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羅錦記事起就跟著奶奶在大伯家生活，伯母是個臉黑心冷的人，看在大伯能掙錢的份上，管她們祖孫二人吃喝。大伯不在家的時候，伯母就各種冷嘲熱諷，嫌棄她們吃白飯。

大伯家只有一個兒子，比羅錦大兩歲，被伯母嬌慣得自私蠻橫，別說對羅錦這個堂妹，就是對親奶奶也很不尊重。小孩子說的話有時候比大人還剜心，但奶奶不能跟他計較，更不能跟大伯告狀。說不出來的憋屈，讓奶奶本就不好的身體沒兩年就倒下了。

六歲的時候，奶奶去世，留下羅錦獨自寄人籬下。

小小年紀就要學著看人眼色，還得忍受欺辱和謾罵，而且要承擔大部分的家務。盡管如此，羅錦還是不想丟下學習，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出路。

初二那年，大伯生意賠了不少錢，在家一下子就沒了地位，伯母和堂哥更加肆無忌憚地欺負羅錦。

比受欺負更讓羅錦痛苦的是，伯母逼她退學。

大伯雖然極力維護羅錦，希望不負他早年因為車禍雙雙喪命的弟弟弟妹，還有他那個到死都放心不下小孫女的老娘。

但沒有掙錢的能力，也意味著失去了說話的權利，他沒能阻擋羅錦的退學。

成績名列前茅的羅錦背著書包，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學校。和她曾經那個美好的夢想，漸漸拉遠了距離。

02

伯母掙錢的本事沒有，但卻能給未成年的羅錦，踅摸到打零工的地方。那幾年她賣力工作，把掙到的錢全部上交給伯母。

但伯母覺得跟花在羅錦身上的錢相比，她還是吃了虧，依然對她罵來罵去。

羅錦心里憋著一股勁，她要盡快掙到伯母說出的錢數，讓伯父少受些嘲諷和擠兌，也讓自己心無掛礙，身無負債，然后從這個家里解脫出去。

羅錦同時打了好幾份工，在餐廳打雜，給賓館洗床單被罩，還負責給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奶奶做飯喂飯。

一個青春少女，做著很多成年人都未必承受得了的臟活累活，好在羅錦心里有一份信念。

此刻的她正在陰暗潮濕的黑暗中滾爬，而不遠處就是一片溫暖光明的坦途，她隱約能看到。每每想起，心中便抑制不住地激動和歡喜。

夏天的時候，老奶奶屋里悶熱難耐，四個孩子沒一個想起來給她買臺電扇。

中午羅錦在她身邊待一會兒就衣襟濕透，這幾天輪到給她翻身換洗衣服的孩子沒有過來，她身上連同整個屋子，味道很是難聞。

羅錦熬了粥往她嘴里喂的時候，老太太眼角的淚水滾落下來，嘴巴緊緊閉著，羅錦看得出她這是想絕食。

她放下碗勺，從古舊的箱子里扒拉出一套薄衣褲，又從陽臺的晾衣繩上扯下發白破敗的床單，然后動作麻利地給老奶奶換了衣服和床單。又把那一堆味道刺鼻又有些骯臟的衣物放到水盆里，一下一下搓洗干凈。

03

羅錦洗好衣物晾曬出去，陽光毒辣辣地照過來，好似一瞬間，屋里的味道和羅錦心里的悲涼消失殆盡。

羅錦重新端起湯碗，老奶奶說：“姑娘，你別管我了，讓我死了算了，我現在活著就是個廢物，人人見了都厭煩。”

看到老奶奶那絕望失落又痛苦憋屈的眼神，羅錦的心被戳得生疼。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當初她躺在病床上，握著羅錦的小手流淚，也是這種眼神。

于是堅定地對老奶奶說：“奶奶，咱好好吃飯，好好活著，我在的時候，一定把你當親奶奶伺候。你不是說你還有個孝順的孫子嗎？你得養好身體等著他來看你。”

老奶奶眼含淚水，吃力地點了下頭，說：“好，我再撐撐，我要等到昊昊來看我。”

那天起，羅錦把睡覺的時間又縮短了一個小時，她給自己找了個手工活。

雖然一天只能多掙幾塊錢，但對于羅錦來說，每多一分錢就等于往前挪了一毫米，就是這積累起來的每毫米，便可以讓她遇見未來的廣闊美好。

她咬了咬牙，從自己的積蓄里拿出一些錢，給老奶奶屋里添置了一臺能搖頭的風扇。

以后每到羅錦去老奶奶那里，她都在干完自己的活以后，把屋里收拾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也把老奶奶的衣服被褥洗得清清爽爽，讓她老人家躺得舒服些，不再受褥瘡的困擾。

羅錦還會陪老奶奶聊天，跟她講自己的奶奶多么慈祥，多么疼愛自己，又多么可憐，說著說著禁不住流下淚來。

老奶奶安慰她說，以后自己就是羅錦的奶奶，雖然給不了她什么，但可以聽她說說心里話。

04

老奶奶也給羅錦講自己的經歷，她也有過疼愛自己的丈夫，倆人還生了四個孩子，兩兒兩女，過了好幾年幸福的生活。

可惜的是她丈夫去世得早，她一個人養活四個孩子，真的吃了不少苦。只是沒想到他們四個全是涼薄之人，她作為母親只能忍氣吞聲，誰讓他們都是從她肚子里出來的呢。

直到后來她把大女兒領養的兒子接到身邊來，才又享受到了人間溫情。

老奶奶的大女兒結婚三年都沒生養，聽別人說可以領養一個孩子做“引子”，這個孩子叫吳昊，吳昊兩歲的時候，他的養母果然懷了孕，弟弟一出生他變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養母想把他送回去，奈何已經聯系不到吳昊親生父母，問遍周邊熟悉的人，沒有誰家想領養兒子。送不掉又沒處扔，養父母就各種虐待他，往他肚子上跺，把他拴到樹上挨餓。

姥姥看不下去，就把吳昊接到身邊撫養，他三歲多就跟著姥姥生活，小吳昊從小就孝順，飯好了先讓姥姥吃，會用小小的拳頭給姥姥捶腿捶背，還說長大以后會掙錢養活姥姥。

姥姥看著這個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小男孩，再想想自己費心巴拉養大的四個親生孩子，心里五味雜陳。

有沒有血緣又能怎樣，誰也沒有他們祖孫倆感情深厚。

05

夏天快過完的時候，羅錦在老奶奶家見到了吳昊。

他二十來歲，剃著光頭，眼里有疲憊也掩蓋不了的凌厲，身高看起來超過一米七五，身材健碩，穿著樸素得有些老氣的灰色T恤，發白的牛仔褲，黑色的運動鞋。

“昊昊，這個就是我剛跟你說的羅錦，特別好的一個姑娘。”老奶奶眼睛往羅錦看了看，又看向男孩，繼續說：“這段日子要不是她盡心照顧，你不一定能見到我。”

羅錦雖然接觸過不少人，但很少跟人交流，看著眼前的吳昊，甚至有些緊張。晚夏的熱已經沒有那么濃烈，她的臉上卻沁出了一層汗，閃爍著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光。

吳昊扭頭對羅錦笑了笑，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紹到：“羅錦你好，我叫吳昊，姥姥都跟我說了，謝謝你，謝謝你把她照顧得這么好。我們家的人讓你看笑話了，不過不用擔心，有我在，以后我來養她老人家。”

羅錦會心一笑，對她點了點頭。

老奶奶跟羅錦說過，當初她的大兒媳辱罵她，吳昊聽不下去，站出來指責大舅媽，誰知大舅還對著吳昊大罵，說他一個外人沒資格摻和他們家的事兒。

看他蠻不講理幫著舅媽欺負姥姥，吳昊沒忍住對他動了手，誰知年輕氣盛，不顧后果把他打壞了。任憑姥姥怎么哀求，大舅非得告他，最后吳昊被判了兩年。

他出事后，姥姥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精神恍惚，有天在路上被一輛車撞上，從此癱瘓在床。

其實那次事故，司機賠了一些錢，四個兒女爭吵廝打中把錢分了，把老太太往屋里一扔，各自出了一些錢找到羅錦，維持老太太不會被餓死。

吳昊在里面這段時間沒人去看他，并不知道家里出了這樣的事。

因為表現良好，提前兩個月被釋放。他出來的第一時間就跑來看姥姥，沒想到她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他趴在床沿哭得撕心裂肺，怪自己不該年少輕狂，不考慮姥姥，讓她受了這么大的罪。

事已至此，無法改變，吳昊只能一邊對羅錦感恩戴德，讓她繼續照顧姥姥，一邊盡快找到掙錢的門路。

羅錦很為吳昊高興，更為老奶奶高興，以后她不會再想著尋死了，身邊有個親近的人，生活便會有希冀。

她再去老奶奶家時，明顯能看到她臉上的笑容多了，兩個人拉著家常，說著貼心話。

老奶奶幾乎每天都會問羅錦：“姑娘，你還差多少錢？”

羅錦總是回答：“快了！快了！”

06

十七歲生日前一天，羅錦把賬本給伯母看，她說：“錢我已經全部還給你了，連同你花在我奶奶身上的飯錢，從此我們都不欠你什么了。”

說完羅錦扭頭離開，只帶走自己的證件和僅有的幾套衣服。

大伯從家里攆出來，拉著羅錦的手，眼淚撲梭梭往下掉，說：“孩子，大伯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奶奶和你爸媽，你以后要好好地，別恨我。”

羅錦長舒了一口氣，露出一個淺淺的笑，說：“大伯，我怎么會恨你，我還要感謝你收留我和奶奶。那些年要不是你，我們沒辦法生活，因為你我也念了幾年書，識了一些字，沒有成為一個睜眼瞎。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是大伯，我覺得你不該這么消沉下去，奶奶活著的時候總說，你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以前是，以后也能是。”

大伯抬頭看她，不過幾年時間，那個曾經頭都不敢抬，話也不敢說的女孩長大了，知道安慰他鼓勵他。

這幾年他過得人不人鬼不鬼，老婆隨時罵他，兒子也時不時對他冷嘲熱諷，沒有絲毫尊重。

他其實活得很失敗，很頹廢，還不如一個一直承受著苦難的孩子，她陽光，善良，有目標有勇氣。

07

羅錦住進了一間提前租好的逼仄的房子里， 那里只裝得下一張單人床，窗戶小得沒辦法探頭出去。但她已經很滿足了，好歹這是屬于她自己的空間。從此她自由了，她的人生可以開始任意馳騁，說不定哪天沿途就遍布鮮花，讓她做夢都合不上嘴巴。

好日子總是過得分外地快，盡管羅錦干得還是從前那些活，但是她知道掙得每一分錢，都是給自己的未來鋪路。

她可以借此拾級而上，那種充滿希望而又能夠為此努力的快樂，讓羅錦每天都斗志昂揚，心情舒暢。

十八歲生日那天，是吳昊陪她過的。

他帶她去了一家干凈的飯館，還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從外面拎回來一個蛋糕，笨手笨腳地插上蠟燭，一本正經地讓她許愿吹蠟燭。

這是羅錦記事以來，第一次吃生日蛋糕。奶奶在的那兩年，也只是私下用撿廢品賣的錢，給她買一塊面包和兩個煮雞蛋。

她看著吳昊，咧開嘴露出一個滿足又幸福的笑，笑著笑著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那是一顆被苦水浸淫過的心，忽而遇見陽光明媚時的歡暢安心。

自從遇見吳昊，她生病時再也不用一個人硬扛。他總會適時出現，然后把她背到醫院，守著她輸點滴，再買來清淡的飯菜，拿她當孩子一樣一口一口喂給她吃。

她心情不好時，再也不用守著孤獨一個人流淚。吳昊會突然從她身后竄出來，做各種夸張的表情逗她開心，或者買來跳跳糖，哄她吃下，看她睜大眼睛然后大笑。

羅錦再去照顧老奶奶時，只要吳昊不太忙，他就抽空回來跟羅錦一起忙活，然后三個人像一家人一樣，說說話，吃吃飯，隨便暢想一下未來。

08

羅錦存錢上了夜校，先是考了一個中專文憑，又學會了電腦操作，她必須把自己從最底層一點點兒往上拉。

她不確定自己的雙手，能把自己拉多高，但總歸要盡力，總歸要盡心。

功夫不負有心人，羅錦終于不用再干洗刷的工作了，她尋了一個商場貨物整理的工作。

就是用電腦簡單輸入數據，工資比從前高了不少，雖然還是累，但相對卻輕松了很多。

老奶奶那邊請了別的人照顧，但羅錦還是會經常過去看她，給她做飯，幫她洗衣服，陪她聊天。

吳昊先是在工地上搬磚，后來又用存的錢跟人合伙，干起了販賣水泥沙子的活。開始量比較少，慢慢地越做越大，又聯系了幾個大的施工隊，生意竟然做起來了。

與此同時，羅錦聽說大伯也重新振作，撿起了從前的生意，雖沒有前些年做得風生水起，卻也有不小的起色。

吳昊這邊跟羅錦求婚，想要盡快把她娶進家門，卻被之前毫不相干的親戚阻止了。

他們說羅錦是個沒有娘家的姑娘，長得又不是特別漂亮，跟吳昊不配。紛紛介紹自己親戚家的女孩，說她們才是吳昊的良緣。

吳昊嗤之以鼻，還不是看他越來越出息，開始上趕著了，之前怎么沒見他們對他的事情這么上心。

他養父母甚至擺出長輩的譜來，說孩子的婚姻大事，不能自己做主張，他們做父母的也是為了他好。

一聲冷笑從吳昊嘴里蹦出，養父母的臉色青得像準備下鍋的大蝦，沒一會兒又紅成上了桌的大蝦。

吳昊想起從前他們的所作所為，直犯惡心。

09

羅錦嫁給吳昊半年后，伯母哭哭啼啼找上門，說大伯要跟她離婚，讓羅錦無論如何勸勸她。

她說羅錦是他在這個世上，除了他們母子最親的人，而且大伯一向疼愛羅錦，肯定會聽她的話。

羅錦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看著伯母有些衰老的面容，心底泛起一絲憐憫。但她知道每個人的一生都在經歷不同的劫難，有的是上天給的，有的是自找的。

她管不了別人，就把自己還有在乎的人照顧好就行了，保持善良，永遠努力，天總會藍，云也始終潔白。

吳昊說：“老婆，你看你曾經被她欺負成那樣，現在也不落井下石，你的善良系數可不是一般的高啊！不過善良是好事，老天有眼，看得到。”

姥姥也跟著搭腔：“你們都是好孩子，上天會眷顧你們的，瞧你們倆不是遇上了。”羅錦和吳昊扭頭看向姥姥，她最近有些胖了，氣色也更好了。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臉上都是鮮花剛盛開時那般紅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