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只說真話的公眾號
題圖:由Midjourney制作
1
大學畢業那一年,我進了一家國企。
那是一家制造型企業,主要生產汽車零部件。既然是制造,肯定要和工廠打交道。于是在報道那天,我帶著大包小包,包里還有學校的被子褥子,被一輛中巴拉到了位于浦東金橋的工廠。
公司總部并不在金橋,但我們這種剛畢業的大學生,沒有資格呆在總部,必須下放工廠。人事美其名曰“實習鍛煉”,畢竟如果連零件怎么生產出來的都不知道,又怎么做工程師呢?
據說有人改造過程中表現的好,很快被上調總部,也有人,從此一直留在了工廠。
我內心深處并不想去工廠,總部多舒服,雖然比不了《年會不能停》里的總部,但起碼是個坐辦公室的。
關鍵20多年前的金橋,還很荒涼,工廠周圍是大片的農田,和上海所謂的國際化大都市風格完全不搭邊。
唯一的好處是公司有宿舍,省去了自己租房的麻煩。安頓下來后,第二天我就被安排上中班,從下午一直到第二天清晨。
2
到工廠是要坐班車的,人事提前告訴我等車的站點,卻沒有告訴我班車的車牌。
我提前半個小時就到了,穿著我爸在老家給我買的皮鞋,襯衫,胳膊下夾著一個小皮包,就像某鄉鎮企業來上海跑業務的業務員。不過在當時,這就是我對在上海上班的全部想象。
規定的時間快到了,我看到站臺還有一個人在等,眼睛很大,中等微胖的身材,眼神中滿是輕松和愜意,一看就是上了好幾年班的老鳥。
來了一輛大巴,他上了車。我不能確定是不是我的班車,但社恐癥發,又不敢問司機,于是大巴開走了。
離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十五分鐘了,再沒有別的車來。我害怕第一天上班就遲到,于是趕緊攔了輛出租車趕過去。
那次打車花了我30多元。還沒拿到工資,先倒貼了好幾十,真虧。
實在不應該再嘲笑孩子社恐,他爹也這味兒。
3
到一位大姐那里領了勞保用品和工作服,我才發現在工廠,自己穿什么根本不重要,工廠看中的是統一和秩序。穿上那身藍色制服和防砸鞋,帶著一絲青澀和不安,匯入人流,我走進車間。
車間主任把我介紹給我的師傅,一個同樣年紀不大的年輕人,我一看這不就是在車站和我一起等車的那個嗎。
他也認出了我,說等車時我看著你就像我們廠的,可你后來怎么沒上車?
我沒好意思說出真實原因,打了個哈哈遮掩過去。
我就這樣認識了陶偉。
在車間干活是很累的,原材料在我左手邊,我需要立刻把它們裝配到流水線上流過來的半成品上,然后它會快速流向下一個工位。
流水線這三個字真的很形象,零件如流水般涌來,永不停歇。
我阻斷了流水。作為初學者,我干得很慢,不到一會半成品全部堆積到了我的面前,我這成了堰塞湖,堵點,后面的幾個工人眼睜睜地等著我,袖手旁觀。
我知道他們心里在想什么,還是大學生呢,剛工作就和我們掙得一樣多,關鍵干得很不好,大學上了有啥用?
4
陶偉及時出現,他幫我快速裝完,流水線恢復正常。
后來他干脆把自己換到了我的下一站,這樣我這再有停滯時,他可以馬上出手解決。
進工廠之前,我以為工廠里都是香煙夾在耳朵上不茍言笑的老師傅,一言不合就罵人的那種。陶偉不同,他熱情,有經驗,樂于助人。
流水線的生活是很枯燥的,好在陶偉經常找我聊天。
他說自己最大的愛好是朗誦詩歌。我有點不相信,心里話沒好意思說出口,你?一個工人,朗誦都算了,還詩歌?
陶偉沒有發現我的詫異,他一邊干活,一邊聲情并茂地朗誦了一首《致橡樹》。
坦白說,還真不錯。音質渾厚,情感充沛,雖然流水線的噪音幾乎要蓋過他本來的聲音。
5
陶偉還說他有固定的語音聊天室,在碧海銀沙。每天晚上,他就和同好們一起暢聊,不對,分別朗誦。
在那之前,我只聽說過打字的聊天室,沒想到還有能直接說話的。按照陶偉給的網址,我晚上溜進去,剛好碰到一位大姐激情澎湃地朗誦一首詩,名字忘記了,只記得還有背景音樂。說完之后大姐還有點不好意思,說就練到了這種程度,大家多包涵,謝謝。
其他人紛紛鼓勵,獻花,說非常好,以后注意發聲要做到顱腔共鳴。
我也聽到了陶偉的表演,比白天要正式得多,很專業。
我從此對陶偉刮目相看。
在工廠里當工人是很郁悶的。好歹讀了四年大學,怎么就是在流水線上搬零件呢?說好的為中國汽車發展貢獻力量,不是單純地賣力氣啊。
陶偉一定程度上寬慰了我。我們經常一邊搬零件一邊聊文學,聊詩歌。興致所至甚至一起起個范,朗誦海子顧城汪國真。
當時的場景是很魔幻的,周遭機器轟鳴,鋼鐵森林,而我們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6
日子如流水般過去,轉眼我在工廠已經干了快一年。
七天就可以養成一個習慣,一年后的我已經接受了自己是個工人的事實。
每天班車上班,換上工作服,點檢設備,打開開關,干活,中午打上六兩飯,吃完后在休息室和其他工人開玩笑,下班回宿舍,上浩方超兩盤帝國,睡覺。
如此周而復始。
就在我以為這就是我的全部人生時,一紙調令來到面前,我被調回總部。
有點不舍,更多的是釋然。HR終于想起我們這些一直在干活的大學生了,又或者總部也需要干活的。
總之我可以離開工廠了,到總部去,到office去,坐在電腦前敲鍵盤去。
我沒有見到陶偉,那幾天他參加廠里組織的職工旅游出去玩了。
7
總部是另外一番天地。我忙著開會,吵架,出圖紙,雖然和陶偉都在上海,但后來沒有再聯系。當然有電話,但貿然一打又不知道說些什么,拖來拖去也就作罷。
有時會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某個夜晚,和樓下的一群小伙伴在路燈下玩玻璃球,捉迷藏。有家長喊孩子回家,于是我們互道再見,各回各家。
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因為學業和搬家等原因,我和那群小伙伴竟徹底失去了聯系。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誰都沒有意識到,那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竟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后一晚。各自轉身走進單元門時,我們已經見完了此生的最后一面。
和陶偉分別后又過了七八年,我已經離開了那家國企。一天深夜,我坐公交車回家,就在一個公交車站,我無聊地看向窗外,猛然發現陶偉就站在站臺等車。
我十分確認那就是他,他沒有太大變化,依然是原來的身材,一幅什么都無所謂的神情。我想喊他的名字,但社恐癥發,車上人多,實在不好意思。
他沒有上車,我的車開走了。
我想,那大概就是我們此生見過的最后一面了。
作者:秋日么么茶
一個認真記錄生活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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