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刑化債”事件余音未盡,貴州又一起“以刑化債”被媒體爆出。
紅星新聞4月3日刊發了一篇新聞報道。該文稱,貴州惠水企業家李啟才投資上億的砂石廠遭到當地打壓之后被判刑。這篇新聞很快沖上熱榜,引發熱議。
4月8日,筆者聯系到李啟才,稱其被判刑,是因政府旗下平臺公司收購他的砂石廠欠3000多萬尾款遲遲未付,他實名舉報縣委書記、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后遭打擊報復,“以刑化債”。
李啟才說,因為小時候生病,他只上過4天學,10多歲便跟隨長輩在老家從事騾馬運輸業務,之后在當地開了一家有機化肥廠因此欠下87萬債務。為逃避債務,他帶著僅有的300元,于上世紀90年代去上海投奔姐姐,但因只認識一個“上”字,最后去了浙江上虞。當時,沿海地區正大興城市建設,尤其是填海,李啟才憑借運氣和精明膽大,以及每天只睡3小時的干勁和精神,很快就組建了一支200多人的砂石運輸隊,幾年時間就掙了幾千萬。
2007年,因母病重,李啟才和妻子用麻袋將自己辛苦掙來的錢,全部運回老家貴州惠水,并決定在家鄉創業,之后建起了一家惠水縣高鎮啟才砂石廠,自稱拿出上千萬為家鄉修橋鋪路、捐資助學。
據當地人介紹,啟才砂石廠生意紅火,每天來拉砂石的貨車都要排隊。2012年,因貴惠高速(貴陽至惠水)修建需占用啟才砂石廠。李啟才稱,經評估,搬遷補償金約為580萬。惠水縣政府當時為支持高速公路建設,推動地方經濟發展并支持啟才砂石廠做大做強,會同高速公路業主單位、高速公路建設指揮部、交通局等部門協調,最終李啟才只領到198萬補償款,少要了400萬,目的就是政府許諾的那句“做大做強”。
惠水縣交通運輸局的一份《證明》文件中提到,高鎮啟才砂石廠評估價為500多萬元,2013年6月該廠為支持貴惠高速公路建設,經貴惠高速公路指揮部協調,并與貴惠公司達成協議補償198萬元,實行關閉搬遷。
惠水縣國土資源局(后撤并入惠水縣自然資源局)另一份《關于惠水縣宏泰礦業有限公司的建議》顯示,當地縣領導口頭同意宏泰礦業“做大做強”。
啟才砂石廠關閉后,經政府部門同意,新點搬遷至大廣沖,啟才砂石廠更名為惠水縣宏泰礦業有限公司,同時,惠水縣國土資源局將啟才砂石廠礦山名稱變更為惠水縣宏泰礦業有限公司砂石礦山,并辦理了采礦許可證。
大廣沖距原址半坡村約1.5公里,由9個山包組成。李啟才說,新礦區的土地是他從當地村民手中流轉而來,砂石不含泥土,屬于行業頂級品質,可連續開采20年,價值70億。
可他應政府要求做強做大而投資1.2億興建的砂石廠和攪拌站2013年建成后,卻被政府有關部門以各種理由停工,至今沒有正常生產過一天,“最開始,他們說砂石廠離高壓線只有50米,實際測量有幾百米,之后又說離水庫近,實際跟我們相近的砂石廠都能正常生產。”李啟才說,后來的理由更離譜,他們出具了一份征收公告,稱為加快貴陽至興義城際鐵路建設,經縣人民政府研究同意,決定對宏泰砂石廠范圍內所有有形資產及無形資產進行征收,“理由五花八門,目的就一個:不讓我們生產。”
2018年,因長期無法生產,為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無奈的李啟才選擇到北京反應情況。李啟才被接回惠水后,惠水縣人民政府利用財政資金,分9次共計2400萬轉入至李啟才的銀行賬戶,此前,惠水縣國土局也給李啟才轉過一筆150萬的款項。
惠水縣財政局向李啟才轉賬部分記錄
隨后,為解決歷史遺留問題,惠水縣人民政府與李啟才就宏泰砂石廠資產收購事宜進行協商。同年1月25日,惠水縣國土資源局和宏泰礦業共同委托評估公司對宏泰礦業進行評估,初評估宏泰礦業資產總計6971.61萬元。
2019年1月18日,惠水縣旗下平臺公司惠水工業投資經營有限公司全資子公司濛投公司子公司貴州誠裕貿易有限公司與惠水縣宏泰砂石礦業有限公司,簽訂了一份《關于推進惠水縣宏泰砂石廠高質量發展的合作協議》。
該協議約定,誠裕貿易公司以合作的方式收購宏泰砂石廠,收購價暫定6600萬(最終以評估價為準,若評估差價大于初定價5%,雙方再行協商);協議簽訂次日起3日內支付600萬預付款,并于2019年12月30日前補足余款;此前財政為化解債務糾紛支付的2400萬納入合同總價。
此外,協議還約定,恢復生產后,宏泰礦業享有30%的10年合作經營收益權,共負贏虧。
2019年10月17日,惠水縣人民政府辦公室下發批復稱,為有效化解歷史遺留問題,維護社會穩定,本著“尊重歷史、尊重事實”的原則,經報請縣人民政府研究,同意誠裕貿易公司通過市場化方式收購或共同經營模式,與宏泰礦業進行合作經營,予以有效化解歷史遺留問題。
合作協議簽訂后,誠裕貿易公司等以銀行轉賬的方式,先后多次向李啟才轉賬1000多萬,加上此前財政支付的2400萬和國土支付的150萬,李啟才共計收到3800多萬款項,而尾款至今未支付,宏泰礦業至今也未過戶,也未生產。
如今,宏泰礦業花數千萬購進的進口生產線和大型攪拌機等設備早已銹跡斑斑,礦區道路雜草叢生。
從身價上億到回鄉創業負債上億,走投無路的李啟才從2022年8月開始,向有關部門實名舉報惠水縣委書記鄭紹峰、政法委書記田仁義(已調離)、公安局長姚鋒,稱被舉報人消極不作為、蓄意刁難和打擊本地守法經營的民營企業,破壞全縣營商環境,造成舉報人重大損失。
據紅星新聞報道,李啟才認為,當年他拒絕參與礦山整合,侵害了某些人員的利益,于是遭到打壓。比如,礦區開工需要的林地占用審批手續,就被卡在縣林業局“遲遲未辦”。
對此惠水縣林業局出具“情況說明”,稱該局前期積極主動服務,指導宏泰礦業完善林地手續工作。2017年9月,因宏泰礦業未批先占林地,該局曾給予法定代表人李啟才45100元的罰款。而后期,雖當地聯席會同意設置宏泰礦業礦權,但林業使用手續仍需逐層上報。
其實,針對李啟才長期反映的“企業被打壓長期無法恢復生產”事項,早在2022年5月至8月間,惠水縣人民政府辦公室就連下5道處理、答復意見。
這5份意見稱,宏泰礦業在大廣沖新建砂石礦山時,正值惠山縣礦石礦山整合期。宏泰礦業原生產規模為5萬噸/年,屬“一律停產整頓”類型,但宏泰礦業及李啟才認為,宏泰礦業系配合高速公路建設才尋找新的礦區,非整合對象。
李啟才多次到有關部門反映,要求解決企業的復工,礦山整合、建設等問題。為此,2016年9月5日,惠水縣政府召開專題會議,議定原則上同意保留宏泰礦業的采礦權。
2016年9月,縣國土資源局向宏泰礦業發放新的《采礦許可證》,開采礦種為建筑石料用灰巖,開采方式為露天開采。宏泰礦業的生產規模,增至51萬噸/年。
2016年10月9日,惠水縣砂石土礦山整合關閉工作領導小組通知宏泰礦業,需在當月30日前完成林地征占用、安全生產等手續,否則嚴禁礦山開采。2017年5月24日,宏泰礦業向縣安監局申請停建報告,理由為正在辦理林地征占用手續以及辦理水務報告,配合國家環保督察工作。
惠水縣人民政府辦公室稱,自2014年以來,惠水縣人民政府對李啟才反映的問題,“沒有回避,積極回應”,宏泰礦業停工停產的原因,經核實系“未辦理林地征占用手續和礦山安全許可所致”。
李啟才舉報縣主要領導沒多久,惠水縣委書記鄭紹峰于2022年9月20日下午,召開化解惠水縣宏泰礦業有限公司資產收購歷史遺留問題見面會,參加人員有四大班子領導,以及公檢法等部門負責人。
惠水縣人民政府專題會議紀還就此下發了一份紀要,這份紀要提到,同意誠裕公司繼續履行此前簽訂的合作協議,并立即啟動對宏泰公司的資產狀況、收購資產的具體內容等清理核實,同時,對收購資產相關條款進行協商,形成《備忘錄》,此項工作于2022年9月30日前完成。
可不到一個月時間,2022年10月26日,李啟才突然被民警傳喚到惠水縣公安局執法辦案中心接受訊問。
據(2023)黔2731刑初85號《刑事判決書》記載,2022年10月13日,因接群眾舉報李啟才非法占用農用地,惠水縣林業調查規劃設計隊,對涉案地大廣沖進行調查,并出具報告認定:宏泰礦業在未辦理林地使用審批手續的情況下,使用大廣沖林地面積26.8畝,地類為灌木林地,森林類別為一般商品林,林地保護為Ⅳ級。
福建鼎力司法鑒定中心出具《司法鑒定意見》,認為林地原有地表植被和種植條件遭受嚴重損壞。2023年5月5日,惠水縣人民檢察院以李啟才犯非法占用農地罪,向惠水縣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李啟才未對現場進行指認。他辯稱,其建廠采砂石是《采礦許可證》批準的,其將老廠搬遷到新廠后,“被有關領導禁止生產經營”。后其在獲得有關部門允許后,為建設生產線需要,在試生產期間,的確存在未及時辦理林地占用手續而少量采石的情況,但這一違規行為,此前已被主管部門處罰過。
2023年11月29日,惠水法院就本案作出一審判決,認定被告人李啟才非法占用林地面積為26.67畝,該面積包含了被告人被行政處罰的涉案土地6.75畝。
惠水法院稱,被告人被行政處罰后,積極開展復綠補植,依法可從輕處理。最終,李啟才因犯“非法占用農用地罪”,被惠水法院一審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三年,并處罰金五萬元。李啟才上訴后,2024年3月12日,黔南州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維持原判的終審裁定。
4月2日,李啟才拿到了惠水法院向其下發的緩刑《執行通知書》。李啟才稱,他不服終審裁定,將擇時申訴。
“他們采用刑事手段,目的就是既不用給我錢,也不讓我到處反應。”李啟才說,他沒有非法占用農用地,因為礦區建設是政府同意他才修建的,“有領導曾放下狠話:李啟才你信不信,我半招就把你搞定。”李啟才說,以前他還不太相信,現在信了。
李啟才提供的一份錄音顯示,時任惠水縣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田仁義在化解宏泰礦業公司資產收購歷史遺留問題見面會上說:“我說實話,你去北京反應解決問題還是在基層。”
惠水縣委書記鄭紹鋒在見面會上說:“據我了解我的復述哈,你也不要跟我去解釋去跟我講,我給你復述一下,2013年,高速公路是以關停啟才砂石廠,因為啟才砂石廠關停,所以在2011年2012年你就申請新辦新的砂廠,2013年批給你以后,恰好遇到2014年國家要求整合20萬噸,在這個過程中是國家政策的情況,那不是政府是上面的政策。后面辦了個20萬噸給你……后面又辦了個50萬噸給你,在這個過程當中才把手續給你辦了,那么到2017年,環保局查你又寫個申請,申請暫停建設,是你自己寫暫緩建設吧?”
李啟才回答:那是給我停電我為什么不做呢?
縣委書記:你自己寫的申請嘛。
李啟才:紅線啊,我去住建局……
縣委書記:我不清楚,我現在只看結局,因為當時你沒給我說住建局跟你把錢結了(有領導補充:你寫的原因是中央環保)。
李啟才:好,你要來扯這個事情我馬上回答你,我當著這些領導我要講給你聽,因為你下那個高壓線50米宏泰礦業不允許建廠我才這樣的。
縣委書記:你寫的申請停電報告和征收公告是哪個前哪個后?
李啟才:我的那個在后。
縣委書記:你為哪樣寫這個申請呢?
李啟才:我寫這個申請,既然政府給我辦了采礦證你為什么說我的那個離高壓線只有50米呢?不讓做呢,這個不是你出的我不怪你,但是現在你來這里當書記我就要找你,書記。
縣委書記:所以我講從這個歷史過程中要咋個處理李啟才,你不要一天到晚張起嘴巴就說政府讓你停工10年,哪里有10年?
李啟才:我講9年了,馬上10年了,2013年到現在,馬上了(會議召開時間2022年9月20日,筆者注)。
縣委書記:2013年是關停性。
李啟才:他為什么關閉呢?
縣委書記:和你簽了合同了。
李啟才:為什么不付我的全款呢?
縣委書記:全款是好多?
李啟才:586萬。
縣委書記:依據呢?
李啟才:依據我有呀,你要我馬上拿給你。
縣委書記:哪個評的,高速公路?
李啟才:高開司評的,586萬。
縣委書記:那他們為什么不給你586萬呢?
李啟才:如果你當書記你說李啟才……
縣委書記:他們為什么不給你586萬呢?你是傻的啊?你是憨的啊?
李啟才:傻的?如果你和縣長(啟才砂石廠搬遷后惠水縣委書記、縣長調離)兩個拍著膀子說李啟才我讓政策給你,500多萬對我們一個企業來說幾個月就賺這個錢了。
縣委書記:你是傻的啊?
李啟才:等于說我不給你書記的面子,我當個縣委書記你都給我面子,不給縣長的面子……
縣委書記:那個面子能打官司?
縣長徐光信問李啟才:我就講現在給我一個面子,現在就說2000萬你干不干嘛?
李啟才:我也給你們面子的,我讓20%的違約金,只收銀行的利息,算是給你們面子的啊!
縣長:598萬到198萬這個比例,你給我一個面子嘛?
縣委書記立即打斷:不要談面子問題。
惠水縣委常委、縣政府副縣長、縣投資促進局局長翟建明在見面會上和李啟才的對話更耐人尋味:
翟建明:我想講的是你提供的國土資源局2018年26號文件于德恩縣長簽發的國土局關于惠水宏泰礦業有限公司其實產委托評估的情況報告,寫給縣政府的報告,你想表達的意思是什么?
李啟才:我想表達的,第一,如果沒有這個為什么撥錢……
翟建明:哪個撥錢給你?
李啟才:自然資源局撥錢給我的呀!
翟建明:自然資源局撥什么錢給你?
李啟才:100多萬,有依據的。
翟建明:說得很清楚150多萬這個錢是借款,是解決你年前農民工工資的維穩問題,那個借條寫得很清楚。
李啟才:好,我又回答你這個,為什么到北京還陸陸續續的撥給我2000多萬,這個是怎么來的,這個是維穩費嗎?是不是,因為我們要講道理,你既然說了我就要回答你這些問題,我不管它叫什么款,包括公司打給我的也叫借款?政府差那么多億會拿幾千萬借給我?
說到這里,縣委書記鄭紹鋒接李啟才的話說:他愿意借給你。
李啟才:愿意借給我啊?那你現在拿個把億借給我啊!
鄭紹鋒:現在我不愿意借了。
李啟才:不愿意借啊!
鄭紹鋒:所以你講這些沒有依據。
李啟才:沒有依據?好,書記……
鄭紹鋒:政府借你款你要去啊。
李啟才:政府借我款,政府會借我的款?不差我的錢會借我的款,差錢都不給還借款?這個事情就談不下去了。
如今幾年時間過去了,李啟才又想起兒子李剛在見面會上含淚說出來的那番話:說句良心話,不管你們領導是當地人還是外地人,也許你們在這個地方只是待幾年,而我們要在這個地方待一輩子,我們子子孫孫都在這個地方。作為一個留學人員,我們希望能夠學點東西來回饋這個地方。其實看見我的父母被這樣打壓,我是很難受的,今天我不應該流淚,但是我給你們講點心里話,這么多年他真的太苦了,我在英國讀書時曾給時任縣委書記萬慶華發過一條信息,我講作為惠水人民,作為你們的子女,我很為你們考慮,但是我父親也很不容易。然后他回答我:”孩子安心讀書,我會督促政府盡快解決好。“3年過去了,萬書記調離了這個地方,可事情一點都沒有解決,我想去上訪想通過外面來報道一下事情,但是我害怕為我們惠水人民抹黑,為我們貴州人民抹黑,所以我沒有做。作為這個地方的人民,我希望你們能夠體諒我們的苦衷,我們的訴求不是無理的,是合理的。我不是激動而是難過,為我們這個地方講句實話,作為惠水本來它能發展很好,而且惠水的資源條件是全省88個縣市可以說是占到前幾位的,為什么今天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們的政商環境這樣,我們去北京上海各個地方,我們在做數字經濟,人家來到百鳥河,都在罵我們惠水,我覺得真的太為我們這個地方打臉了,我們希望我們學有所成來回饋我們的家鄉,帶領更多的人員人才來我們這個地方,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你讓我們怎么做?我不應該哭,也不應該激動,但是我真的為我們這個地方覺得太不值了。
4月初的一天傍晚,李啟才坐在自家門口不禁問自己:這樣的環境和我的遭遇,兒子學業有成后,還會回家鄉惠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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