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外地朋友來問我:據說大慈寺就在太古里,但為什么去過幾次太古里都沒有看到大慈寺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大慈寺就好端端地立在太古里那兒,你幾次去都沒有看到,那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喬治·馬洛里說,山就在那里;成都人說,大慈寺就在那里——不管你看得見與否。
也曾經有外地朋友去過幾次太古里,每次去就徑直去大慈寺。他說,90年代中后期看我的文章,就看到這個大慈寺,當年就覺得很有意思。最近一些年,出差到成都,總是住在太古里旁邊,于是每次就先去逛逛大慈寺,人少,清凈,氣場相當不錯。
▲在沒有高聳起IFS的時代,這張照片很好展示了大慈寺和后來的太古里/IFS之間的位置關系——如果你是成都人的話,很容易看出。By 劉陳平
關于古代大慈寺,錄兩段講古的片段就很清楚了:
“……故 (大慈寺)歷唐、宋、五代、元、明數百年間,其壁畫梵王帝釋、羅漢、天女、帝王將相,瑰瑋神妙,不可縷數。至于寺院之宏闊壯麗,千栱萬棟,與夫市廛百貨珍異雜陳,如蠶市、扇市、藥市、七寶市、夜市,莫不麇集焉。” (《華陽縣志·古跡》)
“寺極盛時,西抵今錦江街、江南館街、金玉街、棉花街一帶(商業場及紅旗劇場附近,曾發現臥佛頭像,如為大慈寺物,則寺址亦曾達其地);北至天涯石北街、四圣祠、慶云庵街;東抵城垣一線;南至東大街。” (《成都城坊古跡考》)
▲盤桓成都大慈寺的唐僖宗給朱溫賜名朱全忠,有人指出全字有“人主”之組成。但使者已經上路,那就這樣吧再愛都要Sayonara。唐,果然亡于朱溫。
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至末期,大慈寺是我經常去的地方。和我一樣經常去的人,基本上都是在附近紅星路上班的紙媒同行,四川日報、成都晚報,后來還有成都商報、商務早報、華西都市報、天府早報等等,還有幾家雜志。另外,這里也是文聯、作協、廣播電臺等幾個單位的人的窩子。
那時,大慈寺還沒有恢復為寺廟,還是成都市博物館,大門開在蜀都大道上,要收門票,記不得票價了,反正很便宜,但媒體圈這撥人進門的時候,就對門衛說,我們找肖平。于是門衛就開門放人進去了。這里面多少有點無奈和不滿吧,可以想見。成都地方文化史著名學者肖平先生當時供職成都市博物館,現在他是成都市圖書館館長。那個時候,他們單位說不定私下有議論:這個肖平,看上去那么斯文安靜,結果在社會上裹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人哦。肖平老師真挺冤的。
▲大慈寺其實是松弛感最強的寺廟之一。寺的社交功能,歷代一直都很強。比如唐代宗時期的權宦、四川瀘州人魚朝恩就修建了章敬寺(以代宗的母親吳氏章敬太后為名),便于自己和皇家以及高官們來往。By Discovery成都
在大慈寺前后瞎晃了好多年,后來反應過來它是成都市博物館。但展廳呢?展品呢?是沒有,還是我根本沒關注過?
早些年,進了大慈寺的門,就穿過一進,到了更闊大的二進的庭院,找一空桌,邊拉開竹椅坐下邊喊幺師泡花茶。我現在都還能清晰地記得穿過一進回廊的那種感覺,被一雙半高跟架起了勢,挺胸抬頭,快步嬉笑,衣擺帶風。眼角余光中,院子里那些蔥郁的樹匆匆倒退而去。那個時候,走路真快啊,而且,還總是穿半高跟皮鞋。
▲雖然大慈寺喝茶不像望江公園那般“獨坐幽篁里”,但因為和春熙的強烈反差,讓人感覺特別好。By Dada
那個時候,我的文章里很有一些涉及到大慈寺的。
比如:
“……想當年,大慈寺有三進,我們一般選中間那進的庭院,下雨時就坐在庭院四周的回廊里;什么樣的鞋,貴的,便宜的,都踏在結實的泥地里,女人離開時,一般要用紙巾把高跟鞋上的泥揩去;桌上堆著蓋碗茶、報紙、書、手機和瓜子,誰要一不小心踢到桌腿,一桌的人都跳起來趕在茶水淹過來之前搶救。中午不想動時,喊幾碗面過來吃,很多時候要說上兩句:‘我要的是清湯的嘛,咋個上的是素椒呢?算了算了,下回長點記性嘛。’上廁所的人繞了一圈過來,說流沙河在前面那進的銀杏樹下正和幾個老頭聊得起勁;如果約了那個著名的眼神同時朝兩個方向看去的朋友來,就怕他遠遠地揚手,他一揚手,院子這頭和那頭兩桌的熟人都要舉手回應。……”
之前,我最后一次寫大慈寺,應該是現在這個太古里立項之后。
“秋天在成都太短了,可能就一個多月的時間吧,大家都拼了命地消費它,絕望并快樂著。國慶大假期間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說是大慈寺要拆。大家都急了。我也急了。如果把大慈寺拆了,那我就——我就——,我也不知道我就能干什么。但上海來的朋友坐在我家沙發上說,如果大慈寺拆了,我就不登你家門了。海派文化里怎么養出這么不講理的人?
報社的朋友趕緊去查清真相。結果不拆大慈寺,要拆周圍的爛房子,然后建一個以大慈寺為中心的商業街。這還差不多。
▲拆的自然不是大慈寺,而是周邊之前的一些林林總總。By 劉陳平
我和我的朋友們有多少如花似玉的日子是在大慈寺的銀杏樹下度過的?多少個下午,我們一起喝著三塊錢的茶,或望天發呆,或胡說八道,然后,有人去開編前會了,有人去簽大樣了,有人在約稿,有人突然驚呼交稿的死限到了,有人走到一邊去接電話,返回來時強作鎮定,還有人張皇失措地望著漸漸降臨的暮色,拼命想拉人一起吃晚飯。那是我在媒體干活的十年,也是我的青春期。在這十年里,我看到一個個老友的變化,男人的發際線往后退了,肚子挺出來了,女人的眼角不那么光生了,斑點爬上了曾經無比光潔的臉。而我,曾經精力充沛可以通宵達旦地玩,現在,晚上12點就困得睜不開眼了。真的,如果大慈寺拆了,我就——我也許會流淚吧。”
2004年,大慈寺恢復為寺廟并對外開放。還是有茶館,在幾個香火不太旺的大殿的旁邊,賣紀念品的小賣部的后面,有一個狹小的水泥地面的茶館。我和朋友們還是去喝過茶,很多人擁在這個小茶館里,幺師好不容易給我們扒拉出一個角落,沒有茶桌了,給了我們一個條凳作替代。到了中午,習慣性地叫面來吃,說要兩個三兩,人家說,我們不賣三兩,要買就買三個二兩。還要自己去端,為了兩碗面,站著等了二十多分鐘。
大慈寺的茶是喝不得了。一時間人心惶惶。
后來,我們又找到一個喝茶的地方。錦江賓館苗圃里的露天茶園。這里濃蔭密布,每張桌子之間有花木做天然的屏障。透過花木屏障的縫隙,有時,可以瞄到一眼左邊一座的女人正在點煙的手;有時,可以聽到一耳朵右前方那桌的幾個男人正在罵上一把出牌錯誤的那個家伙。這里非常安靜,特別是在午后,有一種潛入了水下的感覺,世間百態都被隔在水之外,然后,被折射,被美妙地扭曲。那時我已經從報社調到了出版社,錦江賓館跟出版社大樓就隔了一條人民南路,跨過去就是,于是我經常約人在那里喝茶,包括很多外地來的朋友。前兩年,作家王愷來成都做活動,回憶跟我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小樹林里。在座的朋友全都大笑起來,問你們為什么要在一個小樹林見面?王愷說的就是這個錦江賓館苗圃里的茶園。
在這里喝茶,太陽天里也陰涼舒適。最美妙的時候是陰天,起風,細小的花瓣和落葉,徑直往茶杯里飄,每個人都必須用手去蓋住茶杯口,長發的女人同時用另一只手去拂開臉上的亂發。然后,抬頭看,不知這些禮物從何而來,只見樹的空隙中那清涼的天空。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辛棄疾的詞也適用于大慈寺周邊。這是筆帖式街的過去。辛棄疾的字叫稼軒,千禧年附近在大慈寺對面一個茶園就叫稼軒園。老板會在午餐時給自己的植物施糞肥。By 劉陳平
那個時候是博客盛行的時期。我的天涯博客“潔塵的私人版本”有點厲害,有一千多萬的讀者,我因此還跑到北京去領了天涯的一個獎。有一個讀者給我留言說,“……我漫無目的地瀏覽你和與你鏈接的博的博 (注:博是博客的簡稱)。有意思。你們簡直就是成都21世紀的吉溫尼畫派——綠色的樹林,靜靜的河流,美麗的花園,親屬、友人和悠閑的生活,再加上回避。后一句可是我說的。”
“回避”一詞觸到了我的要害。我告訴她,我在文字里所呈現的我和我的朋友們的生活,是真實的也是虛構的,這只是一個角落,或者說,這只是一種表面。比起內心,生活形式是狹窄的。我用這種看上去舒服的方式,回避內心,回避這世間所有讓我迷惑讓我不安讓我痛楚的東西,讓自己安全,讓他人也安全。除了回避,我沒有其他的路。
那個茶園原本沒有名字的,后來我們就叫它“回避”。
02
2000年之后,有一兩年,周一到周五的工作日,我幾乎每天都到大慈寺。沒進去,繞過去之后到它的后門,那里有個輕工幼兒園。
我兒子毛毛兩歲半開始上幼兒園,先是上他爸爸單位所在的川報幼兒園。上學頭幾天,到了下午兩點過,先生就接到老師的電話。老師嘆氣道:“沒辦法,還是哭,還是不吃飯。”于是先生只好去接了他,帶回家去。
待適應了川報幼兒園沒多久之后,按上面的規定,各個單位的幼兒園一律撤銷,于是轉到附近的輕工幼兒園。那個時候,毛毛已經明白上幼兒園是必須的,于是不哭不鬧,也好好吃飯了,每天早上自己抱著一本字典去幼兒園,別的小朋友玩玩具的時候,他就在那里翻和寫,很快就認識各種繁體字了,能寫“麒麟”這種難度的字。我一直以為這個孩子以后肯定學文科,很可能會和我們一樣上中文系,還很可能對文字學有興趣。完全沒想到的是他以后學了數學。
那陣子,我下午四點鐘左右趕到大慈寺的后門,進幼兒園接到孩子,把他放到自行車后座的兒童椅上,騎車穿過一截擁塞的菜市場,走到書院南街,然后在書院大廈那里左拐,穿過紅星路,走華興東街、華興正街還有華興上街,橫穿過太升南路,進入大墻西街,然后到居家所在的鼓樓洞街。騎車十五分鐘左右吧。
書院南街的街口有一個熟悉的干雜店,盛夏季節,我會停下來,把孩子抱下車,給他買一個和路雪蛋筒冰激凌,讓他吃完,用濕紙巾仔細揩干凈他的嘴和手,再把他抱到車后座上,然后再騎車回家。毛毛從小慢性子,吃個冰激凌也慢,吧唧吧唧地吃好久。我等著,順便張望一下街景,有時會遇到商報的熟人匆匆跑過去,彼此揮揮手。為什么不邊騎邊讓他在后座吃呢?后座是兒童安全椅,他吃東西完全沒有問題。有一次我在干雜店遇到一個熟人,聽我說急著趕回家,晚上還有事要出門,就這么問我。我告訴她:如果讓他在后座吃,吃完之后的結果是拿我的衣服當毛巾用,嘴和手在我后背上各種蹭揩,弄得一塌糊涂。
后來因為大慈寺區域的改建工程,輕工幼兒園也要撤銷了。毛毛于是又轉學了,轉到外公外婆所在的鐵路局幼兒園去了。這是后話。
▲隔壁的糠市街的街巷中,成都人一度也很松弛。By 劉陳平
那兩年幾乎每天都到大慈寺的后門,按說我完全可以提前去,先進大慈寺和一些熟人朋友喝喝茶,到點了再去接孩子。那時我的工作也還是比較悠閑的,已經不做記者了,從文化新聞部轉到副刊部當了編輯,每個星期一個讀書版,做起來很輕松,喝茶的時間是有的。但真的就沒再進去了。
我那時在忙什么呢?現在想來真有點模糊了。大致上,一方面是忙孩子的事。女人一旦生了孩子,注意力、關注點以及精力和體力的分配,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另一方面,我那時的寫作已經完全進入了常態寫作的狀態。我所謂常態寫作,基本上是每天都寫,然后一直延續下來,至今。
這些天我翻找早年的日志。翻到某一天記述說,下午去了大慈寺,晚上在讀永井荷風。“啊,梔子花有紅色的?!永井荷風搬家要帶著一株梔子花種在院中,不光為賞花,而是采摘果實當作顏料在稿紙上劃格子用。情趣清絕。”
在這之后,我寫道, “真的,我不能任性地寫作。我的敏感可將一切視作液體,汩汩流淌,沒有窮盡。放縱感覺對于一個不愚鈍的輕盈的女作家來說是太容易不過的事。我渴望晶體的感覺。流動的不成形的,在我這里沒有什么價值。”
重看這一段令我一怔。是因為當時讀永井荷風而有所感?當時讀的荷風,和我以后再讀的荷風,滋味有所差別,而且差別還挺大。至于說那句話,那種對“晶體”的向往,倒是沒什么區別,但是,對于“晶體”的認識也已經發生變化了。
03
現在的大慈寺,被太古里所環繞。太古里這個詞本來跟成都、跟大慈寺沒有關系,是地產商的名字,但以大慈寺為依托,于是也就沾了“古”意。客觀地說,太古里建成以后,成都人為之有點驕傲是應該的。各個大城市的CBD,大的商業中心區,各種奢侈品品牌店,像太古里這種由一棟棟兩層樓的仿古建筑構成的區域應該很少吧。太古里至少有點疏闊之氣。
▲這個背后,就是大慈寺的獨辟蹊徑。蘇軾手書的“精妙絕世”,顯示了其對家鄉四川的這座千年古剎的推崇。據稱大慈寺的六世主持寶月大師,為蘇軾的同宗兄弟蘇惟簡。
我最近幾次去大慈寺,都是因為陪外地親友到了太古里,順便就拐進去轉了一圈,還給別人介紹說,這個廟子是從隋代開始的,跟玄奘和唐明皇有很大的關系。
說了兩次后,心里不踏實,還是去查一下吧。果然有點問題。
大慈寺始建于魏、晉,極盛于唐、宋。公元622年,玄奘法師在大慈寺受戒,之后苦研佛學,在成都五年期間,經常在大慈寺和空慧寺講經,為蜀人所景仰。但玄奘并不囿于此,志存高遠,發奮精進,終于從三峽出川,取道荊州至長安,然后一路西行,實現了赴西天取經的壯舉。
安史之亂時,唐明皇逃至成都,敕書大圣慈寺。
翻看資料時,引起我興趣的不是那些有關宗教和皇家的“硬”料,而是當時關于大慈寺的世俗繁麗之貌。陸游在《天中節前三日大圣慈寺華嚴閣燃燈甚盛游人過》一詩中吟道:“萬瓦如鱗百尺梯,遙看突兀與云齊。寶簾風定燈相射,綺陌塵香馬不嘶。”
▲出世入世,瞬間切換。
極盛時的大慈寺,占地千畝,有九十六院,八千五百區,人工開鑿的玉溪流經寺前,富清冽婉轉之景象。寺前是大集市,各種交易琳瑯滿目,同時也成為市民逗留游玩的勝地。寺旁有跟玉溪相連的小湖,名為“糞草湖” (現在糞草湖街的位置),寺中糞便由此運走,可見當時寺中僧侶之眾。
現在的大慈寺是個鬧中取靜之處,我最近幾次進去,人都很少,氣氛寂寥,倒是顯得庭院里那棵大銀杏樹更有氣象了。不知道現在大慈寺里面有多少和尚?寺的外面,是紅塵萬丈物欲洶涌的太古里,也是市民逗留游玩之地,跟早先倒是異曲同工。挺有意思的。我沒覺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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