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勵的新詩集《米克諾斯島的月光》面向世界與日俱增的未知，又重建轉型現象學的未知。她的語態直面世界性的種種危機，帶來了換新自我的難度書寫。“我”的疑義保持在詩歌內質中運行，持續輸出思考的新質。人們未及身動，她的成詩機制已經做出及時的反應。
“眼睛，心不在焉地找尋什么/真實的東西隱藏著//一個恰當的詞，顏色/用盡經驗的裙子長度//被知識點燃，而最終/受制于道德的況味”（《面具或美德》）嘉勵持續進入不可及的內部，或走出終不可解的外沿，她的視點以難覓肇始的方式更新語言層的意義，保持中間表現，從而進入時代巨變和物象延異的例外狀態。她的腕底攝入的駁雜多變的感知，或探微于復雜性和矛盾性，或縱情于語言半徑之外，真實思考的軌跡由此一一顯現。她的凝視統攝個人把握的瞬間，世態和物象的每個瞬間都能查閱詩人的心理索引，這成為了未知世界中的點燃機制——等待尚未來臨的詩質識別性。每一次涉筆，都是對萬物的的“重識”，甚至通過筆調傳遞語言基因或發現身份。

攝影：嘉勵（詩集詩集《米克諾斯島的月光》內頁插圖）

感知系統在重組雙重的“我”

在嘉勵彌留的“時間差”和被限制的語言場域里，就相斥的關系展開了針鋒相對且隱匿的詞語交涉。對于世間紙醉金迷的誘惑性事物，她以詩質豐盈的詩行構成試圖壓制挑起閱讀的欲望和信息，以此延遲認知的快感，摸索延異的軌跡：“昏昏欲睡的昆蟲們，選擇在此時結繭/侵占與反抗，嫉妒與認同/這一刻也許晦澀/未來可要無比莊重呀”（《從南方高速帶來的火》）

作為長期沉浸在詩歌和當代藝術的詩人，嘉勵從個人記憶和幽遠的圖像中獲取屬“靈”的“非素材”，長期以欲望為框架探討圖像信息社會對于人作為社會單元的物化可能性。同時，她寫出了大量關于現當代藝術觀看之道的詩作：《弗里達》、《安冬尼·格姆雷》、《榮宅劉野展》、《劉野之黃玫瑰》、《威尼斯一日》、《鏡花園看展》、《南海藝術節》等。詩人往往都在追尋詩藝之外的信息，這與她“不在事物本身”的觀察方式“一多對應”。事實上，嘉勵也是一位繼承中國繪畫筆墨和當代藝術的實踐者。她善于當代藝術中的篡圖，她很多筆墨偶得是出現在日本或歐洲的明信片中；她的很多寫真作品也會被她用編輯工具涂改；她還在日常與藝術家聊天或碰到偶發事件時提出過很多當代藝術的實踐方案，筆者也錄入不少。她這些都內化到了她的詩歌當中，詩歌也由此成為了她的珍妮·霍爾澤般的文本藝術。她不斷回收欲望，在多種語義的反復實驗中，持續更新“物”的語言系統，引領讀者重組身體的感知，這些感知又在重組“我們”，直到出現“下一行”。關于一切事物的隱和顯都在她的“不懼的語法”中得到了驗證：“而烤一塊全麥面包最適宜，上等的自律最適宜”/始于母親開啟的每一個早晨/終于日后修行//隨后你將種種日常命名/如詩的靈感疊加于經驗/一遍一遍，將自身翻模（《安冬尼·格姆雷》）

文學與藝術構成了互為關系、互為圖底的雙重生活。嘉勵善于在語言的圖像產出中提供多種的機制，在她的語言樣本或感知機制中，每個人將以詩人統一的代碼來思考社會學景觀的本質：“沐照，反思/不在事物本身”

在萬事萬物中所再生的不是器官本身，而是德勒茲“生成”的在場。嘉勵一切的真實和臆想都是批判現實的構成。她的虛擬經過心理時空的有機凝煉，一切假定來自于世界的劇烈變化，最終又回到社會的客觀時空。這為她的社會環境作為一個身體的隱喻系統埋下了伏筆：“灰蒙蒙，蔫了耷耷的灌木/和我在顫抖”（《仿詩》）。

攝影：嘉勵（詩集詩集《米克諾斯島的月光》內頁插圖）

從我者中生成他者之變

詩集《米克諾斯島的月光》分為五輯，每一輯都在遞進式激發了人們閱讀的熱望，甚至蠱惑十足，靜待閱讀去檢驗其延異的所在。她能冷靜地從現實中抽離出異化、神秘和思辨的因素，這些因素猶如楔子般釘進了現實。在多線索的時空中，她使用了拙樸、復合的語言結構和令人難以重述的句式展示了一個飽受創傷的精神場域和深層世界， 還原了一個處于混亂中的靈魂；挽留徹頭徹尾見不到歸屬的影子；還傳達了靈魂中必不可少的普遍性孤獨。

嘉勵的“感知系統”試圖思考如何瓦解物質世界的一個印記。在生息共和的國度里，語言會消失嗎？究竟是語言把握世界，還是物質把握世界？她在“不懼”中擴展到種種感知的探索結果。《米克諾斯島的月光》出示了一個事實——世界一刻不停地圍繞著感知轉動，而非物質。所有的這些感知每個瞬間都在高速運行，如同地球大洋里密集的魚群在運動，大魚難以把握它們的路徑。她將“時間”構建成一個虛擬的真實時態，“欲望傳遞”所編程的語言正在拒絕解讀萬物，而是在哲學幸存的發展條件中成為事物中的一員，并在虛擬的時態中逃脫對自然與公共的重述。

嘉勵對人的感知的定義不敢怠慢。她在書寫中轉譯身體內部的空間，通過時間的類型、發現身份和日常的轉譯，試圖將感知推向了一個變化莫測的境地，其思考坐標在多維狀態中變幻著。很多詩作都有著深入生命虛無感的存在條件，打破了作品的侵入方式，輸出完整性主體和場域。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介入她的思考模型，被她的語言縮放，為的是尋找平衡的時間，通過變量喚醒欲望帶來知識生成的方法，其開放性不斷更新我們對物體系的認知。探索感知的過程所產生的協作性，將和欲望相關的哲思和社情置于一個不斷深化和研究長期主義中。

嘉勵的詩作作為一種心理行動，召集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每一種物都會在身體和媒介中所檢閱，“我者”在她過去的寫作經驗集中表現和轉化，多變性似乎向身體四肢的未知路徑度蔓延，延伸了身體——可維修、可修復、可重復使用和可回收的欲望都在語言實驗的規則不斷延展我們的身體：“一切都將變化與穩定/喝酒時你知曉事物的本質/并以為窗外漫天鑲金的云彩下/那個自由女神就是當下你自己”（《臺場之自由女神》）

《米克諾斯島的月光》第一輯“我會哼唱與熱舞”更多是關于“我者”的自省，即使是在人類很多永恒的終不可解的問題中思考“我們如何能了結過去”也在在“我們”中進入隱秘的“我者”；第二輯“米克諾斯島的月光”有專注涉及到我者和他者的關系，如《雙子座》、《雙手》、《擁抱》等詩篇；第五輯《時間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從我者中生成他者之變，進入了時間縱深的思考。當我者通過與他者之間的連接或換位，詩與“我”的關系發生“他者之變”，這個過程提升其自在生命力的向度：“我們執著于，不能失去你/活火山一樣的生活//個體那么重要嗎”（《執著》）“過去將隨浪花消逝/不再為你所依賴”（《海島女孩》）

“生成”作為一種生命發展的方式而言，它朝向的是一種事關個體存在方式的內在性系統：“你快樂嗎//它是個淺薄的詞//說明人類的創造力也會窮盡//以前這里一片明亮//我最懼怕未到天亮就蘇醒的時刻，強烈的愧疚和悲傷，既不能向前又不懂返回//更無法停留在原地//但我能感受你，拉我的手”（《時間一直和我們一起》）嘉勵詩歌的“生成”可以通過女人的生成他者、生成場域和生成不可感知之物。從倫理維度看，女人生成萬物體現的是批判人類中心論，而生成不可感知之物出示了不再將我們自身與生命相分離的自由：“在幽暗中撫摸月光的鱗片/一個夢還未生成，世界已換為嶄新”（《面具或美德》）在驗證生成理論的過程中，讀嘉勵的詩歌不只是一首首的詩作，而是發展出一套屬于自己的語言交流系統，強調在身體感知和場域之間構成整體的關系，更重要的是，她把這個關系放大到時間的深度。在多重的消解語言中開放了感知的源頭，在互為關系中了開放了社會，由此產生一個審視欲望現場。此時此地的情態反應，以及以城市為欲望的協作共同形成了嘉勵詩質內部一個自成體系的感知系統。

詩質運行的“時間差”

“那時他還有一根最后的繩索/坐在紅綠指數的屏幕前/抓住時間”（《贏的法則》）詩性因素重構的價值不在其本身，而在于時間差。嘉勵從未停止對于不同詩觀和多個領域系統的質疑，她避免長期卷入沉迷的一種媒介，不斷打開自身，讓新的實驗進來。詩歌既是她個人多媒介實踐史的延續和集中表現，也是時間累積的結果。她在層層疊疊的語言層中覆蓋敘事性，刪除闡釋，克服時空上的限制，抵達一種非物質性的流動狀態，不知不覺間形成了詩的褶皺在語言上的自治，從而對“關系”調動其他感知的產生機制，人性、世界動心、圖像、場域以及相關的交流都在重建“新的未知與恐懼”，從而達到恒定的不懼，一如她在寫“即將離職的服務生”：“精致的面紗脫落/密閉的堡壘，從各處擊破//去嘗試判斷，小心求證/去串聯其中的因果”（《一個平淡的早晨》）在《火焰清澈》一詩中，詩人與生俱來的不懼得到了進一步的高度驗證：“融合，與低處漫上來的醉意/在漸鈍的思維中，撿拾跳動之音符//星夜，我們談論過的時空，再次變幻搖曳/部分情節業已驗證//你有湛碧的雙眸和不凡的犄角，少年/擱高白皙的雙腿，夜以繼日置身一盤游戲//窈窕貓們在圓桌邊逡巡覓食/窗外，世界已破落，戰火在遠處燃燒//摩天大樓與高架橋一再展期/華麗戰袍與饕餮美食的定制者正下落不明//而你依然透明，用篤定而活躍的指尖/熟練地顯現”

《米克諾斯島的月光》的虛擬與真實共時，在同一的時空中，兩者構成了事物運動的有機核心，取消了意涵的水平和垂直方向上的司空限制。嘉勵將虛構的真實置于視覺邏輯的動情點，一種“虛擬存在”的互文和互圖成為對稱的兩極。她本身也成為算法投喂后篩選過的真實；其中的主角是是記憶篩選過的真實。她從裂變的意象中進入到詩的軌道，時間也得到了裂變。話語唯有自我指涉，保留一種結構感，抗拒自身中潛伏的麻木才可能提示世界的真實性：“左右沖突與破碎，隱秘的欲念/杯子還在噼啪作響/身體逐漸模糊如海綿//少女自彈自唱，一片誘人而虛空的水域/光影成深淵”（《我們如何能了結過去》） 。嘉勵出示了數字之外中的詩歌所形成的第二人生對每個人有同樣意義，他們仍在虛境中保持未知，但有著打開信息世界任意門的鑰匙和“飄在半空中”的骰子。

“勿躲避，這重疊之光/已給你啟示/水天一際，你將織成無數神秘之網”（《“重疊與邊界”》）嘉勵是一位能點燃心燈的神秘主義詩人。在生活中，她常常能通過察言觀色能準確判斷一個人的星座或與某個人有關的人的星座， 甚至未見過的人。安德雷森有一首詩叫《女先知》，難道嘉勵就是從這首詩中走出來的《女先知》？她在《雪中展覽》中似乎有所回應：“一截朽木，一段文字/是雙重發明//白雪埋掉一半的雕塑/帶來末日感與未來感//活在一切危在旦夕的年代你說，‘做你們自己的先知’”她憑借雪和雕塑之間的博弈制造了迷離的批判底色，危情重重但卻激發了人們感知的欲望。在聆聽結構生物學家施一公一次演講中說道：“我們感知到的和了解到的世界不是客觀的，大多數存在的形式我們是感知不到的。人類能看到的能量形只不過是宇宙中4%的存在形式，96%你既看不到也感覺不到。人們在一起的時候，有大量的成噸重的暗物質穿過人們的身體......”嘉勵在語言上的不懼對未知的趨勢建構了隨時可以對社會發展做出迅速反應的機制，以應對社情挑戰的機會。“憂思奔忙的我們，停留在/參差的醉蝶花與萱草邊”（《在英式莊園寫生》）她圍繞感知系統和作為一種復雜、開放而充滿活力的過程的行為本身，展開了不懈的思索，同時了避免過多的思索，讓第一感知進來。多種媒介在她詩歌中的集體亮相不是為此時此刻混圖混音，而是為未來輸出新的人類行為，去影響更多人關注和參與發聲，以揭示關系的假面的名義引入行為，讓我們“重新入住地球”；以知識變速改變當代社會生活和世界的面貌，可持續的聲音日常化將會產生無窮無盡的結果；以思接千載的歷史意識關注當下，從邊界、地面、海洋到天空。

“關米克諾斯島的月光什么事//紙醉金迷　又過了幾年/房門上撬開的空洞　仍是新鮮印記//橄欖花與大馬力摩托車混合的味道/不合時宜的男女/在熱戀天堂　失語的先兆//干燥的東方日常與此地格格不入/食物緩慢　從未打理過如此幽深的海水啊//指數才是法定的源泉/包括平板電腦里紛繁的合約//……阿黛爾在歌唱　一路顛簸的私人機//注定不是他們的方舟”（《米克諾斯島的月光》）嘉勵以身體在詩歌內質中不懈運動，每一個媒介依存于自身的條件，同時又被解開。她長時間在反復的言辭勞作中展開每首詩篇的程序——收集、構建、覆蓋、刪除、等待，侵入式地依此步驟不斷重復，耐得入微，從而在出竅中構建出“不屬于我”或“屬于我”的粒子空間。她的詩歌實踐不斷挑戰已有的認知媒介的方式，每一種感知都應該是無法定義，她讓行為與身體產生重疊，但又不成為一體。她由此不斷向“遙遠的感知”靠近，試圖讓“不懼”在沒有人過度干預下回到欲望太初的狀態，人為的媒介與自然生態共生關系一直也在顯現最初的不懼，形成了一場不懼的批判機制。她欲言又止的冷靜思考習慣，語言系統是她洞察性知識儲備的結果，在不可見關系的隱秘處提取記憶的火種，形成了特殊的知識考古學，并對各種結果時刻準備著生成新的隱喻體系，從而進入時空的縱深度。（節選于《內質運行：嘉勵與米克諾斯島的月光》2024.06.26-07.16）

文/史丹利、鐘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