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五一在老家，那天我媽拎回一兜香蕉給我們吃，我拿起一根發現都裂開了，吃了一口，熟過了。再看其他香蕉，精神風貌都差不多。我問多少錢買的，我媽笑著說，一塊五一斤，兩塊錢一斤的我沒買。果然跟我想的一模一樣。見我搖頭，她接著說，都一樣，趕緊吃完就行了。

我說，你確實是省了五毛錢，但你浪費了那一塊五。我知道說也沒用。下次她還是會買一塊五的。她不會理解，五毛錢就可以獲得正常香蕉的口感和味道，五毛錢就可以不用著急忙慌把香蕉塞進肚子。

勤儉節約是一項美德。但是在物質條件改善之后，為了勤儉節約而勤儉節約就不再有多少理性可言。我媽有句口頭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但我長大之后漸漸發現，他們那代人的計算公式有問題，有些參數重復計算，有些參數視而不見。生活中有些維度是不太容易測量的，但它們真實存在，對生命質量影響甚大。

我媽還喜歡說我讀書讀傻了，但托那些傻書的福，我逐漸明白了人的窮分很多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窮需要克服，與其他的窮相比，吃幾根熟過的香蕉還不算什么。感謝市場經濟，現在一個人只要別太傻太懶或者太倒霉，已經品嘗不到我們集體共享過的那種物質上的赤貧。但剩下的這些窮，要解決起來，都比較棘手。要想富先修路，要想富先養豬，看得見的路和豬都差不多夠了，但看不見的路和豬還遠遠不足。

有一個故事。一個美麗的下午，一個富翁來到海邊散心，看到一個漁夫正悠閑地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富翁問漁夫，你怎么不去工作掙錢？漁夫說，我為什么要掙錢？富翁說，有錢了就可以像我一樣享受沙灘和陽關了。漁夫說，我現在不正在享受沙灘和陽光嗎？

這個故事本意或許是要諷刺富翁。但去過海邊并且喜歡觀察的人都知道，那些優美沙灘上的救生員、賣東西的人、五星酒店服務員，好像并沒有在享受沙灘和陽光。而故事里的富翁也可以反駁說，我明天就可以買張機票換一片海灘來享受。不管你對貧富有什么見解，富人總體上擁有更多的選擇權，這是需要承認的。

每個人都不應該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這是現代社會許諾我們的人生優惠券，只是我們找不到兌換它的地方。

在富翁和漁夫的故事里，我們可以讓富翁輸下去。比如我們可以說，千里迢迢來海邊度假的人，可能對大海真實的美一無所知，他們只是讓大海裝飾一下自己的朋友圈。但要是讓我選擇，我寧可讓漁夫也有能力買張機票去別的地方看看，而不是讓他占盡口舌上的便宜。

至少對我自己來說，我已經體會到，人有可能因為貧窮而獲得雙份貧窮，一種是看得見的貧窮，一種是看不見的貧窮。當前一種貧窮已經消失許久之后，第二種貧窮依然如影隨形。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小時候沒肉吃，沒書讀，沒見過世面，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在成長過程中，在從農村走向城市的過程中，太把這些不足當回事，還真是害了我。恐懼造成它所恐懼的。

你原本就是天地之間坦坦蕩蕩的一條生命，你有遺憾但不比別人的遺憾更多，你有羨慕但你所羨慕的也有他們的羨慕。當你真以為自己缺失了什么，你就真的會缺失，而且會比實際缺失更多，更難補救。在這種貧窮意識的支配下，你不僅認為鐘鼓饌玉與自己無關，甚至連不要錢的風花雪月都覺得與己無關，世間許多美好事物在你眼中都變得可疑起來，比如愛情與藝術。人一旦陷入這樣的井底，再想出來就很難了。??????????????????????????????????????????????????????????????????????????????

落后并不可怕，但是對落后的回避、遮掩，因落后而產生的報復性驕傲，是非常有毒的。孔子說，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不如貧而樂道，富而好禮。就是因為不管“無諂”“無驕”，都是過分惦記自己的窮與富了，人在任何境況下，都可以正向地去追求價值、實現自我，也就是樂道與好禮。

從實踐上講，我是建議普通家庭的孩子，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要盡早練習一下放縱。損失有限的金錢，卻可以獲得中立平和的目光，看自己，看他人，看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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