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有句話你可別不高興,不高興我也得說,我這個人有話就得說。你的《一百個人的十年》我看過一些篇章,苦兮兮的,我是從那時過來的人,相信這絕對都是真事,可是談文革只說現象不成。文革已經成了歷史,現在再談文革,不能像“訴苦會”上的發言,得刨根問底,追個究竟。過去談這些有點犯忌,現在既然已經是歷史,就“任由人們評說”了。有人說,由于“四人幫”作亂才鬧出文革,或是因為毛主席犯了錯誤。我認為這么說依然是“就事論事”。
我認為文革是中國歷史的一個必然。如果不是這個“四人幫”,還有另一個什么幫;如果不是毛主席發動,還會有個趙主席、錢主席、孫主席來發動文革。中國這塊土地上,不出法國大革命,也不出拿破侖,就出文革。你從秦始皇焚書坑儒一直看到文革迫害知識分子,你從歷史的文字獄一直看到文革中的相互揭發“反革命言論”。中國這幾千年,唉,一脈相承,順理成章地搞出個文革。
如果不搞文革反倒怪呢!
B
也別什么事都怪文革。一個巴掌拍不響,文革時我挨整倒霉,也是我自己的一個必然。
兩個必然合在一起,就是你現在面對的一個小人物的命運。
我這必然是——有話就說,有話就得說,尤其是碰到抱打不平的事。
當年反右時候,我在 HB大學上學。人家都說我這人嘴巴貼不上封條。同班一個男生,十九歲,三代貧農出身,就是因為給校領導提了幾條意見,好呀,捅馬蜂窩了!說他攻擊黨,打成右派,我當時十八歲。在二百人參加的大會上我一個人站出來為他抱打不平。我說:“他爹是黨支書,三代苦出身,沒有黨就沒有他,他怎么會反對黨?”我一連十多次為他辯論,駁得那伙人張口結舌,人家都說這丫頭太沖了。于是最后給做的結論是“赤膊上陣為右派分子翻案”,內定“中右”。
可是定為“中右”這事我并不知道。文革起來時我沒事。我那時在某某中學做語文教師,只是有一些學生給我貼了大字報,這好像下雨時走在街上,誰肩膀上不落幾個雨點?當時社會上抄資本家正兇,我看得氣不平,那個“有話就得說”的毛病又犯了,便對一些老師說:“憑什么抄人家,憲法保護公民的財產。資產階級在國旗上還是一個星星呢!除非把那顆星星去掉!”
這句話不知叫誰告發了。好呵,滔天大罪!誣蔑紅衛兵運動,為資本家鳴不平,攻擊文化大革命。一個地地道道的現行反革命,關進牛棚!再一查檔案,五七年反右時還是個“中右”,原來還是個“隱藏很深的右派分子”,罪加一等。據說檔案上記錄我的反動言論可多了。比如檔案上有一條說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我到處散布“大煉鋼鐵把住家的大鐵門拆下來,煉成豆腐渣”。這真叫我毛骨悚然,我平時隨隨便便說的話,怎么全在檔案里?難道我背后總跟著一個隱身人,專門記錄我的言論?這樣,我就成了一貫反動的大家伙!
靠著謠言誹謗、靠著背后議論、靠著告密的內容來塑造一個人,這是不是中國的一個悲哀?
當然,我不應該怪別人,應該怪我的性格,還有我的嘴。我不是說過嗎——我也是一個必然。等我被關進牛棚,不準再見我三歲的女兒時,我真想用封條把自己的嘴封上!
C
你想聽聽牛棚里的事嗎?
都說我們學校紅衛兵的兇狠是出名的。其實不是兇狠,而是殘忍。什么叫做殘忍?我在文革時才弄明白。殘忍就是想方設法、充滿創意地迫害人。決不只是用力氣打。
比方叫你解開腰帶,將幾十條毛毛蟲放進褲子里,再叫你把腰帶扎上,這滋味你受過嗎?
比方用塑料眼藥瓶吸涼水,往耳朵里灌,直灌滿耳朵眼兒。這刑罰你受過嗎?一位姓K的數學老師至今還鬧中耳炎,就是那時涼水灌耳朵留下的病根。
再比方三九天叫你脫下衣服,只留背心褲衩,站在五樓窗臺上凍著。弄不好一頭栽下去?你在哪里聽過有這樣的刑罰?
當然,這殘忍的行為中,還帶著學生們惡作劇的成分??晌覀円晃焕蠋煴患t衛兵用鹽酸潑在臉上,燒瞎了一只眼,就純粹是一種兇殘了。還有一位男老師叫他們用繩子把陰莖扎緊,再逼他喝水,直脹得睪丸奇大,通體透明,差點脹破,才松開繩子。你說如果不是文革,你能看到人性會有多么兇殘?你知道什么叫“狼奶養大的一代”吧!
D
一九七八年我恢復教學工作時,一位在文革中整過人的領導,召開全校的“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大會”。他站在臺上宣布,不但給我落實了工作,還委以重任,叫我做年級業務組長,以表示他“大膽落實,緊跟中央”。大家見我苦盡甜來受到重視,都熱情鼓掌。我心里卻騰地一股氣冒上來!
這個人在文革時一直是革命寵兒。我在牛棚時常常會有紅衛兵突然闖進來把人一頓死打,每次向他報告,他都不說什么,可轉天紅衛兵打得更厲害。他是很陰狠的人。
我想,當初你把我揪出來后,說“又揪出一個階級敵人!”把這當做成績向上匯報;現在形勢反過來了,你又把我落實政策當做一個資本。無論怎么樣,你們都是正確的。我死我活,都是你們臉上的金子。我變成尸體,也是你建功立業的基石,還得感謝你們!去你們的吧!
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也沒表情,用眼冷冷地瞅著他。我沒開口罵他就算客氣了。
現在我則想,應該起訴他們,叫這些人賠償精神損失!
E
我在文革,有一句名言叫做:做奴隸,不做奴才。當然這句名言是對自己而言,是一句座右銘。
先說做奴隸。
做奴隸是被迫的。我剛被關進牛棚的時候,經常給弄到街上“游斗”(用游行的方式批斗)。胸前掛個大牌子,用黑筆寫上我的姓名,再用紅筆打個大十叉。左右兩排手持木槍押解我的紅衛兵,一邊走一邊喊打倒我的口號。有時還在旅店門前停住,招呼住店的外地人出來斗我。剛開始我很怕給熟人看見,怕難看,后來沒有這種擔心了。我就像奴隸時代的奴隸。奴隸的工作是兩種,一種是勞役,一種好比馬戲的猴子,供人玩耍。反抗是無效的,只有聽之任之。
但我決不做奴才。
有一件事給我很深刻的認識。我們在牛棚里挨打多是在半夜里。紅衛兵們突然開門闖入,不準開燈,他們舉著火把。想打誰就用布袋往誰的頭上一罩,再打。或者是在背后打耳光,這樣打可以使我們看不見是誰打的,因而常常打得雙耳發懵,眼冒金星。我就想了,你們這樣打無非是怕我們看見是誰打的。嘿,你們還不如法西斯呢,法西斯是面對面打人的。你們是偷偷摸摸,藏頭藏臉。理直則氣壯,理虧則膽虛,你們口號喊破了天,打起人來原來也有傷天害理之感。從此,我對這些搞運動的人,抱著一種很強很強的看不起的心理!
我被迫做奴隸,挨打受罵,勞動改造,我還被下放到農村干過八年農活呢!但我決不會逢迎、諂媚、討好、告密、出賣別人。我不當奴才。被屈辱不可恥,但奴才是可恥的。
F
我有時很奇怪,為什么直到今天——我們喊著叫著現代化,可是包公卻一直沒倒,濟世救世,為民做主,威風十足。人們居然還這么喜歡包公。有誰想過,包青天愈多,說明法制愈不健全,中國愈沒希望。
你是作家,我對你們文藝界真是搞不明白。那些腐朽的、封建的、跟現代化頂牛的東西你們為什么起勁地宣傳。比如《王寶釧》那出戲的觀念,絕對不能叫人容忍。薛平貴在外邊娶老婆,酒色財氣一樣不缺,王寶釧卻孤零零守著寒窯,一守就是十八年。薛平貴回來還要考察她這十八年是否貞節烈女,殘酷不殘酷呀!中國人總欣賞這種東西還有希望嗎?
我更不明白,你們怎么對皇上興趣那么大?看看你們的電視劇吧!秦始皇、漢高祖、唐太宗、宋太祖……單說清代的皇帝,從康熙、雍正、乾隆到道光、咸豐、光緒、宣統,全成了被美化的光輝形象。甚至皇上愛誰,誰就成了銀屏上頭號的女主角。這不又回到了封建時代了?
都說中國的文化神秘,我看最神秘的還是宮闈秘聞。小百姓歷來對皇上們的生活充滿好奇。原故是,歷代皇上無不把自己放在神壇上,借神權壯權威;事情的另一面便是百姓們把自己放在拜神的位置上。這不正是一種封建的精神奴役嗎?人們為什么還美滋滋地戴著這精神枷鎖?
我們這些老戲真是沒法與莎土比亞相比。我同意一種看法,我們至今沒有進入人文主義階段,還是滑行在“衣食父母”的慣性里。
G
說到這里,我已經不想說我自己那些具體的經歷了。我的個人遭遇,我的苦樂悲歡,也許遠不如你寫過的那些人經受的慘烈。我最想說的是那些思想的觸動與精神的感受。
即使在農村平凡的勞動中,我常常也會被觸動。
比方過去總愛說我們知識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最典型、最生動、最有說服力的一句話是“韭菜麥苗不分”。由此說明了知識分子必須接受工農的改造。我們當時對這句話真是信服得五體投地,深信念書把自己變成了廢人;可是當我被趕到農村,在地里一轉,馬上就發現自己更愚蠢,這愚蠢不是因為自己對農業的無知,而是把這樣簡單的1+1=2的常識居然還當成真理。誰不知道韭菜一畦畦,麥苗一片片?我心想,不是我們應該向農民學習,而農民應該向我們學習;不是我們接受改造,而是要用知識改造農業、改造農民,把大老粗改造成大老細!
這幾十年,我們聽得最多的一個詞匯就是革命。我們搞了幾十年革命,也被革了幾十年命,但革命是什么?革命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改革生產關系和解放生產力嗎?
但是兩千年來,中國歷史上無數農民起義,被我們稱做農民革命,哪一次農民革命改變了生產關系?一次次農民起義,不過是財產和權力的轉移和一次次這種轉移的重復。從姓趙、到姓錢、到姓孫、到姓李,沒有新的關系出現,沒有知識的作用和知識的必然,更沒有任何的社會進步和發展,不過是“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直到辛亥革命和土改才發生了質的變化,而真正帶來生產關系巨大變革的,是八十年代開始的改革。改革才是革命,文革是一場暴亂。
H
一九六九年,牛棚允許我“走讀”(晚上可以回家),我已經和我的家庭闊別了將近一年。尤其是我的女兒。我進牛棚時她才三歲,此刻已經四歲。在牛棚里,任何打罵我都能承受;唯有對女兒的思念使我內心難安——你看,我怎么又說起自己具體的經歷來了?
我被釋放回家。一看,怔了。原來校革委會已經先來人,用大字報把我整個房子全糊了起來。從屋外的墻壁門窗到屋內的床架、柜門、書桌、鏡子,全貼滿大字報。這是不叫我松半口氣。進了屋子,我女兒正站在床上。她沒等我說話,便睜大眼睛,問我:“媽媽,你能改好嗎?”
我很少哭,但這次哭了。我哭出聲來,點頭,答應女兒。但不是答應別的任何人。因為,我知道我是一個好人,我只不過說了幾句最普通的抱打不平和在理的話。
可是,挺強大的一個國家,難道竟怕我這幾句話?
我想起我的一個朋友,他向組織“交心”的材料——無非是心里一點點不滿意的話,為了對組織表示忠誠而在“交心”時說了出來——文革時便成了他的“反動言論”。不要認為這是天下奇聞,這也是中國的傳統,“腹非”也不行呵。腹非?意思就是肚子里的反叛。
所以我開頭就說,發生文革是一種必然。這好像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地震那時好像很突然,其實它的原因已埋藏在地下,遲早要發生。我看過你寫的一句話:
“必然是必然的偶然,
偶然是偶然的必然。”
我不相信文革還會重演。因為現在人已經不像文革時那個樣子。我剛給揪出來時,每次毛主席最新指示下來,不叫我去參加游行,我心里還別扭呢!那些年,我寫的幾十萬字檢查材料,一律是娟秀小字,保證沒有錯別字。那時有多傻!愚弄群眾的另一面,都是因為群眾愚昧。現在的人聰明多了,可是,文革一半又是聰明人干的。
你說,應該怎么做才好?
弄懂文革是不易的。弄懂之前先要叫人們知道真實的情況。
胡適說:歷史是個小姑娘。意思是歷史是打扮出來的;我說:歷史是塊橡皮泥,隨人捏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你能把它變成一面不走樣的鏡子嗎?
你可別寫完之后,叫我看了失望。
文革的發生,一半是因為封住了人們的嘴巴。
(全文完)
(源自電子書《一百人的十年》,作者馮驥才。轉載僅供分享與交流,如涉侵權,煩請聯系曉崇刪除。如有需要該電子書的朋友,可以在文后留言索?。?/strong>
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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