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6歲失去左手后,她的人生道路上從來不缺壞消息:校園霸凌、中考落榜、高考失利、失戀、求職被拒……
她像一根折不彎的竹子,用一只手撐起了希望,在逼仄中爬出谷底。2024年畢業季,大學畢業的她拿到了大廠offer。她用行動印證了這句話——“被光照耀的人,也能成為光”。
揣著家人給的2500塊錢,21歲的梁添芳和閨蜜一起,坐上了從廣西去杭州的綠皮火車。車票206塊,要開25個小時。她是頭一次出這么遠的門。
她出生在廣西桂平的農村,6歲那年,她從火災死里逃生,代價是失去一只左手。那之后,她一度對世界失去信心,覺得“這輩子就這樣了”。但現在,火車要將她帶往一個未知的新世界。
那一天是2021年9月,她來到電商之都杭州。她說:“我想離家遠一點,證明我能自己養活自己。”
對她來說,這實屬不容易。單從照片上看,她是一個大眼睛、長發及腰的女生,與那些愛笑、熱愛生活的女生看起來沒什么不同。她喜歡看心理學的書,喜歡美食、跑步、大海。她完好的右手,常常出現在照片里。這只手皮膚潔白,手指細長,美甲閃閃發亮。
但梁添芳的左上臂是畸形的。六歲那年,在廣西桂平農村,屋子最里面的房間突然著火——她就在那個房間里。她是留守兒童,當時家里唯一的大人是嬸嬸。但嬸嬸坐在門口,誤以為哭聲是因為兄妹倆打架,便沒有理睬,耽誤了營救的時機。
火災發生后,她被送到了玉林的燒傷醫院,當時左手已經完全沒有了知覺。在母親楊亞玲的記憶里,植皮手術一共做了四次,跑了一年的醫院,醫療費花了二三十萬,但女兒還是永遠地失去了左手。
從那時起,梁添芳就一直用右手捍衛自己的生活。
梁添芳早起用一只手化妝
這十多年里,她曾用這只右手戰勝過許許多多的敵人。這些敵人,既包括自身的不便——小到扎頭發、穿衣服,大到用電腦、學騎車;也包括外來的惡意——比如嘲笑、偏見、謾罵,甚至戲弄與霸凌。
但當梁添芳來到杭州,真的進入社會和職場之后,那些過去戰勝“敵人們”的經驗,好像全部都通通失效了。為了省錢,她跟閨蜜擠在酒店的一間房里,但身上的錢還是在快速地減少。
就讀于廣西職業師范學院的她學的是電子商務專業,在杭州找工作的確有不少機會,加上她要求不高——“能養活自己就行”,所以通過初試對她來說不是問題。
但問題永遠出在面試上。“大都是因為我的手。”她說。
原本,梁添芳為這次改變命運的杭州之行準備了更充足的資金。國家給殘疾人發放的補助,她省吃儉用,一直都存著。臨近畢業,已經攢了有5000塊錢。就在動身去杭州的兩個月前,她網購了一條金項鏈,接著,一個詐騙電話打了過來。
“對方說工作人員失誤,給我錯開了一個鉑金會員,如果不取消,每年會在我的賬戶上扣錢。”她說。從來沒接到過類似電話的她,沒有懷疑,按照對方的步驟操作后,辛辛苦苦攢下來的5000塊錢就這樣全部都被騙走了。
她總說:“我不相信老天爺會一直這么不公平。”但她也的確想不明白,想打贏人生晉級賽怎么就這么難。她說自己曾經“死過三次”,第一次是喉嚨里面長了一個很大的像腫瘤一樣的東西,差點窒息,第二次是溺水,第三次就是發生火災。但很顯然,命運中的挫折,并未因為她長大成人就放過她。
在杭州,身上的2500塊錢徹底用完之前,她一共面試過近二十家公司。
最后,所有的面試她全都失敗了。
錢花光之后,梁添芳沒有辦法,做好了回家的打算。
但她很不愿意回家。“每一年,我只要放寒暑假,都要回家幫忙帶孩子。”她說,“我有一個四歲的弟弟,還有一個兩歲的侄子,我要在家拖地、掃地、洗衣服、洗碗、做飯……如果我有一天不做了,我媽媽就會說我懶。我明明只是一天沒做,然后就要被否定。”
姐姐梁添芬說,媽媽一直擔心妹妹長大后扛不住“社會的毒打”,有時對她會嚴格些,但因文化水平不高,“不善于表達感情,說話有時很重。”
而現在,在杭州找工作失敗,也意味著梁添芳要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重新回家帶孩子。那段時間,她常常自我懷疑,“我讀了十幾年書,就是為了給家里帶孩子嗎?”
幸好,當時她的大學有一批去杭州的學生團隊,跟第三方人力資源簽了合作,有便宜的宿舍。她投奔他們,交了100塊錢押金,能住上一個月。這樣一來,又給她自己爭取到了更多的時間。
她不想輕易認輸,接著繼續找工作。
這股韌勁,或許也與梁添芳中學時期的創傷經歷有關。初一時,她來到鎮上的一所中學念書,成了學校里的一個特殊存在,“那些人之前身邊沒有我這種殘疾人。”于是,因為這種不同和自卑,她成為了霸凌目標。
“他們嘲笑我,給我起最難聽的綽號,天天說那種不好聽的話,很下流的有,很下作的也有。”梁添芳說。不光是語言暴力,還有實際的肢體暴力。有的男生,會把泡泡糖粘在她的頭發上,她只能被迫把那一塊的頭發剪掉,但剪掉頭發之后,依然會被嘲笑。
上課的時候,有的人會拿打火機燒她的腳。到了夏天,有男生抓毛毛蟲放在她背后,她越是怕,對方就笑得越開心。
不光是男生,女生們也欺負她。她打水的時候,所用的水桶會被人踢翻;還會搶她的東西,如果不給,就會挨打。
為了在那個環境活下去,梁添芳選擇了反抗。
“長期被霸凌之后,他們打我,我就打回去。他們罵我,我就罵回去。后面我就跟那些很壞的孩子玩,就是所謂的大姐大,他們打架我就跟著去,然后他們打我也打,后面我也成為了那種人,他們就怕我,就沒有敢惹我。”她就這樣熬過了初中的幾年。
但她也說:“后來打架時,我更多的是在瞎起哄,我不殺人放火,也不偷東西,我是有底線的,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初中畢業后,我再也不想回到那種生活。”
2024年7月,梁添芳本科畢業
在杭州,梁添芳找工作的轉機出現在一次校企合作的招聘會上。
在招聘會現場應聘做客服的時候,對方并未發現她左手有問題,直接現場錄用了她。這個機會是如此珍貴,以至于她不敢在現場告訴對方自己手的情況。
直到去公司上了一天班之后,公司負責人才發現了她左手的問題。“在面試的時候,對方覺得我這個人,不管是從語言或者其他方面,都是比較突出的,所以他問我,他說,‘你覺得你能勝任這份工作嗎?’”
梁添芳回答說:“我可以勝任的,你可以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如果沒有達到公司的要求,你們可以開除我。”
她幾乎是心虛地答應下來。在線客服首先最需要的就是打字回信息,來杭州之前她沒怎么摸過電腦鍵盤,而且她只有五根手指。
有那么一段時間,她因為打字的事情而焦慮。“當時公司要求一個回復的時間是三分鐘之內,而且進線率很高,我們一個人守著十幾個店鋪,我確實害怕做不來,那樣我只能滾蛋了。”
在很短的時間里,她把26個字母在鍵盤上的位置背了下來,“我第一次發現我的速度還可以。”這給了她信心。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她可以不看鍵盤打字了,依靠單手,一分鐘能打四十多個字。
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對她來說意義重大。
因為早在高考前,她被學校的醫生專門列了一個表,列出了她以后無法從事的工作,其中就包括需要打字的工作。
她一度陷入了抑郁,甚至不敢去上課。
也是在那時,梁添芳遇到了“人生中最好的老師”——廖老師。廖老師是教其他年級的,本來跟她并沒有什么交集,“有一次晚自習,他把我留了下來。”
那次,師生兩人聊了兩三個小時,廖老師對她說的話,她至今都記得。廖老師告訴她:每一個人都是不完美的,都有不一樣的缺陷,你這個情況是比別人嚴重一點,但是又有誰是完美的呢?為什么要用別人不好的話來定義自己?你不是為了別人而活的。
后來,廖老師的幫助也一直持續到高考后。“他很關心我高考志愿的填報,建議我學習電子商務。”
那一年高考,梁添芳未能如愿考入本科院校,但順利進入了電子商務專業。被錄取后,她渴望在未來的人生中打贏一場晉級賽。
在杭州,實習的工作梁添芳干了八個月。有了這份工作做鋪墊,她又做了三個月的主播。
接著,她成功專升本。如今的2024年,正是她的本科畢業季。
每一次嘗試新的工作內容,對她來說都是一次突破,也是在不斷證明,自己以前做不到的事情,如今可以一步一步實現。
這種感覺,特別像許多年前她第一次成功給自己綁好了頭發的那個決定性時刻。“我很早就會一只手洗衣服,但我一直不會綁頭發,當時那個圓形的發箍,正常需要兩只手操作,但初中時有一天,我發現我可以用我殘疾的這只手,輔助我綁頭發。”
“當時我可開心了,你知道嗎?我還特意打電話跟我姐說我能綁頭發了。”梁添芳說。后來,每次她發現自己又能做一件新的事,或者又有了一項新技能,就會特別開心。
“她真的很厲害,她只有一只手,能干別人干不了的事情。”梁添芬感嘆著妹妹的進步。
翻開日歷,梁添芳的成長時間線與我們國家不斷完善、發展的殘疾人事業是遙相呼應的。
2000年她出生時,《新世紀殘疾人權利北京宣言》發布。
2007年她最終失去左手時,中國簽署《殘疾人權利公約》,頒布《殘疾人就業條例》。
當她考上大學后,我國已形成以憲法為核心、以殘疾人保障法為主干、以《殘疾預防和殘疾人康復條例》《殘疾人教育條例》《殘疾人就業條例》《無障礙環境建設條例》等為重要支撐的殘疾人權益保障法律法規體系。
越來越多的用人單位注重制定友好的招聘政策,為殘疾人提供平等的就業機會,打造無障礙工作環境、包容的職場環境和多元的企業文化。
2024年的春天,臨近畢業,梁添芳選擇去廣州找工作,這一次她從容了不少,也做好了找不到工作的準備——如果找不到工作,她準備做一段時間的自媒體創業。
看到唯品會招聘信息后,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面試。
面試的第一天,她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氛圍,“面試的HR,他真的很熱情、很溫柔。面試完了出門,門衛還祝我早日通過面試。”
后來,她真的通過了面試。
梁添芳畢業落腳在了廣州
她應聘的是客服工作,被分配到了熱線07組,“組里氛圍很好,我遇到不懂的,他們都會為我解答,團隊里也會開開玩笑,幫大家緩解壓力。”而且,公司還有專門的愛心用餐區,會給她們提供方便。
梁添芳注意到,在公司客服園區里,還有許多不同遭遇的殘疾同事。她與他們一起參加了公司組織的《殘障友好意識培訓》,“講座上說,‘不要因為殘疾而感到羞恥’,這句話我記到現在。我曾經走在路上都害怕別人的目光,生怕別人看到我的手是殘疾的。沒想到公司接納了這么多的殘疾員工。”
企業培訓,“不要因為殘疾而感到羞恥”
最深的傷害,常常隱藏在親友圈里。
在老家,梁添芳的一位親戚經常問她一些冒犯的問題:“人家難道不嫌棄你嗎?人家看見你的疤害怕嗎?你交男朋友了嗎?你不擔心嫁不出去嗎?如果有人要你的話,彩禮都不用給……”
她每次都忍了下來,因為事實才是最有力的反擊。2024年,她不僅找到了體面的工作,也找到了能尊重她的戀人。
那一天還是冬天,春天即將到來。她和對方第一次相約在廣州南站見面。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衛衣,男方則穿著她送給他的杏色毛衣。她害怕對方看到自己的手,又希望對方看到自己的手。她想,如果對方但凡有一點反感,這段感情也只能放棄。
在風中,她緊張地拉開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消失的左手。對方擁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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