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2024做書市集《綠血》展區

一篇好的書評解析是不可能離開小說文本本身的精彩，其實很好理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而判斷是否過度解讀，就在于看書評是空穴來風，還是評論內容都是以小說文本里面的諸多細節為基礎，進行的關聯分析。我想前者屬于牽強附會，而后者，屬于抽絲剝繭。

《綠血》這本小說集確實很特別，格外好讀，卻也格外難懂，之所以寫了這么多，是因為它的風格其實很像我非常非常喜歡的塞林格的《九故事》。我當年年輕氣盛，因為讀不懂這本書，而認為作者在故弄虛玄，予以鄙夷，后面讀懂之后，不夸張地說，我感受到了極大的安慰和希望。當我讀到《綠血》后，下意識就想到了《九故事》，感覺兩本書有很相似的地方，講的都是一種很糟糕很絕望的環境之下，隱藏著一種不易被察覺到的純粹的力量，支撐著一些孤獨又疲憊不堪人繼續生活，繼續前行。

于是我寫下這篇書評，說實話，這個抽絲剝繭的過程充滿了痛苦，但也充滿了喜悅，《綠血》給了我極大的力量，重壓之下，總是有人在表達不服。我也希望更多的讀者朋友可以通過我的解讀從這本書里得到力量和希望，這就是我的寫作初衷，比起這本書的藝術價值，我的評論不值一提，這話發自真心......

“有沒有一種東西，一旦擁有，就圓滿了，再也不慌了？”

先聊聊《綠血》吧，可能每個人對“綠血”的理解都有不同，但我感覺這篇小說的核心就在綠色的血這個概念，我的理解在故事明線上綠血的隱喻應該是每個人身上都有的和大眾主流不一樣的東西，而暗線的隱喻應該是某種拒絕合流、不服從的勇氣，《綠血》有著和《活著》類似的敘事背景，故事也有某些相似之處，如果說《活著》是用活著捍衛尊嚴，《綠血》則是用死亡捍衛尊嚴，就像小說里說的，“如果不能體面地活著，至少還能體面地死去。”而最后周炎的死（我覺得是用綠血自殺），和《局外人》里的默爾索一樣，她認為這個荒誕的世界沒有資格審判自己，也沒有資格審判她的家人。這一篇分量很重，又是小說集的開篇，明暗交織，需要深入解讀，一時半會寫不完，以后我會單獨為它寫一篇讀后感，不過我可以用從別處看來的一段話來表達我對《綠血》的感受：“如何評價一個時代，詩人狄金森說，要說出全部真相，但要傾斜的說出來。前半句代表良知，后半句則代表智慧。一流的作品即是如此，不卑不亢，不遮不掩，不怒不怨，真相悉數盡出，平靜敘述之下，暗藏萬鈞之力。一本一流的作品，能讓讀者通過它走進一個時代。”

《干燥劑》這篇風格變了，溫柔且治愈，可能是用來緩解一下看完《綠血》的情緒，小說里也看到了自己剛畢業時的經歷。男主做著正式工的工作，只拿一半的工資，只能住在潮濕的半地下室，連擁有一張正經的餐桌都是奢望，感覺每個在城市里打拼的年輕人，又何嘗不是在孤島荒野求生的埃德？“運氣也他媽是作弊！”無法作弊的他們，幸好還有愛情彼此支撐。故事的最后男主雖然戒了煙，又開始了喝酒，故事結尾寫到，“喝一口，看看罐身上的字，又喝一口。”我猜罐身上的字可能是，“酒精有害健康”。但是沒什么辦法，煩躁的世界里，人總是需要找點什么東西來寄托的，愛情、酒精、干燥劑或者希望。

《最后的夏天》這篇風格又變了，一下子把我帶回了炎熱的90年代夏天，青春故事的外殼下埋著三代大學生命運的暗線，瘋老頭是第一代，齊新下海的爸爸是第二代，齊新第三代。這一篇要從結尾回頭看，才能理解它究竟在講什么。結尾時男主已經成為一個空虛迷茫游戲人間的紈绔形象，和他小時候天真的樣子相去甚遠，那時候他還絞盡腦汁想找到父親出軌的證據，如今卻在濱海大道上超速駕駛去參加父親的第三次婚禮，這個跑車趕赴父親婚禮的意象其實可以理解成當下荒誕社會的一個縮影，所以我認為這篇小說探討的正是社會信仰缺失的根源，即知識分子的缺失造成的，第一代瘋了，第二代下海，到了第三代自然會陷入迷茫。可以說這是整個小說集欺騙性最強的一篇，表面是一個青春期分別分離的故事，其實通過展示三代知識分子的命運以及失位，講了當下社會信仰分崩離析的過程。我很喜歡故事最后那句話，“他在我肩膀拍了兩下，朝那個肥佬走去。”拍這兩下，意味深長。

圖/2024做書市集《綠血》展區

《去南方》我覺得名字就很值得玩味，“Nofucking-relationship”也是從這里來的，如果說每篇小說都可以找到一個關鍵詞的話，這篇的關鍵詞就是，希望。男主插旗那段描述我很喜歡，隱喻著每個年輕人都渴望證明自己，我覺得這個故事對空間的運用很妙，故事的主要場景塔吊操作間，小閣樓，臥鋪火車還有汽車車廂，共同點都是狹小，是生存空間的隱喻，故事后期他們進入的別墅，空間變大了，卻是在犯罪。女主后期做了開鎖師，幫助進不了家的人開門，加上之前灑水車的理想，有她想要打開人的心門進行清掃的隱喻，“做客次數多了，我發現使我們興奮的往往不是最后的收獲，而是打開一扇門之前那幾分鐘，你永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門”在小說電影繪畫里面往往都會有特殊表達作用，而南方一詞的隱喻，正是未來和希望，結尾那句話，“門像開始那樣關著。”應該交代了整個故事的暗線的終點，他們的那扇希望之門最終還是被關上了，也可能至始至終都沒打開過。

《派對》這篇大概講的階層躍遷的事，男主爬樹摔下來我感覺隱喻的是上升通道被關上了。如果上升通道關閉，那么人會活得很累，精神生活也就沒有了，派對隱喻的就是人內心渴望的豐富多彩的精神生活，扣子的隱喻也是，但扣子最終被賣掉了，所以女主的精神世界空了一個洞。這個故事其實很殘酷，即使發生在度假的風景優美的海邊，我在想，這里面男主看到的那輛三叉戟，是不是就是《最后的夏天》里男主開的那輛。即使不是那輛，至少讓我把兩個男主聯系到了一起，似乎階層分化的原因也一下子解釋清楚了，知識分子倒向官僚（肥佬我的理解是官僚形象），階層躍遷才能得以實現。我很喜歡里面一句話，“我無憂無慮，不再疼痛。”

《最后的夏天》劇照

《迷霧河往事》我覺得這篇其實就是在回答男主提出的那個問題：“山妖為什么一定要修煉成人？”我說，“當人有什么好？”最后故事也給出了回答：情和義。這個故事很打動我，我也很希望自己小時候能夠得到這樣的情感教育，這樣長大之后，應該就不會那么慌了。所以男主即使離了婚，內心依然是穩定和自洽的，我想這和他從叔叔余力和方妮的殺人事件里得到的情感教育有直接關系。這個故事還解密了《綠血》開篇其中一個懸案，感覺整本小說集各個故事之間都有一些很有意思的隱秘關聯，包括《干燥劑》和《墜入》的女主都是電話銷售，這些關聯應該都是有意為之。

《瀑布旅館》，“領導更容易當上雜種”出處在這里，我覺得不能簡單地把它理解為一個都市奇幻愛情故事，《瀑布旅館》真正的妙處在于借助一個愛情故事，提出了一個哲學命題，人的虛無感究竟從何而來？以及這個故事在試圖找到一切人生意義的源頭。“他們正進行靜物幻想體驗，胸前貼紙上寫著他們幻想成為的物體，有沙發、冰箱、熨斗，甚至還有卷發棒。”這段描述隱喻了社會將個體工具化，包括男主，也是臺“點鈔機”，人無法作為人存在，自然會走向虛無，而一切人生意義的來源正是愛，不管你最終的人生意義指向哪個方向，歸根結底，起因都是愛。“轟轟烈烈又如此隱秘，憑空而來卻源源不斷。”這段描述不僅僅是瀑布，更是愛，把瀑布作為愛的具象化表達是這篇小說的點睛之筆。當男主從虛無走向愛之后，他從一個朋友也沒有，到渴望建立親密關系，更獲得了重建內心世界的勇氣，雨林缸正是每個人都可以構建自己的內心世界的隱喻，這篇小說最為迷人之處在于最后的結尾，那些斑駁的光沒有落在主角，而是落在了每一個普通人的身上，這一結尾，也帶給了我極大的感動和力量，操蛋的世界里，有時候需要一些故事的出現，來確認孤獨的我們也是正常人。

《Boat Story》劇照

《漩渦》我很喜歡這篇里面的隱喻，岸邊一艘壞掉的船，隱喻缺乏機會的人生處境，葡萄架，隱喻理想生活，金色的鯉魚，隱喻夢想，漩渦、無臉男都是隱喻，男主小時候很有靈性，甚至有神性，長大后，卻一步步泯然眾人，最后如果加入了傳銷，就會變成獸，所以這個故事其實講的是從神到人，再到獸的過程，或許每個人小時候都憧憬過長大之后的理想生活，但真正進入社會后，卻發現這個社會對個體的異化讓人措手不及，難以抵抗，理想的一切只會越來越遠，最終變成了讓自己失望的模樣。另外這個故事讓我想到了《干燥劑》的男主最后開始了喝酒，有點《干燥劑》續集的意思。《漩渦》結尾男主和妻子被困在立交橋和大雨構成的漩渦中，和小時候的漩渦完成了重合，同時也解答了當年的困惑，那時候男主在漩渦中看見的人竟然是長大后的自己！這讓我想到了前一陣網上很火的和史鐵生老師有關的那段話，小時候我撿到一把槍，扣動扳機，若干年后，我走在路上，當初那顆子彈，正中我的眉心。

《墜入》故事的發生地在一個逼仄的房間，警察對男主進行審問，這個場景隱喻的是靈魂的審問，“有沒有一種東西，一旦擁有，就圓滿了，再也不慌了？”懸疑愛情的殼子內核是哲學命題，人究竟該如何面對自己，面對愛人和親密關系？以及應該如何活在當下？這個故事的男主非常悲劇，并且由于他的悲劇，也給更多的人帶去了悲劇，這種悲劇的起點其實遠比進入社會更早，從他壓抑的童年時期就開始了，精神分裂這種題材也不稀奇，但這種把現代人的普遍的分裂狀態從根源上講清楚的故事，不多見。有時候我在想，我們其實已經不缺故事了，這個世界上能讓人真正記住的也永遠不是故事情節，但《墜入》里我永遠都能記住其中一個細節，男主小時候家里的電視柜上了鎖，這個細節里面有很多信息，你可以根據這個細節想象出一個被困在補習班，活在父母殷切期待下的一個內心無比孤獨壓抑的小孩，我還能記住的另一個場景是，童年的男主偶然間看到動畫片里的仙鶴看得入神的那一幕，那是人對自由的天然渴望。

《墜入》這篇其實感覺有點總結的意思，如果說前面的幾篇小說都在講述當下人們的困境，那么這篇小說，把這種困境具象為了一個公園里的玻璃罩子，學校、公司、單位甚至家庭，都是玻璃罩子的隱喻，而我們每個人，都是玻璃罩子里面關著的供人參觀的仙鶴，面臨的兩難選擇是：如果有人砸開了這個玻璃罩子，你是選擇飛走，還是留下？這個故事里是沒有明確答案的，或許我們都應該試著面對這個問題一次。這個問題或許會很難回答，其中一個原因大概在于我們已經熟悉并習慣了困境，但對于自由的理解由于缺乏體驗而不夠自信，正如小說中那句對自由的向往極具現代性的描述：“像一條缸里的魚偶然間瞥見了電視里的海。”

《死亡詩社》劇照

《去往任何地方》是最后一篇，如果說《墜入》是對小說集進行結構性總結，那么《去往任何地方》我的感受是，它在對小說集進行主題性總結，如果說九個故事都是在講當下年輕人的生存以及精神困境，那么《去往任何地方》試圖探索的是走出這兩種困境的方法。

小說的開篇講的都是動物，但不是一般的動物，殉情的西藏赤麻鴨，無法對同伴見死不救的藍冠水鳥，悲壯且具有神性，這一獨特的開篇也對小說的整體氣質進行了預告，但上述兩種動物，不過是為了引出故事真正的主角，南極冰川那只執意去往群山的企鵝，以及那個一直困擾男主的問題，那只企鵝究竟要做什么？而男主的身份是前黑幫成員，對應的正好也是動物。我特別喜歡企鵝這層暗線故事，理解男主和那只企鵝之間的聯系，或許是解開這篇小說，甚至是整本小說集謎題的關鍵。

《去往任何地方》故事發生地再次回到了迷霧河，并且男主徹底陷入了絕境，深山老林躲避，再無路可走，但他可以用天線看世界各地的電視節目，這個隱喻很妙，即使人的物質世界被限制了，靈魂世界依然可以完全通透開闊。故事里有段描述，“出了縣城，公路沿河逆流而上，進入森林，河面霧氣溢到路上，能見度很低，我始終沒能看見河的樣貌，”這是往真正隱秘的地方去的描述，而真正隱秘的地方，正是人的內心深處。如果說開篇的《綠血》是對善惡進行溯源，那么收尾之作《去往任何地方》是對人的內心整個世界——不限于善惡，還包括情感、真假、美丑，進行溯源。當一個人去到自己的內心深處，于是某種隱藏的天性得以慢慢恢復，他開始懷念前妻，沒有殺養的鴨子，最后還放生了釣來的魚，這一經歷類似于深山禪修，男主通過心靈的修行，最終完成了從獸到人再到神的蛻變，從這個變化的角度看，這篇故事和《漩渦》也存在某種呼應關系，再結合開頭具有神性的動物以及結尾那扇可以去往任何地方的火中之門，這個故事其實具有深厚的宗教意味。

邵林和梅梅的愛情以及梅梅講述的那個故事，對應了赤麻鴨和藍冠水鳥的故事，而那艘燈火通明，甚至可以唱K的湖中之船，隱喻的是人所向往的幸福彼岸。“我和他一人一槳，往船屋劃去，周圍空無一人，我們穿過湖面彌漫的霧，劃槳聲清脆悅耳。”故事中這段描述很有深意，一個無路可走的人，卻依然在向往著幸福彼岸。《去往》的主角阿耀是個被黑白兩道追殺，無路可走的人，但這個故事里的其他人，包括阿云、阿志，包括邵林、阿梅，他們就有路可走嗎？我想起前面《迷霧河往事》里的那段話 “余力，你說今天我們能遇到野人嗎？”方妮突然問。“可能根本不是什么野人。”余力回過頭來，“只是沒路走的人。”

《最后的夏天》劇照

是的，這個世界沒路走的人太多了，當邵林因為天意（我就跟老天打了個賭，如果梅梅生日之前，我修不好那臺車，就是天意，老天讓我收手，我和梅梅結婚，把孩子生下來，）決定重操舊業，男主此刻已經完成修行，也觀摩了“幸福彼岸”，于是他站了出來，決定要和這“天意”斗一斗，點燃了那把火，想用這火光給所有無路可走的人照亮一條光明大道。當大火沖上云霄，他頓悟了，內心溯源的結論也得以呈現：“所有痛苦都源于不夠慷慨。”而這把火也似乎解答了故事一開始的那個問題，那只企鵝究竟要去哪里？他或許就是那只一意孤行的企鵝，想為這片冰原尋來火種。

這十篇小說里的年輕人都有個共同點，活得非常有態度，不認命、不內耗，敢以真我示人，讀完最后一篇，我的某種感受也得到了印證，整個小說集的核心主題就在綠色的血這個概念里，綠血的隱喻不僅是指某種拒絕合流、不服從，脫離荒誕完成自我存在的勇氣，更是一種態度，我在想自己身上或許也有綠血，這應該就是我被《綠血》打動的原因。

十篇小說，從迷霧河到城市，都是霧氣蒙蒙，構建了一個完整的世界觀和文學意象，人們迷茫著，疲憊著，卻始終彼此攙扶，一直尋找。霧氣籠罩大地，身體有著一點綠血的人們，在暗夜發出螢火之光，即使再微弱，只要有一絲光亮，或早或晚總會找到那個出口，去往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我想這就是綠血的態度，也是我們這代人永遠不會流失的希望。

*本文已獲得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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