苦抑制卻又抑制不住的情景。
辛棄疾逐漸把活動范圍擴大到永豐和鉛山。博山道是辛棄疾屢次經由之地,他絲毫不以頻繁往返為倦游。它是辛棄疾在上饒林下生活的二十年間,除了帶湖、瓢泉之外最為重要的存在空間。博山詞也是詞作的重要組成。
據統計,辛棄疾在博山寫下了眾多的詞篇,體現在其詞題中的就有十八首。其中涉及博山寺、博山道中、雨巖、王氏庵、王氏壁、石浪等。這些詞作,是極寶貴的瑰麗之作,充分反映了他中年以來的人生奮斗歷程和豐富的思想感情。
如《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這首詞是詞作中的名篇。寫的是自己一個人投宿山中小屋時的感受。這時的他,半夜醒來,面對殘破荒涼的環境,面對風雨交加、凄冷寂靜的空山,平生塞北江南為國辛勞的悲慨,萬里山河等待他去整頓的歷史責任感,便一齊涌上心頭,使他再也不能入眠。也只有此時,才使他白日間那種與物共化、和光同塵的假象和瀟灑出塵的風度一一脫盡,還原志士的本色。
紹熙三年(1192),辛棄疾起廢赴福州閩憲任,他又重新把要為國家做一番事業的愿望再度付諸政治實踐中,并在力行有利于人民群眾的安居和生產各項措施的同時,不忘為恢復事業積蓄力量。然而,在宋廷上的又一次政治大變動中,盡管處在局勢之外,卻成為兩派斗爭的犧牲品。慶元元年(1195)十月,辛棄疾又遭彈劾,他的希望又全部落空了,不得不重復十余年前開始的帶湖閑居生涯。
慶元二年(1196)春,移居期思瓢泉,辛棄疾的歌詞創作進入了第二個高潮。在慶元間黨禁最嚴酷的日子里,辛棄疾的詞作別開生面,其中往往把悲憤寄寓于娛情山水之中。如作于慶元五年(1199)八月二十三日的一首《蘭陵王》,把悲憤世事的寓意幾乎和盤托出:
恨之極,恨極銷磨不得。萇弘事人道后來,其血三年化為碧。鄭人緩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夢沉痛化余,秋柏之間既為實。 相思重相憶。被怨結中腸,潛動精魄。望夫江上巖巖立。嗟一念中變,后期長絕。君看啟母憤所激,又俄頃為石。 難敵。最多力。甚一忿沉淵,精氣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尋思人世,只合化,夢中蝶。
這首詞上中兩片“大抵皆取古之怨憤變化異物等事”所舉萇弘、鄭緩、望夫婦、啟母四人都是因冤憤或抱怨而身化為石。這四個典故,辛棄疾認為變化是由于“恨之極,恨極銷磨不得”,或“相思重相憶。被怨結中腸,潛動精魄”,或“一念中變,后期長絕”所致。下片賦張難敵雖斗敗,但抵死不屈,化作石仍為困斗之狀,則全篇重點即在于贊美張難敵的斗爭精神。張難敵是失敗的英雄,其身雖死,精魄長存。此詞作于慶元五年(1199)八月黨禁高潮時期,是否有某種隱喻寄托呢?肯定是有的。篇中特別寫出“攻儒助墨”“十年夢”字樣,其為偽學受害者及所有受韓黨攻訐的群賢大鳴不平,含意是很明顯的。
慶元前后六年,此后宋寧宗改元嘉泰元年(1201)。這年春,辛棄疾寫了一首頗有名氣的《賀新郎》詞: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以上這首詞以及這一時期的許多詞作中,除了議論入詞之外,運用散文的章法、句法以及多用散文語言也是其詞體的重要特征之一。這首《賀新郎》詞正是這一時期以文為詞的代表作。這首詞所表達的意旨與前數首同調詞基本一致,詞中斥責江左沉酣于名利的士人是虛偽的名士,他感嘆知音的稀少,發出了“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豪壯言辭,以表達心中極度的憤慨和狂放之態。以語錄、史傳的原文,略加改動,即成華章,充分展現了調動散文語言的功力,無怪乎其流傳之廣。
正是由于辛棄疾有意識地對詞體進行了多樣化的探討,把辭賦、散文等文學體裁的創作手段融會貫通,給詞體的發展變化開創了一條全新之路。如后來劉辰翁所說:“稼軒橫豎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并盡卮酒,但覺賓主酣暢,誤不暇顧。”
然而,這種藝術上成熟期的到來,卻正是在慶元黨禁以后,是這一時期作者為了反抗政治上的壓迫,抒寫胸中久郁的不平之氣,適應詞中多議論、多說理、多撫時感事、多譏刺嘲諷的需要而產生的一種文學現象。
至此,辛棄疾的詞作已經注定會萬古長青了。只是我們不知道的是,他是否如波德萊爾那般,本想用自己的筆去對這腥腐人間蕩污滌垢、去排遣自己的憤怒抑郁,其結果卻是反倒使自己承受了超乎常人的憂郁——這樣毫無希望地活著,無異于懸疣附贅。
起廢進用的最后五年
嘉泰二年(1202)十二月,朝中權貴韓侂胄為籠絡人心,重新起用被廢官員,辛棄疾亦在名單之內,獲起用任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
對于是否應韓侂胄之請,垂老之際再次出山,辛棄疾猶豫已久。一方面,韓侂胄解除黨禁,團結各階層人士共論恢復,的確具有一定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實施了八年的黨禁又確實使韓侂胄聲名狼藉,同這樣一個人物合作,勢必辱及一生的名節。可是,在南歸四十年間,辛棄疾為之奮斗的抗金事業迄未成功,此時南宋已有北伐的意愿,現在機會來臨,盡管主持其事者實非其人,但對辛棄疾來說,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機遇了。
“猛士云飛,狂胡灰滅,機會之來人共知”,第二年夏六月,時六十四歲的辛棄疾到任,地方官上的政事與抗金的準備,兩手抓。然而,宋廷上多半并非真正的愛國者與抗金派人士,一旦其籠絡人心的行為稍有進展,便又開始對持不同意見者加以排擠、打擊和報復。后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辛棄疾的理想再度落空。
最后五年,三年居官,兩年賦閑。從開禧三年(1207)夏到九月,辛棄疾在故居度過了最后的時光。這期間,他只寫了《題鶴鳴亭》和題為“偶作”的若干首詩以及題為“丁卯八月病中作”的一首《洞仙歌》詞。從其中幾首是可以看出這位理想數度落空的愛國者是以何種心情走完人生的最后行程的。
莫被閑愁撓太和,愁來只用道消磨。隨流上下寧能免,驚世功名不用多。閑看蜂衙足官府,夢隨蟻斗有干戈。疏簾竹簟山茶碗,此是幽人安樂窩。
林下蕭然一禿翁,斜陽扶杖對西風。功名此去心如水,富貴由來色是空。便好洗心依佛祖,不妨強笑伴兒童。客來閑說那堪聽?且喜近來耳漸聾。
種竹栽花猝未休,樂天知命且無憂。百年自運非人力,萬事從今與鶴謀。用力何如巧作奏,封侯元自曲如鉤!請看魚鳥飛潛處,更有雞蟲得失不?
——《丁卯七月題鶴鳴亭》三首
兒童談笑覓封侯,自喜婆娑老此丘。棋斗機關嫌狡獪,鶴貪吞啖損風流。強留客飲渾忘倦,已辦官租百不憂。我識簞瓢真樂處,《詩》《書》執《禮》《易》《春秋》。
一氣同生天地人,不知何者是吾身。欲依佛老心難住,卻對漁樵語益真。靜處時呼酒賢圣,病來稍識藥君臣。由來不樂金朱事,且喜長同壟畝民。
老去都無寵辱驚,靜中時見古今情。大凡物必有終始,豈有人能脫死生?日月相催飛似箭,陰陽為寇慘于兵。此身果欲參天地,且讀《中庸》盡至誠。
——《偶作》三首
賢愚相去,算其間能幾?差以毫厘繆千里。細思量義利,舜跖之分,孜孜者,等是雞鳴而起。 味甘終易壞,歲晚還知,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餉聚飛蚊,其響如雷,深自覺昨非今是,羨安樂窩中泰和湯,更劇飲無過,半醺而已。
——《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
回到鉛山,他已然清醒地認識到仕宦生涯接近尾聲,而身體的遽然衰病,又將使他的生命走向終點,他以平靜、坦然甚至是前所未有的超脫、曠達的心情對待這一切。
擺脫了功名的束縛,他“閑看蜂衙足官府,夢隨蟻斗有干戈”“靜處時呼酒賢圣,病來稍識藥君臣”。《題鶴鳴亭》的第三首“百年自運”大概是說天道自運,不是人力所能挽回。韓侂胄的敗亡既無法避免,辛棄疾堅欲擺脫糾纏,置身事外。這位“林下蕭然一禿翁”,已不再喜歡生死搏斗的圍棋、貪吃無厭的仙鶴,在相催如飛的日月中,只憑《詩》《書》等圣賢著作,打發一瓢飲、一簞食的生涯了。
絕筆詞《洞仙歌》重要的幾句是“細思量義利,舜跖之分,孜孜者,等是雞鳴而起”。其意為:世上的事總要分清孰真孰偽,同樣是兢兢業業,雞鳴而起,然而一個為義,一個為利,表面上從事同一事業,其實目的并不相同,他同韓侂胄不正是這樣嗎?雖然同樣主張北伐,卻無法進行合作。
這些詩詞都表明,他最后的日子里,在表面上的平靜中潛藏著矛盾和憂慮。“深自覺昨非今是”,對于功名,不知辛棄疾是否真的參透了?
尾聲
在仕途的第一個十年,無所顧忌,想恢復,就說恢復,想做官,就說做官;第二個十年,有所顧忌,乃是欲說還休,“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置散的兩個十年,詞作再不能只看字面上的意思,“亦正亦反,亦反亦正,見首不見尾,就并非一般作家所能做到”。所謂辛棄疾詞的經典不衰,正在于此——然而,這也是在極度矛盾與憂慮的精神狀態中誕生的。
本篇文章中所敘述的,僅是冰山一角,詳細的內容,還懇請各位讀者去《辛棄疾新傳》中去尋找那個真實立體的辛棄疾。在追索生平線索之外,本書特別注重詞作線索。作者夾敘夾議,在敘述生平事跡的同時對其內情進行評點,穿插辛棄疾的經典作品細致鑒賞,去觸摸辛棄疾的喜怒哀樂,帶領讀者體悟辛棄疾的卓越才華、深邃思想和心路歷程,以窺宋史的幽深一角。
或許,辛棄疾誠然沒能擺脫精神內耗,但即便屢敗給現實,卻仍然那么地忠于理想,不向時代妥協一分一毫,不因時局形勢發生變化而有所改變,也不因一生榮辱加身而有所背棄。況且,精神內耗的最危險之處不在于想得多做得少,而在于什么都不做,辛棄疾雖然在自己的理想上無能為力,但始終保持了高度敏感的主體性,無論是豪情萬丈、熱血沸騰,還是疲憊無助、憤怒抑郁,他將自己的所有感受投入到歌詞創作中去,使辛棄疾成為了辛棄疾,更成為了歷史長河中可以長久地鼓勵、凝聚我們后人的不竭力量源泉。辛棄疾,這一顆閃耀的瑰寶呵,歷史沒有給你機會,但我們后人因讀你的故事、詠你的詞作而倍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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