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到不想動的周末,躺在床上翻看王朔的《起初-紀年》。
經過一年多時間的努力,厚厚的一大本書,終于翻到只剩100來頁了。
這么說既不是為了突顯曉崇的語言文字風趣幽默,也不是為了說明曉崇拖拉懶散閱讀速度慢,只是揭示一種真實的狀態(tài):
這本書的確很難讀得動,的確很難讀得懂,讀起來的確有點耗時費心。
這本書是2022年國慶節(jié)前買的,離出版上市后還不到兩個月時間,就已經擺在了曉崇的床頭。如今已是2024年4月,卻依然遠遠沒有被翻到最后一頁。
之所以翻得這么慢,除開這本書本身的內容極其豐富,語言表達有點晦澀難懂,以及曉崇的確很是懶散拖拉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起初-紀年》主要寫的是漢武帝劉徹的故事,講述了他從親政到去世,在位五十多年人生里的國家治理、男歡女愛、征戰(zhàn)四方。
王朔在該書的《自序》里提到:“本書取材于《資治通鑒》《漢書》《史記》所載漢武舊事……也是為了顯得文體莊重,巨細無一無出處,沒瞎編。”
于是,曉崇一邊在翻看該書,一邊也在對照書中所寫而翻看《漢書》里的一些記載,兩相對照,的的確確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漢書》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屬于“二十四史”之一,由東漢史學家班固編撰而成。
《漢書-武帝紀》全文9500多字,從漢武帝劉徹四歲立為膠東王、七歲立為皇太子、十六歲(前141年)即位皇帝開始寫起,一直到后元二年(前87年)立劉弗陵為太子,在五柞宮駕崩,在茂陵下葬而結束,基本記錄了他在位五十四年里所發(fā)生的所有大事要事。
在涉及史實的時間長度上,王朔的《起初-紀年》與《漢書-武帝紀》基本一致,但《起初-紀年》全書54.2萬字,差不多是《漢書-武帝紀》的57倍。
百度百科上,有人評論班固編撰的《漢書-武帝紀》說:
班固以強烈的歷史責任感,書寫本篇,內容全面,文字簡約,是反映漢武帝及其時代面貌的重要篇章。
同樣是在百度百科上,對王朔《起初-紀年》的評價則是:
王朔參考了大量的正史、方志、傳說、文學等古典文獻,并在宏大的架構中增添了日常細節(jié),以及天馬行空的想象,使得故事既有歷史厚重感又不失生動性。
曉崇無意對《起初-紀年》與《漢書-武帝紀》做比較,也無意對王朔與班固做比較,只是在同時翻閱這兩本書的時,一方面進一步體會到王朔“喜怒笑罵皆文章”的語言風格,以及他將宏大敘事與市井煙火融合得爐火純青的文字駕馭技巧,另一方面則是對一些在史書記載里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卻是人間慘劇的事情,報以深深地同情與無奈——哪怕是在中國歷史上稱得上是盛世的漢武帝時代,這些事也是時常發(fā)生。
下面的內容,就是曉崇在一邊閱讀《起初-紀年》,一邊翻看《漢書》的過程中,從《漢書-武帝紀》里篩選出來的一些看似輕描淡寫實則人間慘劇的史事。
1、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漢書-武帝紀》記載:
二年冬十月,御史大夫趙綰坐請毋奏事太皇太后,及郎中令王臧皆下獄,自殺。丞相嬰、太尉蚡免。
這段話含標點符號只有44個字,翻譯過來的大概意思是:
建元二年冬十月,御史大夫趙綰因上奏請求“奏事不必經過皇太后”而獲罪,與郎中令王臧一起被捕入獄,兩人自殺。丞相竇嬰和太尉田蚡被免職。
此事當時發(fā)生的情景和背景,肯定不會是我們如今在史書里看到的這么簡單,比如在《史記-孝武本紀》和《漢書·竇田灌韓傳》里,對此事的記載就略有不同:
會竇太后治黃老言,不好儒術,使人微伺得趙綰等奸利事,召案綰、臧,綰、臧自殺,諸所興為者皆廢。(《史記-孝武本紀》)
二年,御史大夫趙綰請毋奏事東宮。竇太后大怒,曰:“此欲復為新垣平邪!”乃罷逐趙綰、王臧,而免丞相嬰、太尉蚡。(《漢書·竇田灌韓傳》)
趙綰、王臧之死,只怕是“有史以來”最早的“因言獲罪”的朝廷官員。
按不同史料的記載,他們兩人的下獄、自殺,以及竇嬰和田蚡被免職,都與竇太后有關。
竇太后喜歡道家的“黃老言”,不喜歡儒家的“儒術”,而綰、臧、嬰、蚡等人都喜歡“儒術”。
兩個陣營本來在意識形態(tài)上就有了根本分歧,恰好又出現“趙綰坐請毋奏事太皇太后”一事,于是竇太后龍顏大怒,趙綰、王藏死于非命,竇櫻、田蚡丟官去職。
一句“及郎中令王臧皆下獄,自殺。丞相嬰、太尉蚡免?!眱蓷l人命魂歸西天,人間慘劇不過如此。
除了趙綰、王臧之外,在《漢書-武帝紀》里,明確提到被處死或自殺的朝廷官員,至少還有如下這些:
王恢:將軍王恢坐首謀不進,下獄死。
竇櫻:四年冬,魏其侯竇櫻有罪,棄市。
劉定國:秋,燕王定國有罪,自殺。
劉建:江都王建有罪,自殺。
李廣:廣自殺,食其贖死。
李蔡:五年春三月甲午,丞相李蔡有罪,自殺。
張湯:二年冬十一月,御史大夫張湯有罪,自殺。
荀彘:左將軍荀彘坐爭功棄市。
王卿:御史大夫王卿有罪,自殺。
公孫敖:太始元年春正月,因杅將軍敖有罪,要斬。
公孫賀:二年春正月,丞相賀下獄死。
諸邑公主、陽石公主:閏月,諸邑公主、陽石公主皆坐巫蠱死。
暴勝之、田仁:御史大夫暴勝之、 司直田仁犯有縱過失察之罪,勝之自殺,田仁腰斬。
劉屈牦:六月,丞相劉屈牦因其妻作巫蠱被株連入獄腰斬,其妻斬首。
公孫勇、 胡倩:九月,公孫勇、 胡倩謀反被查覺, 都處死。
商丘成:夏六月,御史大夫商丘成有罪自殺。
莊青翟:十二月,丞相青翟下獄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死了也不過就是十來個字的事。
輕描淡寫,不足為奇。
2、天災,“人相食”
《漢書-武帝紀》記載:
三年春,河水溢于平原,大饑,人相食。
這段話的文字更少,算上標點符號總共只有18個,內涵卻極其豐富。翻譯過來的大概意思是:
建元三年(前138年)的春天,黃河水在平原縣泛濫,引發(fā)大饑荒,出現人吃人的現象。
在《漢書-武帝紀》里,“人相食”的慘狀出現了兩次,除了上面提到的這次之外,在二十五年后的元鼎四年(前113年)再次出現:
夏四月,雨雹,關東郡國十余饑,人相食。
這段話也不足20字,翻譯過來的大概意思是:
元鼎四年(前113年)夏四月,下暴雨冰雹,關東地區(qū)十幾個郡國發(fā)生饑荒,出現人吃人的現象。
如果說趙綰、王臧、竇櫻、張湯等等朝中大臣的死,只不過是因為意識形態(tài)不同或者話語權之爭而發(fā)生在上層階級內部的一般性悲劇事件,那么,因洪水、暴雨等導致饑荒,甚至出現“人相食”的狀況,則是普通百姓生存狀況普遍性極度艱難的寫照——
天災不斷,沒有糧食果腹,甚至草木樹皮也沒得吃,只能人吃人。
想想就覺得可怕!
僅僅只用“饑”、“大饑”、“人相食”等寥寥幾字,就將餓殍遍野、悲痛欲絕、慘不忍睹的災難狀況全部包含了進去,這就是我們的史書。
除了洪水之外,《漢書-武帝紀》里還多次提到其他各種災難:
旱災:六月,旱;夏,大旱,蝗;五年春,大旱;夏,大旱,民多暍死;秋,大旱,蝗;秋,旱。
蝗災:五月,大蝗;夏,大旱,蝗;秋,大旱,蝗;蝗從東方飛至敦煌;秋,蝗;秋,蝗。
火災:六年春二月乙未,遼東高廟災;夏四月壬子,高園便殿火;乙酉,柏梁臺災;正月戊子,陽陵園火。
凍災:夏四月,隕霜殺草;十二月,大雨雪,民凍死。夏,大水,關東餓死者以千數。
地震:五月,地震;癸亥,地震;秋七月,地震,往往涌泉出。
風災:四年夏,有風赤如血;秋七月,大風拔木;夏四月,大風發(fā)屋、折木。
蟲災:八月,螟。
在《漢書-武帝紀》里,班固幾乎把所有的天災都是用極其精煉、極其簡潔的文字進行記錄,讓人絲毫感受不到大旱之下的農田龜裂、蝗蟲所經之處的寸草不生、狂風刮起時的飛沙走石、火災時的熊熊烈焰、地震時的山崩地裂……以及華夏人民在各種災難降臨時的痛不欲生、茫然失措、流離失所、生無可戀!
人間悲劇,惜墨如金,藏在史書的三言兩語里。
3、人禍,戰(zhàn)爭頻仍,生靈涂炭
相比因天災導致死于非命而相對簡潔和數據模糊的記載,班固的《漢書-武帝紀》對戰(zhàn)爭的描述著墨較多,對因戰(zhàn)爭而死亡的記載也較為詳細。
而王朔的《起初-紀年》更是花了大量的篇幅描寫幾乎年年不斷的戰(zhàn)爭。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碧拼娙送醪g的這首《出塞》,正是漢武帝劉徹時期邊塞戰(zhàn)事的真實寫照。
對于因戰(zhàn)爭而導致的人員死亡情況,《漢書-武帝紀》里有很多描述,至少包括下面這些:
遣車騎將軍衛(wèi)青出上谷,騎將軍公孫敖出代,輕車將軍公孫賀出云中,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青至龍城,獲首虜七百級。
秋,匈奴入遼西,殺太守;入漁陽、雁門,敗都尉,殺略三千余人。遣將軍衛(wèi)青出雁門,將軍李息出代,獲首虜數千級。
匈奴入上谷、漁陽,殺略吏民千余人。遣將軍衛(wèi)青、李息出云中,至高闕,遂西至符離,獲首虜數千級。
夏,匈奴入代,殺太守;入雁門,殺略千余人。
夏,匈奴入代、定襄、上郡,殺略數千人。
五年春,大旱。大將軍衛(wèi)青將六將軍兵十余萬人出朔方、高闕,獲首虜萬五千級。
六年春二月,大將軍衛(wèi)青將六將軍兵十余萬騎出定襄,斬首三千余級。
日者大將軍巡朔方,征匈奴,斬首虜萬八千級,諸禁錮及有過者,咸蒙厚賞,得免、減罪。
今大將軍仍復克獲,斬首虜萬九千級,受爵賞而欲移賣者,無所流貤。
十一月,淮南王安、衡山王賜謀反,誅。黨與死者數萬人。
匈奴入上谷,殺數百人。
遣驃騎將軍霍去病出隴西,至皋蘭,斬首八千余級。
將軍去病、公孫敖出北地二千余里,過居延,斬首虜三萬余級。
匈奴入雁門,殺略數百人。遣衛(wèi)尉張騫、郎中令李廣皆出右北平。廣殺匈奴三千余人,盡亡其軍四千人,獨身脫還。
秋,匈奴入右北平、定襄,殺略千余人。
青至幕北圍單于,斬首萬九千級,至闐顏山乃還。去病與左賢王戰(zhàn),斬獲首虜七萬余級,封狼居胥山乃還。兩軍士死者數萬人。
秋,匈奴人定襄、云中,殺略數千人。
夏五月,貳師將軍三萬騎出酒泉,與右賢王戰(zhàn)于天山,斬首虜萬余級。
又遣因杅將軍出西河,騎都尉李陵將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與單于戰(zhàn),斬首虜萬余級。
壬午,太子與皇后謀斬充,以節(jié)發(fā)兵與丞相劉屈牦大戰(zhàn)長安,死者數萬人。
每一場戰(zhàn)爭,喪生的人少則幾百,多則幾萬。
每一個死亡的將軍或士兵的背后,至少有一個家庭和一個親人。
何其悲慘,何其壯烈!
盡管時間已過去千年,盡管漢武帝劉徹擊敗了北方強敵匈奴,解除了匈奴長期以來對中原的威脅,還征服了南越、西南夷等地區(qū),使得漢朝疆域達到前所未有的廣闊,但曉崇在看到這些死亡數據時,還是禁不住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以及一陣陣悲從心來:他們活著的時候曾經有血有肉,英勇善戰(zhàn),死亡之后只是一串數字。
然而,更為悲慘的是:他們死去后還能成為歷史上的一串數字,我們呢?只怕死去后連數字也不會存在吧。
(全文完)
(曉崇原創(chuàng)。圖片源自網絡;部分文字來自百度百科、《起初-紀年》、《漢書-武帝紀》,如涉侵權,煩請聯系曉崇刪除。2024年4月于廣州)
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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