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外媒報道,著名女作家、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于當地時間5月13日逝世,享年92歲。
愛麗絲·門羅被譽為“加拿大的契訶夫”,三次獲得加拿大總督獎。2013年,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她是第13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作家。
讓我們把時針撥回11年前的那個晚上。
2013年10月10日,北京時間晚7時,瑞典文學院宣布將該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82歲的加拿大作家愛麗絲·門羅,授獎理由很簡單:“master of the contemporary short story!”(當代短篇小說大師)
消息傳來,評論立刻兵分兩路,一邊是“門羅是誰?寫過什么”的急切詢問,一邊則是“諾獎終于回歸文學本身”的慨嘆。
從這些反應不難看出,直到諾獎加身的那一刻,已經公開宣布封筆的門羅,在中文世界里仍然是個略顯陌生的名字。
盡管她的寫作生涯超過半個世紀,出版過14部短篇小說集,拿過不少有分量的國際文學獎項,包括2009年的布克國際獎,但是,在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她被翻譯介紹給中文讀者的作品,就只有一本《逃離》。
但另一方面,熟悉或者讀過門羅作品的人,都認為她實至名歸,有人甚至說,瑞典文學院的青睞對門羅的成就和聲譽來說,只是錦上添花;
但是對諾貝爾文學獎的權威性而言,卻是一次必要的挽救,因為過去的獲獎者,不是被質疑分量不夠,就是政治色彩過于濃厚。
還有一部分評論說,門羅的獲獎,對于短篇小說這一文學形式也是一針強心劑,因為在莫泊桑、契訶夫和歐亨利共同創造了短篇小說的輝煌之后,短篇小說已經經歷了一個世紀的低谷。
現在的人們普遍認為,大部頭的長篇小說才是虛構文學的正途,是值得小說家用畢生之力攀登的高峰,而短篇小說,不過是他們正式上場比賽之前的練習,或中場休息時的消遣。
所以我們看到,盡管優秀的短篇小說層出不窮,純粹的短篇小說作家卻很少很少,寫短篇小說,對絕大部分小說家來說,只是兼職。
就連門羅,也一度害怕自己只能留下一些碎片化的短篇故事,但最后,在年過八十宣布封筆之后,她還是說:“我想,我想要說的,在這些故事中已經說完了。”
短篇小說是可以容納下一個天才作家的敘事熱情的。
所以,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最重要的意義,既不在于給短篇小說女王的冠冕上增添華彩,也不在為自身的文學性正名,而是它傳遞了這樣的訊息——篇幅有長短,體裁卻沒有大小,短篇小說一樣是虛構文學的正途。
1.一生只講一個故事
美國著名作家喬納森·弗蘭岑曾經寫過一篇評論門羅的文章,他說門羅五十多年的創作,差不多一直在講述同一個故事,概括起來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聰明而且情欲旺盛的女孩,在安大略省鄉間長大,沒什么錢,母親非病即死,父親是名中學老師,娶的第二任妻子很難纏,女孩通過獎學金或某個決絕的利己行為,盡早逃離了窮鄉僻壤。
她早早地結婚,搬到英屬哥倫比亞,生兒育女,之后婚姻破碎。她或許事業有成,是一名演員、作家或電視名人,或許還有過幾段羅曼史。
后來,當她不可避免地回到安大略省,她發現青少年時期的家鄉,已經發生了令人不安的變化。
盡管是她拋棄了這個地方,但回鄉沒有受到熱切歡迎,這一點對她的自戀情結仍然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她青少年時期的那個世界,正以其老牌的禮儀風俗,坐在審判席上,對她所做的現代選擇進行著評判。
這個故事,門羅在《逃離》這部集子里又講了一遍,這次它被拆分成了三個短篇,標題分別是《機緣》《不久》和《沉寂》,故事中那個聰明的女孩,名叫朱麗葉。
《機緣》的故事,發生在朱麗葉結婚之前,當時她是個漂亮的年輕姑娘,但性格古怪而孤獨,才二十一歲就已經獲得了古典文學的學士和碩士學位,而且正在做博士論文。
一次,朱麗葉坐上火車前往一所學校教書,做兼職。
她的對面座位上來了一個男人,一個約莫五十歲、穿著不合體新衣服的丑陋男人,這個男人囁嚅著想跟她搭話,但是很明顯并不是想勾引她。
生活中最令人沮喪的事情之一就是,有時候會遇到一些笨嘴拙舌、孤獨而又沒有吸引力的男子,他們赤裸裸地向她示意她跟他們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
朱麗葉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她一反常態地站起身,朝外走去,明確拒絕了對方的示意。沒過一會兒,在火車經過了一次停靠重新啟動之后,那個男人趁人不備跳進了鐵軌,被軋得稀爛。
朱麗葉被負罪感擊潰,她心里憋得難受,急切地需要跟別人說些什么。于是,很偶然地,她跟另一個男人聊了起來,起初是關于那個自殺的人,關于朱麗葉的負罪感,然后他們聊得越來越熱烈。
他們一起吃了晚餐喝了酒,那個男人告訴朱麗葉,他結了婚,他的太太名字叫安,八年前安在一次車禍中受傷成了植物人。
那天晚上,朱麗葉和那個男人坐在瞭望車廂里一個燈光照射不到的角落,一起看星星。男人是個漁夫,擅長辨認頭頂的地圖,他給朱麗葉一一指認天上的星座,而朱麗葉,就利用自己的古典文學知識,告訴他這些星座名字的來歷。
到了夜里,男人送朱麗葉回車廂,他們在兩節車廂之間的地方吻別,吻完之后,男人沒有松開手,而是抱著她撫摸她的背,接著又吻遍了她的整張臉。
他們順著過道,走到了朱麗葉的鋪位跟前,朱麗葉站直了,轉過身子,很希望男人再一次吻她或是撫摸她,結果那人卻輕輕地溜走了。
幾個月之后,朱麗葉突然收到了那個男人的來信,信中說他時常想起朱麗葉,想起她坐直身子看星星的情景。
于是,本該動身回學校的朱麗葉,突然心血來潮,先去了那個男人——埃里克——所在的沿海小鎮鯨魚灣。
從長途汽車上下來的第一時間,朱麗葉就得到了埃里克的妻子幾天前去世并且已經下葬的消息,隨著她一點點的靠近,埃里克的生活也一點點的暴露在她面前。
比如他的家里有一個強勢能干的女人艾羅,在幫他照顧妻子打理家務,比如在妻子變成植物人之后,他有兩個情婦,克里斯塔和桑德拉。在朱麗葉到來的那個晚上,他就在克里斯塔那里過夜……
出于莫名的敵意,艾羅將這些信息透露給了朱麗葉,并建議她馬上坐公共汽車回去。
但朱麗葉決定留下來等埃里克,第二天早晨,埃里克走進家門,仿佛一陣風吹進了房間,他張開雙臂向朱麗葉逼近,朱麗葉覺得自己全身從上到下都給撫觸搜索了一遍,她快樂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毫無疑問,這依然是門羅講了五十多年的故事,這個故事像一條小溪,從她的許多作品中淌過,但短篇小說這一體裁的優勢就在于它不需要呈現小溪的整體流向,某個拐角處的曲線,一塊石頭激起的浪花,這些瞬間和細節便足夠充實一個短篇。
比如這篇題為《機緣》的小說,寫的就仍然是那個聰明而且情欲旺盛的小鎮女孩,但它聚焦的,卻是由兩個人的死亡變成的機緣,先后喚起和成全了朱麗葉的欲望。
2.重要的是故事發生的方式
對大多數作家來說,重復講述同一個故事,就容易背上江郎才盡、吃老本的惡名。
門羅不屬于這個大多數,她甚至刻意反復講述同一個故事,因為她想讓讀者明白,重要的不是發生了什么,而是發生的方式。
短篇小說《不久》的情節,發生在朱麗葉遇到埃里克三年之后,就像喬納森·弗蘭岑總結的,講的是聰明女孩回鄉的見聞。
不過這一次,朱麗葉突然放棄學術生涯,和漁民埃里克未婚生子的行為,并未受到家鄉的評判,相反,她坐上了審判席,重新審視她的父母和他們的婚姻。
在朱麗葉的記憶中,她的父親山姆是一位老師,母親薩拉是個纖細的金發美人,因為薩拉的心臟病,也因為他們那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兩人在小鎮的生活一直有點古怪而且孤立,但并非不快樂。
不過,當朱麗葉帶著剛滿一歲的女兒佩內洛普回到小鎮時,她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母親薩拉居然已經如此衰老,而父親山姆則毫不留戀地辭掉教職,轉行做起了蔬菜銷售。
最重要的是,家里還多了一個艾琳,那是山姆請來家中幫忙的年輕女人。
艾琳只有二十二歲,比朱麗葉還小三歲,卻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艾琳在一切方面都跟蒼白纖細美麗的母親相反,她粗野、兇狠、強壯、能干。
出人意料的是,山姆欣賞這樣的艾琳。山姆說,薩拉永遠都是一位心臟有毛病的漂亮嬌小姐,老得讓人伺候著,但她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是艾琳的出現拯救了他,恢復了他對女性的信心。
所以他不顧一切地討好艾琳,甚至毫不避嫌地與她調情。
朱麗葉一直認為,他們一家,特別是她自己和父親山姆,因為有自己獨特的想法,所以比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要高出一頭。但這次回家,她發現山姆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不再古怪孤立,他跟小鎮上的人打得火熱,他甚至有意當眾貶低朱麗葉的學識。
朱麗葉覺得山姆背離了他們的家,甚至,她發現母親從不信教,如今卻在家里接待牧師。在家里待的時間越長,她便越發清晰地感覺到“家”正在土崩瓦解,不久就將永遠消失。
這就是聰明女孩朱麗葉回家的故事,門羅寫過不止一次的故事。弗蘭岑說,正是因為對同一個故事反復重寫,門羅的每一次講述,都有新的發現,她就像一個穿著純黑緊身連體褲的體操運動員,獨自一人站在光禿禿的地板上,但她的表演卻勝過了所有那些身著華服、手握長鞭、被大象和老虎圍繞的小說家。
聰明女孩帶著孩子得意洋洋地回到家鄉,卻發現自己正在成為一個沒有家的人。在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就可以概括的情節里,門羅完成了她驚人的表演。
3.從反面把故事再講一遍
小說《沉寂》講的還是朱麗葉的故事,不過她不再是那個聰明女孩了,時間距離她帶女兒佩內洛普回安大略省,已經過去了二十年,現在她是另一個聰明女孩佩內洛普的媽媽。
她的女兒佩內洛普在“精神平衡中心”靜修了六個月,出院后卻沒有選擇回家,而是表示再也不想見母親,要過自己的生活,并沒有告訴母親她的去處。
恐懼向朱麗葉襲來,浸透了她的全身,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也想不通佩內洛普為什么要這么做,她是那么優秀的一個女孩,既強壯又高雅,美如天仙,性格深思熟慮,她曾經給朱麗葉帶來多少快樂啊!
但有人卻告訴她,佩內洛普在家里一直感到孤獨和不幸福。
朱麗葉覺得佩內洛普的不告而別,深深傷害了自己。此時的朱麗葉,被放到了二十年前她母親薩拉所處的位置上。
這仍然是一個聰明女孩逃離家庭的故事,不過這一次,門羅的視角沒有追蹤那個逃走的女孩,而是指向了被遺棄的母親。
經過漫長的十幾年之后,朱麗葉似乎安寧了下來,與其說是擺脫了傷害和困惑,不如說她是接受和適應了佩內洛普留給她的破碎。
然后,在一個夏天的黃昏,朱麗葉在街上突然遇到了佩內洛普從前的同學,那個女人說,三個星期前,她在一家購物中心撞見佩內洛普,當時她帶著兩個男孩,來買上學要穿的校服。
朱麗葉無數次想象過佩內洛普的生活,她想佩內洛普也許給卷到超驗派的隊伍里去了,沒準成了一個神秘主義者,一生都在冥思和參悟;她還想像過佩內洛普跟丈夫一起,靠打魚維生,過著辛苦而危險的日子。
但結果根本不是這樣的,從那個女人的描述來看,佩內洛普現在過的,是一種富裕的、講求實際的生活。
朱麗葉仍然沒有找到答案,但她突然明白,一個完全正確的答案可能是不存在的。她仍然希望能從佩內洛普那里得到消息,但不再那么勞心費神,她僅僅是懷著希望而已。
了解《機緣》《不久》和《沉寂》這三篇小說的情節之后,你可能已經發現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逃離”。
年輕的朱麗葉放棄了近在眼前的學術生涯,逃離了女學者的命運,她的父親山姆在妻子薩拉日漸衰弱的時候逃離了他們的家,最后,是年輕的佩內洛普逃離了與朱麗葉捆綁的母女關系。
“逃離”,是我們面對生存困境和壓力的時候,所能想到的第一個方法。逃離的原因各異,姿態不同,結果也不盡相同,在這本題為“逃離”的小說集里門羅寫到了各式各樣的逃離,它們沒有一個是雷同的。
特約撰稿人:句芒,文學碩士
編輯:莉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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