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瞭望智庫 封面 / AI 生圖
文 | 吳其勝 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副研究員;李點鏨 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生
近期,比亞迪在墨西哥建廠的計劃傳出,拜登政府和國會紛紛表示將限制中國汽車進入美國市場。
美國前總統及本屆大選共和黨候選人唐納德·特朗普也在競選集會上迅速作出強勢回應,若他成功勝選,將對所有在墨西哥生產的中國品牌汽車加征高達100%的關稅。同時,他也警告稱,如果自己未能在今年11月的大選中勝出,中國的新能源汽車將“血洗”美國市場,進而對美國的汽車制造業構成毀滅性打擊。
上海外高橋海通碼頭,向100多個國家和地區出口的中國制造汽車整裝待發。圖|新華社
近年來,中國新能源汽車在國際市場上的份額不斷擴大。這一趨勢引發美國政界的深切憂慮與不安,保護美國汽車工業的呼聲日益高漲。與此同時,墨西哥在美國政客的各種言論中被頻繁提及,并與維護美國產業鏈供應鏈安全等議題緊密相連。
美國在第三方市場打壓中國車企的動機是什么?墨西哥緣何成為關注焦點?
“新邊疆”
今年2月底,比亞迪計劃在墨西哥建廠的消息傳出后,在美國國內受到了較大關注。盡管比亞迪暫無進入美國市場的計劃,但其產品通過《美墨加協定》(USMCA)進入美國市場的潛力依然令美國本土汽車公司感到緊張。代表美國車企利益的“美國制造業聯盟”(Alliance for American Manufacturing)認為,廉價的中國汽車會威脅到美國汽車產業的生存,并要求美國政府阻止從墨西哥進口廉價的中國汽車和零部件。
2024年4月25日,北京舉行的2024北京車展上,參觀者在體驗新能源汽車。新華社記者 鞠煥宗 攝
產業界的擔憂引起了美國政界的重視,民主和共和兩黨都支持通過立法或其他措施來降低來自中國的所謂“風險”。
2月28日,來自密蘇里州的共和黨參議員約什·霍利(Josh Hawley)提出一項新法案——《保護美國汽車工人免受中國影響法案》(Protecting American Autoworkers from China Act),要求在現有稅率的基礎上,再對所有從中國進口的汽車加征100%的關稅。該關稅適用于所有在外國生產的中國汽車產品,這也意味著一旦該法案獲得通過,中國的汽車產品將無法通過包括墨西哥在內的第三方市場進入美國。數日后,三名來自密歇根州與俄亥俄州的民主黨參議員在寫給拜登政府的聯名信中也表達了類似觀點,要求對中國品牌汽車加征重稅。
此外,拜登還指示商務部調查中國智能電動車對美國網絡安全的潛在威脅,并考慮制定相關法規。拜登政府的舉動受到美國“汽車創新聯盟”(The Alliance for Automotive Innovation)等相關行業組織的支持。美國制造業聯盟主席斯科特·保羅(Scott Paul)表示,希望該調查能夠“迅速產生果斷的行動”,并采取更多措施遏制中國汽車對美國經濟安全的威脅。
目前,美國進口的中國汽車很少,部分原因是美國對從中國進口的汽車征收高額關稅,以及中國新能源汽車無法享受美國聯邦政府的稅收優惠政策。不過,官員們擔心,關稅等手段不足以應對中國汽車對美國市場的潛在沖擊,因此需要采取額外措施。
早在去年12月7日美國財政部長珍妮特·耶倫(Janet L. Yellen)訪問墨西哥期間,就推動美國與墨西哥達成在外國投資安全審查領域開展深度合作的意向。美方表示將通過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與墨西哥進行相關的信息和實踐分享,幫助墨西哥加強對外來投資的審查。耶倫在聲明中強調,美墨之間的經濟聯系已不僅局限于貿易領域,而是更廣泛地拓展至供應鏈與國家安全層面。
2010年3月21日,熱氣球在日出時分從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附近特奧蒂瓦坎的太陽金字塔上空飛過,慶祝春分的到來。新華社/路透
盡管耶倫當時在公開講話中表示,美墨的新合作協議并非針對中國,但明眼人皆知,其背后深意并非如此簡單。此舉實則是美國在對華戰略競爭的大背景下,為遏制中國車企出海、維護自身市場優勢與所謂“供應鏈安全”而精心策劃的一步棋。
美國政府的這一系列舉措表明,在新能源汽車領域,中美之間的競爭已經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層面。這不僅僅是一場經濟利益的爭奪,更是一場關乎國家安全與地緣政治的較量。而墨西哥則成為了這場較量的“新邊疆”(The New Frontier)。
為什么是墨西哥?
墨西哥的汽車制造業歷史悠久,自百年前別克在此建立首座汽車工廠起,墨西哥逐步構建起了完善的汽車制造生態,匯聚了大眾、寶馬、福特、豐田等眾多國際知名汽車制造商。同時,墨西哥的汽車零部件產業也頗具規模,為整車生產提供了有力支撐。作為全球第七大汽車生產國,墨西哥年產約300萬輛汽車,其中85%出口至全球,特別是美國市場。
對于美國來說,墨西哥是其最為重要的經貿合作伙伴之一。墨西哥向美國供應汽車零部件、玻璃及鋼鐵等關鍵產品,是美國汽車產業供應鏈的重要環節。根據美國官方數據,在2023年美國對外貿易整體下降的背景下,美墨貿易卻逆勢增長2.5%,雙邊貿易額接近8000億美元,使墨西哥超過加拿大躍居當年美國最大貿易伙伴之列。汽車及汽車零部件貿易是美墨雙邊貿易增長的重要推動力,占該年雙邊貿易的12.5%。其中,乘用車和汽車零部件是墨西哥向美國出口的前兩大品類商品,對美出口額分別達到447億美元和349億美元;汽車零部件和乘用車則分別是美國對墨西哥出口的第二和第三大品類(第一大品類是汽油),對墨出口額分別達到201億美元和2.3億美元。
此外,美國資本在墨西哥多個重要制造業領域均占有顯著份額,使墨西哥成為美國重要的投資目的地。《美墨加協定》下的貿易互惠條款,更是進一步加深了兩國經濟的融合程度。還是以汽車制造業為例,墨西哥生產的汽車若滿足區域價值含量標準,便可享受進入美國市場的零關稅待遇。這無疑為墨西哥汽車制造業帶來了巨大競爭優勢,也使墨西哥成為美國汽車生產基地。
2023年11月13日,長沙海關關員對需要出口的車用電池實施危險貨物包裝使用鑒定。新華社發
近年來,中國新能源汽車大規模出海,足跡遍布世界各地。憑借其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和關稅減免待遇,墨西哥也吸引了眾多中國車企的投資。奇瑞、江淮、長安等紛紛前往墨西哥建廠。根據墨西哥汽車工業協會的統計,2022年,中國超越美國成為墨西哥最大的進口汽車來源國。2023年3月,在特斯拉宣布將在墨西哥設立超級工廠的消息后不久,包括寧波華翔、拓普集團、旭升集團、均勝電子等在內的特斯拉零部件中國供應商也紛紛響應號召,表示將前往墨西哥投資。
中國車企在北美日益增長的存在感使一些美國政客感受到了威脅。去年6月,美國眾議院“中國問題特別委員會”就曾公開渲染中國汽車產品對美國汽車行業的威脅,聲稱來自中國企業的競爭將導致美國企業的技術泄露、對外依賴程度過高等問題。今年2月比亞迪宣布其墨西哥工廠計劃后,國會兩黨議員們便蠢蠢欲動,試圖提高關稅壁壘。
可以看出,特朗普在競選活動中的言論并非僅僅是他個人的政治表演,而是反映了美國政界對于中國新能源汽車不斷增長的全球市場份額與影響力的擔憂情緒。鑒于墨西哥市場對美國汽車產業來說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限制和阻止中國汽車企業的進入被美國不少政客視為維護國家經濟安全的重要一環。
“長臂審查”
當前,中國新能源車企正積極拓展海外市場,并以較快速度擴大全球汽車市場份額。2023年第四季度,比亞迪超過特斯拉成為全球新能源汽車銷量冠軍。同時,中國車企在墨西哥等擁有良好汽車制造基礎和優惠政策的地方進行離岸投資,以降低成本,快速融入當地市場,并提升全球競爭力。
2023年2月8日,在常州站鐵路貨場,裝載新能源汽車的海鐵聯運鐵路班列即將發車。新華社發(史康 攝)
中國車企的國際化戰略初顯成效之時,美國國內汽車產業保護主義情緒也逐漸抬頭。特斯拉CEO馬斯克坦言,中國車企展現出強大的競爭力,如果沒有貿易壁壘的限制,其市場擴張將難以遏制。同時,美國政客批評中國新能源汽車依賴政府補貼,以低價策略沖擊美國汽車行業。
目前,美國直接進口中國電動汽車的“301”關稅從25%增加至100%,總關稅將達到102.5%。但由于美國與墨西哥之間的互惠貿易協定,在墨西哥生產的中國汽車進入美國市場時卻能享受零關稅待遇。這一現狀被美國政客視為其關稅壁壘上的重大漏洞。已有多名國會議員提出加征高額關稅的議案。
同時,美國的《通脹削減法案》也為中國車企設置了難題。該法案要求享受稅收優惠的電動汽車必須在北美組裝,且零部件、電池及關鍵原材料也需符合產地規定。此政策明顯保護美國本土產業,同時提高了中國車企的市場準入門檻。若中國汽車不在北美生產,將難以滿足法案要求,無法享受稅收優惠,市場競爭力下降。
顯然,美國政府希望進一步提高貿易壁壘,阻礙中國新能源車企通過墨西哥進入美國市場,保護其國內汽車產業的利益。
拜登政府推行“友岸外包”政策,加強與盟友經濟產業合作,旨在減少對所謂“高風險國家”的依賴,降低經濟風險。該政策鼓勵企業將供應鏈轉移至“友好”國家,確保供應鏈穩定,并維護國家安全。同時,也是出于地緣政治的戰略考量,孤立具有潛在威脅的國家。
美國財政部長耶倫此前就曾強調,美墨雙方的合作已經超越經貿層面,并延伸至維護供應鏈韌性與國家安全的戰略高度。在美國推行“友岸外包”政策的大背景下,墨西哥以其獨特的地理與產業優勢,成為了美國至關重要的戰略支撐點。特別是隨著《美墨加協定》以及《通脹削減法案》的相繼實施,墨西哥在美國汽車、清潔能源等關鍵產業的發展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但在美國政府看來,中國企業在墨西哥的投資和生產活動打亂了美國的戰略布局。具體而言,一方面,像比亞迪、上汽名爵以及奇瑞等汽車制造商的進駐,將對美國汽車市場造成不小的沖擊;另一方面,中國的汽車零部件及電池供應商也正積極與北美車企展開國際合作,如寧德時代與福特汽車簽訂了合作協議,為福特的電動汽車提供電池技術支持。美國的一些政客擔憂,這些中國企業的涌入將加深美國市場和企業對中國的依賴,進而可能對美國經濟和供應鏈安全構成潛在威脅。
美國原本計劃通過加強與墨西哥的經貿合作來減少對中國的經濟依賴,并試圖將中國從自身供應鏈中剔除。然而,中國的汽車制造商及其相關的零部件和電池供應商通過投資方式重新滲透到了美國的供應鏈體系中。中國企業并未如美國所預想的那般被邊緣化,相反,其在全球范圍內正發揮著日益顯著的影響力,這一現實讓美國感到難以接受。為此,美國正尋求與墨西哥在外資安全審查方面的合作,幫助墨西哥建立類似美國外資安全審查委員會的機構,敦促墨西哥加大對中國投資企業的審查力度,通過為中國企業在墨西哥的投資設置障礙,阻礙中國進一步融入美國新能源汽車產業的供應鏈。
美國的外資安全審查制度原本旨在評估與調查進入美國市場的投資并購交易,以保護國家安全。但特朗普政府加強了這一制度的“戰略性”,使其成為對華競爭工具。拜登政府延續了這一趨勢,并試圖將其推廣至第三國,加強同盟友在外資安全審查方面的配合。未來,前往墨西哥的中國車企可能將面臨美國政府對跨國投資的“長臂審查”。
墨西哥將如何反應?
對于墨西哥而言,美國不僅是緊密鄰國,更是重要的經濟和政治盟友,在經濟貿易、政治外交等多個領域都占據著至關重要的地位。因此,墨西哥在處理與美國的關系時,始終保持著高度謹慎。
但近年來,墨西哥和美國的外交政策和安全優先事項并不總是一致的,原因在于:首先,墨西哥在經濟與安全層面對美國確實存在高度依賴,但兩國間的矛盾亦不容忽視,移民問題便是其中之一。墨西哥作為美國重要的移民來源國,其政府視海外移民為國家經濟發展的資源。然而,美國政策的搖擺不定使得美墨關系時常起伏。此外,毒品問題也是兩國長期存在的分歧點。盡管近期美墨達成的協議包含打擊違禁藥物流動的措施,但成效如何仍是未知數。特朗普曾在2019年對墨西哥進行警告,稱若不能按美國要求對非法移民與毒品走私進行控制,美國將對墨西哥關閉邊境并實施貿易制裁。邊境、移民和毒品問題均表明,美墨關系遠非一片和諧。
再者,從歷史視角來看,墨西哥與美國的關系一直充滿復雜性。在迪亞斯政府時期(1876-1911年),墨西哥實行“大國平衡政策”,利用外資和技術促進國內發展,同時與歐洲國家友好,平衡美國影響,保護國家利益和主權;冷戰期間,墨美關系復雜,雖有合作,但美國干涉內政引發墨西哥反感。美國早期援助促進了墨西哥經濟,但后來的貿易限制又阻礙了其增長。墨西哥在冷戰中既合作又維護獨立;20世紀90年代,《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加強了墨美經濟聯系,帶來貿易和投資機會。但“9·11”后的反恐分歧使雙方關系出現裂痕。
此外,墨西哥對在烏克蘭和中東等地持續發生的全球沖突采取了和美國不同的立場。如果這種外交政策分歧持續下去,可能會對墨西哥的外國直接投資審查制度背后來自美國的指導構成挑戰,特別是在受限制的司法管轄區和敏感的重點行業方面。
與此同時,中國的投資對墨西哥的發展也起到了不可或缺的推動作用。中國的資本注入為墨西哥的經濟增長注入了新的活力,對其產業轉型和升級提供了有力支持。
總的來說,墨西哥與美國之間的關系在歷史上始終充滿了合作與矛盾。盡管墨西哥在經濟和安全層面對美國存在依賴,但其外交政策始終在努力尋求平衡和戰略自主。在當前中美戰略競爭的背景下,墨西哥更可能選擇在中美之間維持平衡,而非完全倒向任何一方。其外交政策既要考慮美國的影響,又要堅持長期以來追求的戰略自主傳統。墨西哥將在復雜的地緣政治環境中尋求自己的最大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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