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可能連肛門都無法保留時,她忍不住低聲抽泣。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43個故事—
一
科室里每年都會收治許多患惡性腫瘤的病人。
徐冬英是2021年6月來住院的,她患的是直腸癌,直到今天,我對她的印象都還很深刻。
那天下午,一連來了四五個病人,護士站的三臺電腦都有人在用,我便到醫生辦公室里寫護理記錄。
當時,老李坐在我旁邊,正在跟一個病人家屬談論病情。
老李問他:“你是她老公嗎?”
家屬連忙否認:“不是,我是她弟弟,我姐夫在外面打工,暫時還沒跟他說。”
老李看著報告單,面色有些凝重,“腸鏡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是直腸癌,情況不是很好。”
家屬聽老李這么說,沉默地低下了頭。
半晌后,他問:“還能治嗎?”
老李說后續可能要做手術,再配合放化療。
家屬意思是,不想讓病人知道患癌的事實,讓老李暫時不要告訴她實情,只說是得了痔瘡,要做個小手術。
老李拿著報告單,耐心地跟家屬解釋,讓他還是有必要跟病人溝通一下,不要隱瞞。
因為徐冬英的癌腫位置在腹膜折返以下,距離肛緣不到5cm。如果要進行手術的話,只能選擇腹會陰部聯合直腸癌根治術,不保留肛門,在左下腹做造瘺,糞便經此排出。
如果病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手術,醒來后發現自己肛門也沒有了,腹部還有個造口,肯定是不利于后續治療的。
我還記得徐冬英得知病情那一刻的樣子,她雙目空洞,似乎很絕望。
在知道自己可能連肛門都無法保留時,她再也忍不住,坐在那兒低聲抽泣。
我見過太多的癌癥患者,可每次面對這樣的場景還是忍不住唏噓。
徐冬英對老李說:“醫生,一個人如果連肛門都沒有了,那成什么人了,難道我要一輩子從肚子這個地方解大便,這樣的話,我以后還能正常干活嗎?”
我看了一眼她的病歷,才40歲,可看上去卻像是五十多歲的樣子。
一件紅色的燈芯絨外套已經洗得發了白,她個子本就有些矮小,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些寬大。
她抬手擦眼淚時我注意到她的手很粗糙,紋理也比較深。雖然指甲剪得已經很短了,但邊緣依然還有一點兒泥垢。
我想,她大概是經常干農活才會這樣。
徐冬英接受不了要挖肛門的事實,最后,根據她的腫瘤分期,醫生建議她可以先進行放化療。
放化療后,如果腫瘤能有一定程度的縮小,有足夠切緣的話,保肛的幾率會增大一些。
接下來,徐冬英便開始了放化療。
她的整個化療期間,我都沒見過她丈夫,只有弟弟隔上兩三天會過來一趟。
那天,午飯時間,我去病房時,徐冬英的床邊坐著兩個孩子,姑娘在床頭柜前吃飯,兒子正跟媽媽說著話。
他兩手撐在床邊,雙腿不停地晃悠著,“媽媽,我想買一個軟尺。”
“買什么軟尺?”徐冬英讓他好好坐著,別動來動去的。
“就是那種反折都不會斷的,很耐用。”
那小姑娘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好買的,硬的不可以用嗎?”
他低著頭,不再說話。
徐冬英幫他拉了一下衣服,“等一下讓你二姐帶你去看看,書和筆也順帶買一些,不要到了學校里面又這樣找不到那樣找不到。”
我走到她床旁時,她便止了聲,沒再說孩子。
我朝她笑了笑,“這是你姑娘和兒子?”
“嗯,今天不上課,我弟弟帶他們來看我。”
“孩子爸爸沒在家嗎,我看你有時候一個人挺不方便的。”我問。
徐冬英還沒開口,他兒子便說道:“我爸爸在外面打工,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回來。”
我愣了一下,難怪她丈夫從沒有來過,可她生病這樣大的事,再忙也應該回來看看的。
或許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徐冬英解釋道:“孩子他爸在浙江那邊,回來一趟要花費不少錢,我自己一個人也能應付,便讓他不要回來了。”
隨即,她又說:“我大女兒今年剛上大學,要用錢的地方很多,能省下來一點是一點。”
我沒再說什么,只囑咐她好好休息。
出了病房后,只覺得內心五味雜陳。這樣的家庭,過得溫飽已是不易,如今還患了這個病。
若是后面做了手術不復發還好一些,可萬一又出現不好的情況,他們又該如何。
我不敢去想不好的情況,只希望徐冬英能順利走過這一關,畢竟她還有三個孩子,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
二
2022年3月,徐冬英要做手術了,很不幸,在放化療過后癌腫依然沒有縮小。
為了提高手術切除率、減少復發和延長生存期,徐冬英的肛門還是保不了。
手術前一日,她丈夫和大女兒都回來了。
我去病房給她做術前宣教時,她丈夫剛好去食堂買飯上來。
他個子不高,面部瘦削,看上去比徐冬英年輕許多。
那日的徐冬英不像往常,她靠在床頭,耷拉著腦袋,我說什么她都不在意,似乎是沒聽到一樣。
她女兒站在一旁,認真聽著我說的每一個注意事項。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要做這么大的手術,后續是永久性的排便部位改變,任何人都不可能在第一時間接受。
隔日一早,我送她去手術室,在手術室門口交接時,手術室護士核對她的信息,她一直沒開口說話,全都是她大女兒在答。
那天的手術一直到下午近四點才結束,術后,徐冬英轉去了ICU,主治醫生說先在ICU觀察兩日,這樣病人也安全一點。
兩日后,徐冬英轉回了普通病房,她已經清醒了,只是身上還插著幾根管子,人看上去也很虛弱,整個面色都是蒼白的。
徐冬英恢復一些后,她大女兒便回去上學了,陪床的是她弟媳。
從她弟媳口中,我得知了徐冬英是個可憐的女人。
徐冬英從來沒上過學,二十歲那年嫁到了隔壁村,丈夫比她小三歲,不是個能管事的人。
大女兒一歲多的時候,夫妻倆便搬離了公婆的老房子,獨自過活。
那時候的日子很難,好在徐冬英勤快能干,日子還算過得下去。徐冬英接連生下了老二和老三。
可丈夫不知什么時候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整日在外打牌,有時候甚至幾天幾夜不著家,地里的活全都撂給了徐冬英。
臨近過年,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年貨,徐冬英卻過得捉襟見肘,連給孩子買新衣的錢都拿不出。
最后,弟弟給她送了五千塊錢過去,從牌桌上拉回了姐夫 ,狠狠地揍了一頓。
他再三保證以后不再打牌,可沒過幾個月,他又走向了牌桌,還欠下了十幾萬的賭債。
徐冬英得知這事后,一個勁地哭,在當時,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說,那十幾萬塊錢可能一家人不吃不喝好多年才能還清。
為了還債和供三個孩子上學,徐冬英一個人在家種地,丈夫去了浙江打工。
這些年在家里,事無巨細,徐冬英付出了很多。好不容易快把債還完了,她又得了直腸癌。
徐冬英的弟媳說完也是一陣感慨:“我姐姐嫁了這么個男人,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說著,她又難過起來,“現在又得了這個病,以后怕是更艱難了,三個孩子也可憐。”
徐冬英出院的時候,我給她交代更換造口袋的注意事項以及造口的護理。
臨走前,她換了一件紅色新衣,是她婆婆買的,說可以帶來好運和祥瑞。
主治醫生囑咐她三個月來復查一次。
這之后,我便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見過徐冬英,科室里人來人往,這個苦命的女人也慢慢淡出了我的腦海。
三
2023年5月,距離徐冬英上次手術過去了一年零兩個月。
那天我上夜班,次日一早交完班后,我繼續寫著沒完成的護理記錄。
九點半左右,我弄好了所有的護理記錄單,準備下班。
護士站對面的座椅上坐了一個女人,我看著有幾分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
從她旁邊經過時我才想起來是徐冬英,她依舊穿著去年出院時的那件紅外套,只是衣服起了球,顏色也不似當初那般鮮艷。
看到她手里拿著的住院證時,我便能想到她上次手術后可能恢復得不太好。
休息了兩日,過來上班的第一時間我便看了徐冬英的病歷,直腸癌復發,轉移到了盆腔。
主治醫生說,徐冬英自從去年出院到現在,從沒來復查過。
當時問她為什么不來復查,她說,就想著做了那么大個手術,肛門都挖了,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了,來醫院檢查又是一大筆費用,能省一點是一點。
這次是身體實在不舒服了才過來看的。
我問主治醫生,徐冬英目前的病情要如何治療。
他有些無奈,說已經不適合再做手術了,只能先放化療。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覺得惋惜,若是她早一點來復查,是不是不會發展成現在這樣。
徐冬英的化療反應挺嚴重的,她原本就很瘦,現在更是瘦得脫了相。什么東西都吃不下,吃了便嘔吐。
這次化療,她大女兒全程陪著她。
我忍不住好奇,現在并不是寒暑假,如果她是請假回來的,肯定會耽擱很多課程。
那天下班時,我在電梯口碰到了徐冬英的大女兒,她要下去買晚飯。
小姑娘穿得很樸素,等電梯的間隙,我和她閑聊了幾句。
我問她什么時候回去上課。
她愣了一會兒,輕輕笑道:“我沒讀書了,年前就退了學,我媽媽現在生病,我得多照顧她一點兒。”
想到徐冬英曾說這個女兒已經上大學了,我不由得有些惋惜,她的大好年華才剛剛開始,再堅持兩年,或許她以后的人生都會不一樣。
我望了她一眼,“其實你可以不用退學的,你媽媽做治療的時候可以讓你爸爸來看著點,她自己現在也能走能動的,不一定需要家人貼身陪護。”
她輕輕嘆了口氣,“我媽媽去年手術后,完全干不了重活,家里還有弟弟妹妹,我爸爸一個人在外面掙不了多少錢,我退學只是想為家里減輕點負擔。”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很堅定,語氣也透著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成熟。
周末,徐冬英的二女兒和小兒子也過來了,母子四人在病房里吃飯的時候,徐冬英把餐盒里為數不多的幾片肉全夾給了兩個孩子。
小兒子一臉稚氣地問她:“媽媽,你不吃肉嗎,這個肉挺好吃的。”
徐冬英笑了笑,“你吃吧,媽媽吃不下去。”
似是想到什么,小兒子放下了餐盒,“媽媽,你什么時候回去,奶奶說你生病,快要死了。”
一旁的二女兒年紀稍大一點,已經懂得了死亡的意義,她重重地拍了一下弟弟的頭,“你亂說什么。”
徐冬英沉默了許久才對兒子說道:“等媽媽打完針,過幾日就回去了。”
這一幕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至今回想起來都有些難受。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可徐冬英還年輕,孩子正是需要母親的時候,內心總是希望她能康復,好好地陪著孩子長大。
兩個孩子離開醫院回學校那天,徐冬英的大女兒從衣兜里掏出了一把皺巴巴的零錢,一張張整理齊整,分成兩份給了弟弟妹妹。
徐冬英在一旁叮囑他們省著些用,不要亂買東西。
徐冬英第二次化療是一個人過來的。我去病房的時候,她笑著說,來一次怕一次,上次化療完回去休養了一段時間,好不容易緩過來一點兒,有點胃口了,又要來接著化療,這樣的日子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
我只能安慰她慢慢來,總會好的。
徐冬英的弟媳中途來陪護了兩三日,她照顧徐冬英很盡心,無事的時候,她便在病房走廊上來回踱步。
那天我上夜班,她坐在護士站前面的椅子上,跟我閑聊了幾句。
說起徐冬英大女兒的時候,她長嘆了一口氣,“孩子從小就懂事,這些年在學校里也很節省,一個月家里就給那么點生活費,她放月假回來的時候還有結余,衣服一年到頭都是穿那兩三件。”
我問她:“上次她來的時候說已經退學了,家里面也同意她不上學嗎?”
“她媽媽不是生病了嗎,快開學了,家里一分錢都拿不出來,她舅舅把學費和生活費都拿去給她了,讓她安心讀書,不要操心家里面的事。后面她去學校不到一個月就自己跑去廣州打工,家里的人一個都不知道,直到學校老師打電話來問,我們才知道。”徐冬英的弟媳緩緩說著。
想到徐冬英這次一個人來化療,也沒看見她女兒,我問道:“怎么這幾日不見姑娘來醫院。”
“去廣州了,她媽媽上次出院后她就走了,家里沒什么事的話,可能要到過年才回來。”
次日一早,徐冬英隔壁的病床上住進了一個女人,叫劉琴,年歲跟她相仿,也是來做化療的。
經過幾日的相處,二人無話不談,我經常看到她們一同出去。
那日,徐冬英在病房試穿一件碎花的連衣裙,剛穿上她便要脫下,一個勁地說她穿著不好看,也不好意思穿。
劉琴讓她不要脫,還鼓勵她穿上裙子后變漂亮了許多。
見我進來,徐冬英更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朝她笑了笑,“挺好看的,也很適合你。”
劉琴附和道:“你看嘛,剛剛在下面買的時候我就說穿著好看,你還不信。”
徐冬英坐到病床上,理了理裙子的褶皺,“穿裙子太不方便了,以前在家里要上地里干活,從來沒有穿過,感覺怪怪的。”
我其實能感覺出徐冬英是很喜歡這件裙子的,或許她也在心底想象著自己此刻的模樣。
若不是困于柴米油鹽,或許她也會用心裝扮,活得如春花般絢爛。
可她如今不僅困于柴米油鹽,還得了癌癥,屬于她生命的絢爛,早已消失殆盡。
十月過后,徐冬英做完了第三次化療,那次之后,她便再也沒來醫院了。
我遇到過很多癌癥病人中途放棄治療的,徐冬英不是個例,高昂的治療費用,對于她的家庭來說,確實很艱難。
我不知道她的病情現在發展到了哪一步,只想著她可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康復,陪她的三個孩子更久一些。
作者 | 初一,ICU護士?????????????????????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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