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選擇讓他的自我和他的作品高度統一,戲是假的,但演戲本身做不得假。國民記憶中的陳佩斯輕快、活潑、透著一股子市井,但在漫長的后半生,陳佩斯選擇了一條清苦孤絕的道路,時代的激流變了又變,陳佩斯始終還是那個陳佩斯。他篤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把人生絕大多數精力放到創作之中,最終人生也回報給他甜美的果實。
或許在外界看來,這果實不夠大,不夠漂亮,但陳佩斯收獲得踏實,理直氣壯,他喜歡秋天的分明,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他最想要的。
文|金殼
編輯|桑柳
大道戲劇谷的初秋
7月底,位于北京溫榆河畔的大道戲劇谷等回了它的主人。
伴隨著北方地區連綿的暑熱,話劇戲臺三部曲之《驚夢》于7月21日在天津完成了上半年巡演的最后一場演出,連續四天,日日是滿坑滿谷的笑聲。
《驚夢》上一次在天津演出,還是2021年12月底,再次進津演出,陳佩斯格外重視。
他是天津女婿,年輕時在天津拍戲和演出,走到哪都是叫好和掌聲。跟天津這座城市,陳佩斯有緣分也有情分,他喜歡這里的市井氣和平民精神,早些年陳佩斯十分愁在天津問路,碰到不認識的地方拉路人一問,對方定睛一看,生理反應似地來上一句地道的天津話,「陳!佩!斯!啊!」后面指路的事兒全都忘了,拉著陳佩斯就一頓聊,「且走不了呢!」
人與人之間的這種親厚,陳佩斯一向看得很重。盡管外界「喜劇大師」的名聲隆隆,但陳佩斯一直覺得那是觀眾抬舉和輿論場的夸張——他不喜歡任何把他推上高位的舉動,在他看來,這違背了喜劇最核心的平等精神。他對自己的定位,包括他對陳大愚的教育,他們始終是靠自己手藝吃飯的「民間藝人」。
藝人做藝,像極了農民種莊稼。你在戲上下多大功夫、用多少力氣、給觀眾帶來多少笑聲,這些東西都做不得假,耕耘與收獲之間有著必須恪守的秩序和規矩,在這一點上,陳佩斯始終老派,所以天津這座城市的平民精神一直讓他覺得親切和舒坦,「我在天津演出這么多年,我沒有栽過跟頭,因為天津有喜劇的基礎。什么是喜劇的基礎,就是人和人之間的平等。如果你總想著高臺教化別人,那這個喜劇的基礎就不存在了,而只有人和人是平等的,喜劇的條件就成立。」
天津的最后一場演出,也是《驚夢》的第150場。自2023年年初演出恢復開始,陳佩斯父子帶著60人的劇組輾轉各地,把這個「夢驚已是新天地,舊曲依稀繞古城」的故事帶給天南地北熱愛戲劇的觀眾。巡演是體力活兒,每到一地,劇組通常先休整三天,接下來連演四場,每場觀眾一千到兩千,口碑是這么一場一場攢下的,每到一地,一票難求,眾聲喧嘩的時代,陳佩斯父子依然沿用著古舊的方式給觀眾演戲,靠手藝吃飯,憑本事掙錢,這是陳佩斯追求的踏實和體面。
2024年年初,陳佩斯迎來了自己的七十歲,自1979年《瞧這一家子》出道算起,他陪伴中國觀眾已經45年。45年光陰流轉,國民記憶中那個光著頭、眼睛滴溜溜轉的陳小二走下舞臺時,事實上已經是個需要人照拂的老人了。
陳大愚擔心父親身體,一路上既要兼顧整個劇組里里外外各種事務,又要盡最大可能為陳佩斯的身體保駕護航。父親喜歡各地美食,演起戲來又不管不顧,一路上陳大愚沒少跟著操心。
終于演出收官,大半年的勞碌迎來中場休息。燥熱了整個夏天的大道戲劇谷正在靜候秋天的來臨,2018年,位于北京近郊的大道戲劇谷正式投入運營,那是陳佩斯多年的夢想。千百年來,對于民間藝人來講,能有一方自己的天地,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唯有在這個時節,陳佩斯才可以像個快樂的農民一樣,盤點一下自己勞作后的累累果實。三個月的演出輾轉多地,不是一場演出演了多少次,而是每場演出都有所不同,陳大愚有時會跟他說起南方北方觀眾的差異,父子倆鉆進戲里論道,咂摸各自表演的細節,日子就這么一點點流淌而去。
剩下的時間,是陳佩斯自己的,大道戲劇谷周圍高低錯落被綠樹掩映,狂躁的知了送別悠長的夏日,秋天就這么來臨。秋天總是天高云淡,有時候起得早,能看到特別大的飛鳥,那是城里沒有的鸛或者鶴,陳佩斯對自己這一方天地很滿意,他沒什么社交,只在自己做主的這方天地安置自己,享受季節帶給他的涼爽和安寧。
陳佩斯與兒子陳大愚
曠野與秋實
受父親陳強影響,陳佩斯對節氣物候十分敏感,這種敏感又耳濡目染遺傳給陳大愚,大道戲劇谷周圍,有父子倆的自留地,種地是個技術活兒,西瓜和南瓜好吃,但只能吃一季,不像豆角、黃瓜、辣椒這些,春天育苗種到地里,可以從夏天一直吃到深秋,吃不完的豆角和辣椒腌起來,到了冬天,依然能吃到自己的勞動果實。
小蔥和紫蘇是陳佩斯每年必須要種的,這是大半輩子的經驗,夏天暑熱難消,小蔥和蘇子葉最是開胃。心靈手巧的陳大愚自己研究了小菜園的灌溉系統,這讓父子倆都輕松不少,水龍頭一擰,滿園的作物都能得到及時的灌溉,這樣細心侍弄下來,菜園里的蔬菜瓜果長得生機勃勃,平常演員們排練完,薅一把菜園里的蔬菜拌面、吃火鍋是常有的事。
對食物和物候的迷戀存續于這個家庭的血脈,陳大愚記得,小時候每到秋天,爺爺陳強都要張羅貼秋膘,家里最常吃的是銅鍋涮肉,很多人不知道,這位以黃世仁和南霸天的形象永存于國人記憶的老演員,事實上是個隱藏的美食家,老北京涮肉的蘸料有講究,陳強連豆腐乳都要自己做,韭菜花的配比,麻醬的粘稠度,必須精確控制,錯了味兒就不對了。
80年代,已經有了自己小家庭的陳佩斯覺得不能讓妻兒一直跟自己擠在八一廠宿舍,就動了自己蓋房子的念頭。他不想留在城里,人在水泥盒子里住著憋屈,找一處有山有水的地方,一磚一瓦建一座屬于自己的房子,是那個年紀陳佩斯的人生理想。
對陳佩斯來說,蓋房子不是什么難事,「文革」期間上山下鄉,住的房子都是知青們自己蓋的,用土坯還是磚頭,木料怎么搭建,釘子需要幾寸,門窗怎么預留,這些被動習得的技藝在上世紀80年代幫了陳佩斯大忙。
難的是選址,首先得有一塊能讓他蓋房子的地,然后就是風景要好,交通也要便利些。前前后后在北京各郊區跑了一年,陳佩斯終于在延慶和昌平交界的一個小村子找到了理想的地方,當地村民很熱情,陳佩斯出一點錢,大家一起幫忙就把房子蓋了起來。
這座自建房后來成了一家人的飛地和桃花源,陳大愚兩三歲的時候,每到周末,陳佩斯和妻子就帶著他,還有家里養的一條狗開車上山。房子附近有條小河,再大一些,陳大愚就去河里抓魚。
秋天當然是最快樂的季節,因為山上有各種各樣的果子,摘山楂是最開心的,山區因為晝夜溫差大、光照時間長,山楂到了秋天都是血紅色的,口感又粉又糯,漫山遍野到處都是,人到了山里簡直像老鼠進了米倉。收山楂也好玩,得湊夠四個人,抓著床單的四個角,然后再派一個人使勁晃樹,熟透的果子稍微一晃噼里啪啦往下掉,那是幼年陳大愚對「收獲」最切實的記憶。
還有氣味,在陳大愚的印象中,山里面從來不存在沒有味道的空氣,「空氣里永遠是彌漫著腐爛的樹葉和香料的味道,那種樹葉、果子、土還有泉水的味道,要么就是一些發酵的糞便的味道,它們混在一起,要么是土的味,沙子是沙子味兒,樹皮是樹皮味兒,總之它就不會是那種什么都沒有的水泥房間里頭的味道。」
山上這座房子,同樣給了陳佩斯莫大的快樂。尤其秋高氣爽的時候,「我們那山上葉子還沒落的時候,它又有夏天的感覺,又有秋天的感覺,涼爽是秋天的,那視線是開闊的,心特別的清爽。」
陳佩斯也對漫山遍野的山楂印象深刻,他習慣叫它的另一個名字「山里紅」,滿山的山里紅連成一片,遠遠看著都跟著高興。秋色再深一些,「就滿山是柿子,紅紅的葉子都落了,就剩下紅紅的柿子在山上漫山遍野的,那種收獲的感覺,心里特滿足。但其實都是人家的柿子。」回憶起置身曠野時那種本能的快樂,陳佩斯不由笑出了聲,「都是農民人家種的。但是你感到那個氣氛,收獲的氣氛,你看著就很滿足。」
無心插柳的是,無處不在的山野之息給了陳大愚迥異于同齡人的教育和滋養,自小漫山遍野瘋玩瘋跑,陳大愚有了跟城里長大的孩子完全不一樣的心性,「他對很多事情表達會通透一些,不像有的孩子就事論事,都是為著眼前的東西在糾結。這個孩子有點心眼兒太大,他的心能走風。」
某種意義上,這也是陳佩斯的人生果實。這座房子的建設也堅固了陳佩斯一直以來的信念,房子蓋完了,「更相信自己的汗水不會白流,只要做就一定有得。就是我種什么就得什么,這是不能動搖的,這是我的世界觀。」
一場驚夢
生活如此,做藝也是如此。
《驚夢》是近些年難得的現象級作品。自2021年首演伊始,《驚夢》成為許多熱愛話劇的觀眾心中,這個時代當之無愧可以傳世的作品。
對陳佩斯而言,《驚夢》的出現,是廉頗未老的證明。截至目前,《驚夢》在豆瓣收獲9.3的高分,超越幾年前相同班底打造的《戲臺》,成為進入古稀之年的陳佩斯更上一層樓的作品。故事發生在國共內戰期間,一個昆曲戲班為保生計,在亂世沉浮。兩個多小時的演出,歷史的塵煙、人的渺小、世事的荒誕與藝術本身的不朽交相輝映,150場演出,150遍入夢,150遍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就底色來說,嬉笑之下的《驚夢》,有種沉重與悲涼。劇本出自老搭檔毓鉞,幾年前拿到本子的時候,陳佩斯的第一反應是,「這個怎么搞?」跟自己之前的戲都不一樣,為了保留故事本身的底色,很多舞臺上慣用的喜劇技巧都用不了,但陳佩斯又不想做那種苦大仇深的戲。
趕上新冠爆發,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陳佩斯在自己的世界里琢磨這個故事怎么能成。終于理順了,那也只是完成了自己既定工作而已,那時候陳佩斯沒想到《驚夢》會有后來的反響,「我就沒感覺到怎么著。我真的不覺得哪兒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只是好像就這么一點一點地把它弄出來了,攛起來了,能夠下地走了,一下地走還有好多問題,讓你抓耳撓腮的。」
讓他踏實是《驚夢》在北京首演。當時票都賣出去了,但因為疫情,管控收緊,演出被取消。陳佩斯決定空場演出,「沒有人,空場演完了。我自信了,因為盡管沒觀眾,憑經驗,我知道演完了以后是什么樣的。」
那是陳佩斯人生中又一個「這戲成了」的時刻,也是他心中近幾年收獲感最強的時刻。演出前一天,好多細節大家還在激烈爭論,恨不得干一架,但戲演完了,好多問題迎刃而解。陳佩斯的人生智慧在這個時候再次發揮了作用,汗水不會白流,只要有做就一定有得。他說自己能在晚年再做出一部滿堂彩的作品,就是一點點地磨,起初沒覺得會怎么樣,也不帶著多么大的野心說一定要做個什么出來,僅僅是躬身勞作、日拱一卒,把心思都放在戲上,「可能就是這種東西使我能夠一步一步地去進步,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一個更高的起點上去(創作),往前又是一磚一瓦開始建設。」
陳大愚覺得,陳佩斯在《驚夢》中最大的收獲,就是以一種與先前作品完全不同的方式印證了他自己的喜劇理論,一曲《驚夢》,注定了這出戲不能太荒腔走板,它的根基必須是美。亂世之中,這份美被欺凌和褻瀆,一眾人無論立場身份為何,都能從中感到悲戚,但陳佩斯又不想讓觀眾太過沉重,所以還得用喜劇的手法制造快樂,說起來簡單,但要在150分鐘的話劇舞臺上實現三者的統一,其中的輾轉糾結,旁人絕難體會。
天津的演出之前,參加觀眾見面會時,陳佩斯剖白心跡,「讓人沉重不是我的目的,我們心心念念讓人快樂。但是話劇《驚夢》這個戲有些背景是讓人沉重的,我們是用快樂的形式推出去,我們的目的是讓這個戲的滋味更多一些,所以把一些沉重的背景雜糅進去,層次越多越高級,這是技術、技巧的問題。」
但陳佩斯不愿意講解期間的周折辛苦,他還是強調自己民間藝人的天職,「我是個逗樂的人,能讓人爆笑那是我的能耐,這個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心路歷程,你作為觀眾你看著快樂就對,你不用管我這個中間怎么復雜怎么難,就像我作為廚師調味調得好,你覺得好吃就對了。」
在陳大愚看來,陳佩斯從來不是一個擅長歸納總結的人。相比于漂亮的言語,父親始終更愿意身體力行。150場演出,每次演出開始前,陳佩斯會把所有的跟他有關、跟重要轉折點有關的道具都摸一遍、推一遍、用一遍,再按照演的場景稍微擺弄一下,看看有沒有地方損壞。150場,場場如此。
陳大愚理解父親這種偏執,《驚夢》道具眾多,如果演出中途有東西掉了,或是舞美出了什么問題,就有可能釀成舞臺事故,這是陳佩斯無法接受的。在他的認知中,對劇組演職人員來說,一場戲演了150 場,一些環節難免懈怠。但對于每一個買票看戲的觀眾來說,出現舞臺事故,是非常不負責任的。
如果我們試圖理解陳佩斯的人生故事,他的作品里包含著他的選擇和為人。陳大愚覺得一直以來,陳佩斯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他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驚夢》開始演出的時候,爺倆兒在一起合計,能演50場就不錯了,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演就是150場,并且稍事休息之后,后面的演出還要繼續。
陳大愚說,巡演期間,陳佩斯那張臉就是演出完美與否的晴雨表,大幕落下以后,陳佩斯習慣跟所有演職人員握手,「如果感覺到今天演得不好,臉都是拉著的。如果演得好的話,眼睛可清亮了。」
從《戲臺》里的京劇班主侯喜亭,到《驚夢》中昆曲社班主童孝璋,觀眾都不難在他們身上發現陳佩斯的影子,如果時間能夠折疊,或者干脆可以說,不同時代的三個人,事實上是同一個人。許多人不理解為什么陳佩斯在自己的后半生,心甘情愿選擇了小小的話劇舞臺,陳佩斯不屑辯解,但答案其實很簡單,「小和大怎么定義?我覺得我的舞臺挺大的。」
舞臺很小,但舞臺上的世界可以很大。陳佩斯需要這種自由。戲劇谷取名「大道」,陳佩斯從來不覺得,自己走上的是一條窄路。因為唯有在一個又一個不被限制的時空里,他才能擁有足夠的自由,他才能一遍遍地袒露和捍衛那個最真實的自我。在時代的浮沉中為藝,一切承受和委屈,要堅守的道義,要捍衛的規矩,侯喜亭如何做,童孝璋如何做,他陳佩斯也就如何做。
戲是一場一場演的,到了這把年紀,陳佩斯相信人生不過也是一場驚夢。到最后眼前實實在在的東西,會在某一個瞬間全部歸零。但人是當下的動物,所以才應該在有限的時間盡力把事做到更好,一寸一寸地努力,一磚一瓦地建設,他滿足于在自己小天地里的這種扎實和自由,后半生的每一天,好像都可以發自內心地笑出來。這種坦然既保全了他的自我,也讓他用一顆真正平靜的心靈去面對自己的創作,人生的果實就是在這樣的暢快和平靜中一顆顆結下的。
讓老百姓笑出來
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是,如果當年陳佩斯不那么激烈地與央視分道揚鑣,不那么決絕地離開春晚舞臺,他的人生會有怎樣的不同?
旁人唏噓感嘆了三十年,但對陳佩斯來說,名利場中那種聚光燈下的生活,只是人生里的一陣煙。
年紀輕輕就成為那個時代的國民頂流,陳佩斯經歷過一兩年飄在半空的日子,但那種眾星捧月的虛妄一面很快讓他覺得沒有意思,聲名和熱鬧在生命里掀起一陣水花,又迅疾地消失在時間深處。
帶給他這種改變的是父親陳強,對于父親這一代老革命來說,前半生在大時代里有許多欲說還休,到了晚年,同輩演員大都選擇埋葬往事,安享老藝術家的榮光,但陳強不同,陳強完全沒有閑下來的意思,更不愿意端起老藝術家的架子,兒子搞電影,他安心當綠葉,想著法兒地在電影里使包袱。
后輩邀請他出演角色,無論戲份多少,只要找到他,他來者不拒。那張因為黃世仁和南霸天享過大名也遭過大難的面孔,在后半生多以滑稽搞笑的面目出現,一些同伴看不下去,覺得這個陳強怎么越活越沒有正形?那是以嚴肅和沉痛為主流的上世紀80年代,陳佩斯和父親做的許多嘗試,都是同行瞧不起的,自己倒是沒什么所謂,但父親留著好好的老藝術家不做,有段時間著實讓他覺得好奇。后來陳佩斯想明白了,驅動父親的,是他一生的志業,「他想讓老百姓笑出來。」
晚年的陳強,是一個面目和善、臉上永遠掛著笑意的老頭兒。但陳佩斯知道,在父親內心深處,一直有一份難過。這份難過的根源,在于陳強始終覺得自己在青年時代見證了中國老百姓太多的苦難,而他們對老百姓的承諾并沒有完全實現,「所以他很難過,他就跟我們講,他想到退了休之后,堅決地走上了一個喜劇的路,希望能使老百姓生活得快樂一點。」
某種意義上而言,陳佩斯義無反顧地接過父親的衣缽,繼續著父親的志業。他甚至比父親更加堅決,人生許多個十字路口,如果他性子軟一些,不那么剛烈,時代的舞臺中央,總會有他的位置。
但站到過舞臺中央的父親又怎么樣呢?陳佩斯反而覺得,父親真正的快活和自我,是在退休之后才出現。所以老頭兒的晚年才那么有勁兒,「他老覺得時間不夠嘛,時不我待。」
在陳佩斯后來的人生中,他選擇繞開那段彎路。在陳佩斯的世界里,「自我」是分量極重的詞語,他不愿與喧鬧的時代同流,對于外界的流行不感興趣。但他始終記得父親對他的教誨,一轉眼也到了當年父親無限眷戀舞臺和觀眾的年紀。
到了這把歲數,人生的很多抉擇和方向已經能夠看得異常清楚,他把為觀眾帶去笑聲當作自己的使命,或者說,是作為藝人的終極宿命,「是為了他人的快樂,為了笑聲。這個笑聲不是自己的,是他人的。」
對陳佩斯來說,很多事可以不在乎,但老百姓是不是認自己的戲,是不是真的快樂,始終是他在這世上的參照。
這種選擇讓他的自我和他的作品高度統一,戲是假的,但演戲本身做不得假。國民記憶中的陳佩斯輕快、活潑、透著一股子市井,但在漫長的后半生,陳佩斯選擇了一條清苦孤絕的道路,時代的激流變了又變,陳佩斯始終還是那個陳佩斯。他篤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把人生絕大多數精力放到創作之中,最終人生也回報給他甜美的果實。
或許在外界看來,這果實不夠大,不夠漂亮,但陳佩斯收獲得踏實,理直氣壯,他喜歡秋天的分明,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他最想要的。
「更好」的戲,「更好」的自己
故事還有下文。
陳大愚在《驚夢》中飾演城中首富之子常少坤,一個不得不吞咽時代風沙的少爺秧子,戲中他時而得意、時而狼狽、時而驚懼,像只泥鰍茍活于亂世,但對昆曲的著迷純粹真摯,在劇作設計上,他是帶領觀眾出夢和入夢的人。
他繼承了陳佩斯關于戲的偏執,150場巡演,每一場他都琢磨自己的表演,南方和北方觀眾習慣迥異,像蘇杭這種文人氣偏重的城市,觀眾最喜歡看少爺落難,而到了北方,觀眾更喜歡常少爺身上紈绔的一面。
這是一場一場琢磨下來的經驗,早些時候一連四場演出,陳大愚會拿出四種表演方式,常少爺是昆曲迷,戲里會模仿演員的唱腔和身段,陳大愚在周四會演得媚態一些,著重表現少爺的懦弱和柔弱。周五通常觀眾很亢奮,陳大愚就會演得更紈绔一些。到了周六,他又著重表演少爺可憐兮兮的那一面。周日的演出是復雜性格的拼配,陳大愚會根據現場觀眾的反應及時調整自己的表演。
在常少爺身上,陳大愚體會到陳佩斯那種藝人的自我和他的藝術高度統一的快樂,他喜歡每場演出時帶著觀眾入夢的感覺,更喜歡演出散場時,觀眾哭哭笑笑之后,臉上浮現的對那場夢的眷戀。
在這種意義上,「讓老百姓笑出來」不再是一個故去老人未竟的志業,一家三代人被同一個使命召喚,心甘情愿地投入其中,行業清寂或是熱鬧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只做自己認定的戲,用陳佩斯的話說,「我就死死地咬住,就是它,我就得吃(喜劇)這碗飯。」
陳大愚大學學的是生物專業,原本的志向是當一名造福人類的科學家,但后來還是對戲劇產生了興趣,轉行當了演員。陳大愚的轉行,是陳佩斯「沒事兒就偷著樂的一件事兒」,一方面他不愿意限制兒子的人生選擇,另一方面,眼看著愿意留在戲劇行業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他由衷盼望,他所做的這些費盡心力的事能夠有人繼續做下去。
陳大愚剛剛轉行的時候,陳佩斯急得天天撓頭皮,「哎呀,演得確實不怎么樣。」另外,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他是個太愛自由的人了,他不是那么用心,所以你就著急,真的著急。」陳佩斯給了陳大愚自由自在的生長環境,也如愿讓兒子成為了一個內心真正自由自在的人,但真到了戲上,「他還那么自由自在的,你心里當然生氣。」
好在命運兜兜轉轉,最終把陳大愚拽到了他踽踽而行的道路之上,對陳佩斯來說,那條路上有已經遠行的父親,也有千百年來,一個又一個苦心鉆研試圖給人們帶去歡樂的藝人。
陳大愚的成長讓陳佩斯感到由衷的欣慰,他相信幾十年前,陳強看著他苦苦琢磨戲劇包袱的時候,大約也是同樣的心情,人事一茬一茬地生長,每一代人都會做得比前人更好一些,陳佩斯覺得陳大愚比自己要通透,「他有的時候比我想得要通,比我想得要開,我有的時候有很多過不去的事情,他老是提醒我『想開點』,或者提醒我『別那么軸』。」
不管怎么眷戀,陳佩斯已經七十歲了,他心里很清楚,衰老本身會影響他戲劇表現的能力,腦力和體力都會越來越被限制。陳大愚很認真地跟陳佩斯聊起過衰老的話題,因為學生物的關系,陳大愚給陳佩斯介紹過很多尖端科技,但固執的陳佩斯除了接受陳大愚給安排的按摩理療,其余統統充耳不聞,他抗拒任何對自然秩序的違背,他告訴陳大愚,「我們喜劇藝人本來就是追求人人平等,最后你因為自己能夠支配更多錢財讓這事兒變得(不平等)。」
站在同行的角度,陳大愚覺得陳佩斯真正做到了內在和外在的絕對統一,「在他看來,死亡是最平等的一個事情,他不想打破這個事情,他希望跟所有的人一樣平等地去面對衰老甚至是死亡那個事。」
而這也是陳佩斯一生最了不起的地方:他一直在堅持成為自己,「他沒有說要成為更好的自己,他就一直堅持做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是首先堅定地做了自己,然后才成為了更好的自己。」
對眼下的陳佩斯來說,衰老是太遙遠的話題了,立秋只是收獲季的起點,更絢爛的色彩、更豐盈的收獲、更好的自己都還在后面。他當然也有這個年紀的智慧,秋天一定會過去,冬天也一定會到來,「我要不努力的話,明天就是嚴冬,下一個劇本可能就失敗了,我就沒飯吃了。」
始終要拿出更好的作品,以換取觀眾最真摯的笑聲。陳佩斯不怎么看網上的評論,但總會輾轉聽到一些。《驚夢》的評價里,有位觀眾只說了短短的一句,「還得是陳佩斯啊!」他將之看作對自己的勉勵,四十多年的光陰,觀眾一直愿意與他并肩,愿意交付信任和等待,這份情誼,讓他沒有理由不去做到更好。
多年來,特侖蘇也一直致力于對「更好」做出更為多元的詮釋。對于藝術家來說,更好的創作,始終來源于更好的自我。一個人唯有做到對自己誠實,對自己的信念誠實,才能讓內心的種子自在萌發、健壯成長,直至收獲更好的人生果實。
更好不僅是特侖蘇的價值觀,也是其一直踐行的目標。多年來,特侖蘇在烏蘭布和攜手各方參與治沙,治沙這件事,急不得,需要一步一步做——草方格要一個一個扎,樹要一棵一棵種,就這樣一平米一平米地阻擋風沙。積累起來,原本的沙漠逐漸變成綠洲,變得更好。
種瓜得瓜,正是在這片曾經是沙漠的土地上,長出了甜糯細膩的南瓜。8月18日是特侖蘇會員日,來自烏蘭布和,也是沙漠有機老朋友的南瓜禮盒將如期而至,這也是特侖蘇送出沙漠禮物的第四年。
立秋日,涼風起,山里的山楂已經開始有了淡淡的粉色,陳佩斯要利用這短暫的休息好好感受一下秋天。不久前陳大愚發現了一家不錯的銅鍋涮肉,帶著陳佩斯吃了幾次,父子倆都很喜歡。貼完秋膘,下半年的勞作又要開始了,陳佩斯依然期待新的耕耘和新的相遇,因為道理始終沒有變過,沒有白流的汗水,只要有做,就一定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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