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的沖突中,“站在文明一邊”的立場,看似充滿了道德合理性,其實不盡然。有且僅有文明本體受到侵犯,行使自衛時,我們這樣說才是合乎正義的,比如二戰時盟國抵御法西斯的戰爭。其他時候“文明”與落后國家、民族的沖突,不一定“文明”即正義。將“站在文明的一邊”濫用,其本質是社會達爾文主義,承認強大即合理,如果任由這種思想發揮,其盡頭是法西斯主義。
(一)談及“巴以沖突”或西方世界與非西方世界的很多沖突,一些國人越來越喜歡用“站在文明一邊”來表達站隊立場(其中不乏一些知名學者),并且說地充滿自豪,飽含著知識和道德優越感,貌似我對世界最了解,而你們是一幫閉目塞聽的愚蠢之徒。
“文明”的英語“civilization”一詞起源于啟蒙運動期間,大致是用來描述一個群體之間內部的政治、物質、道德、知識上的有序繁榮狀態,其相對是“野蠻”一詞(barbarism)。Civilization一詞被引入中文世界,則是日本近代思想家福澤諭吉的功勞,他將這個詞匯翻譯為“文明”,后來為中國人所接受,并且成為我們生活中最高頻詞匯之一。
不過,“文明”看似美好,它又是有著一個明顯的外延邊界的東西,文明的雨露并不是可以播撒到任何人,往往只有少數人才能被納入“文明”共同體。比如,古希臘、古羅馬是偉大文明,但是這個文明僅限于占少數的公民,以羅馬城為例,公元一世紀它有71萬公民,而奴隸為90多萬人;美利堅合眾國早期也是一個偉大文明,但是這個文明僅限于歐洲移民,非洲奴隸、印第安人、華人則不被用文明規則對待,甚至遭到屠殺或奴役。
所以說,“文明”往往是嚴重地內外有別,對外部而言又具有很強的侵略性和掠奪性。之所以出現這種悖論,是因為維持文明之富足、體面、典雅,必須以超常規的資源為基礎。是故德國著名歷史學家本雅明(Schoenflies Benjamin)在其《歷史哲學論綱》里說“沒有一座文明的豐碑不同時也是一份野蠻暴力的實錄”,文明史背后往往還有一部野蠻史。
并且國際關系中的“文明”與“野蠻”的二分法構建起來后,往往成為強大的民族用來擴張、殺戮,抹煞其他族群生存發展機會的遮羞布。美國歷史學家布魯斯·馬茲利什(Bruce Mazlish)告誡熱人們,侵略者總是喜歡在 “統治支配其他民族,確立自身主導地位時,用‘文明’概念為其行為開脫,提供合法依據。”
(1899年René Georges Hermann-Paul創作的漫畫《文明與野蠻》,展示了這種二分法對暴力行為的雙重標準,中國人殺外國人就是“野蠻”,而外國人殺死中國人就是“捍衛文明”)
因此,如果我們梳理現代人類思想譜系,就可以發現, 真正的自由、平等、博愛的信徒,不喜歡用“文明”和“野蠻”這個充滿彈性,又對立的二分法去解構這個世界。整天把“文明”與“野蠻”掛在嘴邊的,往往是那些殖民主義、沙文主義和法西斯主義者。就像一個好的老師,不會天天用“優等生”、“劣等生”去區分他的學生,好的老師總是有教無類。
所以 ,在人類的沖突中,“站在文明一邊”的立場,看似充滿了道德合理性,其實不盡然。有且僅有文明本體受到侵犯,行使自衛時,我們這樣說才是合乎正義的,比如二戰時盟國抵御法西斯的戰爭。其他時候“文明”與落后國家、民族的沖突, 不一定“文明”即正義。當北美的歐洲移民對印第安人采取種族滅絕的時候,當沙俄在亞洲落后國家和民族地區擴張的時候,當“文明”的比利時人在剛果盆地大肆屠殺非洲部落民的時候, “站在文明的一邊”又是意味著什么呢?
(二)但是人類無法克服的認知盲區在于,歷史上不斷地有聰明的人、善良的人被“文明”與“野蠻”的標簽所迷惑, 過于相信文明的絕對正義性,合理化“文明”的一切行為,最終論為為惡魔洗刷罪惡,甚至唱贊歌的幫兇。或者用布迪厄的話說,“文明”最終淪為人們的一種熱衷使用的“符號暴力”。
我們就以甲午戰爭中日本如何對這場戰爭的包裝,以及美國精英對這場戰爭的看法,來看看“站在文明一邊”,以及“文明”、“野蠻”二分法的虛偽性和反動性。
在甲午戰爭剛剛爆發的時候,日本知識界就投西方流行的“文明”、“野蠻”二分法之所好,把日本描述為“文明國家”,中國是“野蠻國家”,把這場戰爭定義為“文明與野蠻”之戰。其中以1894年7月29日福澤諭吉在《時事新報》發表的《 日清戰爭是文明與野蠻的戰爭》一文最為直接,他說,本來日本國人對支那人并無私怨,但支那人卻冥頑不靈,日本對支那開戰,只不過是為了世界文明進步,而沒有私利,這不是國與國的戰爭,而是宗教戰爭、文明戰爭。
日本政府為了展示自己的“文明之師”和對戰爭法的“遵守”,允許國內66家報刊派遣隨軍記者進行報道,并且邀請了5名歐美報刊派出17名記者隨日本第二軍進行采訪報道,其中包括英國《泰晤士報》、美國《世界報》和《紐約先驅報》等媒體。這種“信息透明度”可以說是亞洲首例,大大感動了西方人。
當然隨軍記者可以采訪的內容,都是經過精心設置的。日本在攻陷遼東的時候,特意在外媒鏡頭前,展現安撫中國百姓,秋毫無犯的景象,甚至還給饑荒逃難的難民給予人道主義援助。在攻陷威海衛后,又把外媒請來,拍攝為受傷的清軍提供醫療服務,以及把自殺身亡的北洋艦隊司令官丁汝昌的靈柩以禮送回的場面。英國著名國際法學家、牛津大學教授胡蘭德(T. E. Holland,1835—1926)得知后,高度贊揚 “這是日本作為成熟的文明國家的標志性事件”。
(日軍“善待”中國俘虜,并且提供醫治服務的宣傳照)
當然也有些西方記者,并不滿足于日本的這些刻意安排,還是更加全面客觀報道了這場戰事,如紐約《世界報》的克里爾曼(James Creelman),他為此受到了日本媒體大肆口誅筆伐,被扣上“與野蠻共情”的帽子,并且于1895年1月9日被驅逐出境。
此外,日本大量發動通曉英語的外交官和留學生在英美報刊發文,解釋戰爭的動機,宣傳日本對華之戰是懲罰野蠻,推廣文明的戰爭。日本駐美國公使栗野慎一郎先后于1894年11月、1895年5月在《北美評論》發文,指出日本是愛好和平國家,發動戰爭是被逼無奈;日清戰爭是“現代文明勢力與世界上最強大和最頑固的保守主義惰性力(vis inertia)之間的斗爭”。
哈佛大學留學生比佐道太郎于1894年10月在美國《論壇》雜志發表《日中戰爭的意義》一文,聲言日清戰爭是為了保護朝鮮獨立,并且日本的勝利意味著現代文明將擴大到朝鮮。紐約大學的大石熊吉于1894年11月在美國《競技場》雜志發表《導致東方戰爭的原因》一文,將日本的侵略美化為為了文明事業的自我獻身,說“她正在為這個自由、文明和人道的事業犧牲數百萬的財富和最優秀勇敢年輕人的生命”。
不得不說日本人由于因為更熟悉“文明的規則”,對戰爭的這種包裝術,成功打動了西方。以彼時美國主流媒體為例,不約把這場戰爭視為價值觀戰爭,紛紛站在作為“文明”的日本的一邊,而對日本的侵略野心和屠殺平民行為完全視而不見,甚至竭盡其能為其辯解。
1894年10月1日《紐約時報》刊登了一篇題為《文明反對野蠻》的報道,聲稱“中日之間的戰爭實際上是野蠻與文明之間、古老的保守和現代的進步之間、異教和基督教之間的戰爭。”日本在鴨綠江口和平壤取得的勝利是“文明”、“進步”的勝利。
《紐約時報》的社論更將其上升到為正義和進步而戰的高度,聲稱:“日本人對中國的懲罰,不僅僅是為了自身的擴張,而是在給人類帶來巨大利益和促進文明的事業。”
基于這種判斷,美國媒體一再發出對日本勝利的祝愿,以及號召美國上下支持日本。如1894年7月25日《華盛頓郵報》的社論中說:“由于明顯的和天然的原因,美國人民同情日本。我們的衷心祝愿可能對日本在與天朝的戰爭中沒有多大用處,但它當然可以得到我們的祝愿”。
(西媒對甲午戰爭的報道插圖,形象上即把中國刻畫為丑陋的野蠻人)
日本在戰爭中屢次大開殺戒,尤其以旅順屠城為最,縱兵奸淫燒殺4日,兩萬多人罹難,僅有36人幸存。對于這種毫無人性的暴行,福澤諭吉厚顏無恥地辯解:“(中國士兵和平民)被盡數殺光是有些可憐,但要排除阻擾世界文明進步的妨害物,一些殺戮自是難免,他們不幸生在清國那樣的腐敗政府之下,對其悲慘命運也應該有所覺悟。”
美國媒體也是亦步亦趨,普遍認為是這是野蠻的中國人應該所受的懲罰,日本采取暴力實在是被逼無奈,并且日本軍隊在報復中相當克制。1894年12月20日的巴特勒《市民報》說,日軍是一支文明軍隊,旅順大屠殺只不過是:“在發現他們被俘的同胞受到虐待后被激怒而進行了屠殺和報復”。
1895年1月14日舊金山《晨報》還毫不隱晦地贊美日軍,該報這樣解釋旅順大屠殺:“出現暴行的地方一定會發生同樣的報復。戰場上的日軍在旅順事件之前就已經手下留情,這完全說明他們受到了很強的約束。……在從事戰爭方面,沒有一個民族能有比日本人更好的記錄”。
對于戰后日本的割地賠款索取行為,美國上下仍舊用“文明”即正義的邏輯,為其粉飾合理性。美國國務卿葛禮山(Gresham)在評論《馬關條約》時說道:“我認為,日本占領中國領土實際上是暫時……(日本)而且作為文明的捍衛者,利用個人的勝利為所有國家的貿易謀取利益,對日本來說,這是一次輝煌的行動。”
《紐約先驅報》在評論《馬關條約》不僅絲毫不批評日本的索取中國大量土地和銀兩的窮兇極惡,反而大肆贊揚日本的慷慨大度,社論說“日本以和平條約結束了一場勝利的戰爭”,“強加于中國的條款出于仁慈而作了修改。可以看到,賠款的數量只是人們料想中國會被要求賠償的四分之一”。
《紐約時報》對日本的戰爭行為和《馬關條約》也是高度贊賞,認為:“日本人在形勢的推動下成為中國人的老師,成為向他們傳播文明的真正的傳教士。迄今為止,日本人的工作做得特別好”,中國作為野蠻國家,只有受到懲罰才有可能獲得重生(regeneration)。(1895年4月9日)
(三)所以說,“文明”與“野蠻”二分法,以及塑造“文明”對“野蠻”一切所作所為合理性,是貪婪的侵略者最擅長,又屢試不爽的工具。而這種概念包裝會蒙蔽很多善良的人,我們不能說當時的《紐約時報》、《紐約論壇報》、《華盛頓郵報》是反動右翼媒體,19世紀末、20世紀初他們都是竭力推動進步主義運動的“良心媒體”,在揭露美國制度黑暗方面,立下了汗馬功勞,在新聞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然而,這些善良的記者、編輯、知識分子,過于為標榜的價值觀標簽所迷惑,陷入為了價值而價值的反動,堅定地“站在文明一邊”最終成了站在侵略的一邊,這不能不說是人性的悲哀。
而當年甲午戰爭中出現的“文明”與“野蠻”的包裝,以及“站在文明一邊”的外部支持者們的話語,如今幾乎又原版重現在今天的巴以沖突中,只不過是把“日本”變成“以色列”,把“大清國”變為“巴勒斯坦”罷了。
以色列右翼一貫地說:“我們對巴勒斯坦人是文明與野蠻的戰爭”;“我們以色人是在中東以伊斯蘭世界傳播文明的橋頭堡”;“巴勒斯坦人的如今處境,是它抗拒文明應得的懲罰”。
熟悉國際規則和精通外語的以色列右翼,比當年日本人更善于利用西方世界的“文明規則”去操縱輿論。而那些如實報道的媒體或記者,會被以色列以及他們的支持者扣上“反猶”、同情恐怖主義的帽子,列為不受歡迎者,如2023年10月7日,以色列通訊部將《紐約時報》、CNN、路透社、美聯社等四家媒體部分記者列入不受歡迎名單,11月13日以色列內閣批準有關部門可以關停對“以色列國家安全”有威脅的外媒。
而那些支持以色列的善良人們,對以色列持續了幾十年的暴行會這樣說:“以色列人的暴力行為是被逼無奈,他們夠克制夠文明了”;“以色列屠殺一些平民是難免的,戰爭總是不免傷及無辜嘛”;“以色列占領巴勒斯坦是好事,有利于巴勒斯坦的現代化”;“巴勒斯坦人是野蠻人,他們沒有能力管理好國家,最好還是把巴勒斯坦這塊土地交給文明人管理為好”。
這些言論的出發點和邏輯,與當年美國那些關心的人類命運人士,對日本侵略中國的評價竟然如此相似。 他們在“文明”與“野蠻”外部表征下,忽略了更重要的東西:真相、是非曲直和正義。
他們忽略了巴以沖突的真正起因,以色列占領了聯合國所規定的巴勒斯坦人的土地,并且現在是在巴勒斯坦人的土地上行兇,這算是什么自衛呢?
他們忽略了以色列傷及的無辜太多了,2008年至今,巴以沖突中死亡的巴勒斯坦人超過41000,而以色列人死亡不足2100,這明顯不是難難免的誤傷,而是蓄意的殺害或制造恐怖。
他們根本不知道以色列雖然是個文明國家,但是“文明”只是針對猶太公民而言,阿拉伯公民和占領區的巴勒斯坦人受到的是另一種區別待遇。
他們忽略了巴勒斯坦人的貧困,并不全因他們沒有能力治理好自己的土地,他們最優質的土地、水源被強占,與生俱來的自由受到種種限制——找工作需要辦理就業證,買拖拉機都得需要農機許可證,巴勒斯坦人的一生猶如“Via Dolorosa”(多勒羅薩苦難通道)。因此我們有什么資格說他們需要文明的以色列人的統治,才能過上好生活呢?
最后我們不得不說,“站在文明一邊”未必是站在公平爭議的一邊, 將“站在文明一邊”濫用,其本質是社會達爾文主義,承認強大即合理,如果任由這種思想發揮,其盡頭是法西斯主義,正如希特勒、戈培爾所宣揚的劣等野蠻民族必須為文明的民族騰出生存空間。所以,我們談論國際問題還是盡量就事論事,從實際中評判善惡曲直,而不要空談什么“文明”、“野蠻”。
參考資料:
甲午戰爭期間的日媒和美媒報道主要引自鐘淑惠《從圖像看日本對甲午戰爭的宣傳》,臺灣政治大學《歷史學報》2015年5月號;劉文明《“文明”話語與甲午戰爭》,《歷史研究》2019年第3期。
陳映真:《文明與野蠻》
葉舒憲:《文明/野蠻——人類學關鍵詞與現代性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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