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出門,已經有雪花打在臉上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來了,黑龍江開始入冬了。
羽絨服和毛衣上星期開始陸陸續續穿起,帽子手套逐漸全副武裝起來。周末那天,5點天剛亮,舅舅提醒我們說今天室外只有零下2度。看著朋友圈南方朋友今年的秋天怎么格外悶熱,我的世界已經準時進入白茫茫一片。
舅舅說中午干脆做個亂燉,早市上買回了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批的新鮮茄子土豆西紅柿,還拿出了他從某寶網購的一種南方的瓜。
如今,家里老小已不再爭辯“亂燉”算不算是東北菜。家里雖不常吃,也不算抗拒。各種食材燉出一鍋湯湯水水,容納各種熟悉和不熟悉的滋味,冬天吃起來的確方便。但我也分明記得,就在大幾年前,當時髦的舅舅第一次給家里做亂燉時,家里三觀炸裂的場景:
紅燒肉罐頭丟到鍋里,加入一些大頭菜、土豆、西紅柿、茄子;半小時后鍋蓋一掀開,廚房里香味四溢,舅舅十分認真地告訴我們:這叫“亂燉”。
“這菜好好的,燉就是頓,什么叫亂燉?”
家里除他以外幾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姥姥姥爺是土生土長的遼寧人,他說他記憶里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亂燉”這個菜兒。“對,亂燉,外地還有人把它叫咱’東北亂燉’”,舅舅帶著一臉挑事兒的笑,仿佛等著看好戲。果然,我姥姥一臉不屑地發話:“俺們寬甸燉是燉,俺們可不亂燉,還東北亂燉!”
看,這就是老東北人對所謂“東北亂燉”的第一印象。
東北飲食雖然粗獷,但絕不粗糙;東北菜擅“燉”,但絕不“亂燉”。看似 做法簡單,一招一式都有講究,直抵食物的美味本質,一道燉菜呈現出半湯半菜,質地酥爛但也保留原汁原味。您如果你在東北喊我們的食物是“亂燉”,那當地人十有八九會不高興。他們不喜歡毫無章法的東西,用東北話說:那叫一個“糊弄”。
那“東北亂燉”到底是怎么來的呢?
本著千載難逢的美食學術精神,我翻閱了跟東北亂燉有關的各種資料,讀完大開眼界!按照資料的說法, 這一個紅遍寒溫帶的菜品,竟然誕生于海南!
比如有一個資料就認為:上世紀90年代,受東北國企下崗潮的影響,很多東北人涌入海南投資房地產,開發樓房的同時,也為一些下崗老鄉創造了再就業機會。這些東北人在海南開餐廳,“東北亂燉”應運而生。后來他們再回到東北,也把從海南吃習慣的“東北亂燉”帶了回去,使其逐漸成為享譽大江南北的新生代東北菜。
時間脈絡上一個個小事件梳理起來,好像是這種說法真的是有理有據:
北方1毛錢的大白菜,在海南賣出天價,最貴的時候6元一斤,白菜燉粉條因此滅絕在了海南;東北燉菜之魂油豆角,至今沒能在海南濕熱的環境里展開種植,于是排骨燉豆角也無法在海南復制;最后,東北人只能用一些當地的便宜蔬菜或東北當地便于儲存、運輸的干菜還原出最接近燉菜的燉菜,漸漸地,番茄、玉米、粉條、土豆頻繁出現在這種叫“東北亂燉”的食物。
● 2010年左右 老新聞
不過對于一個老東北人來說,最直擊靈魂的還得來自鍋里燉的玉米:老苞米棒子不得是烀著吃嗎,為啥要剁成段來燉菜,沒味兒還難啃?
從來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我,第一時間把學到的知識發布在愛吃的家族微信群里,立刻引發一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東北亂燉“身世考。帶“亂燉”引入家族菜系的舅舅第一個發表意見,他認為“東北亂燉”不會來自南方,而是起源于東北回民菜,理由是他們更喜歡用紅燒牛肉燉土豆、番茄、大頭菜。
80年代他大學畢業、剛剛參加工作就在回民餐館吃到了類似“亂燉”的菜品,后來漢族飯店對此進行了改良,紅燒牛肉變成了紅燒豬肉,紅燒豬肉又衍生出替代品紅燒豬肉罐頭。也正是因為覺得這做法挺好吃,他有點上癮,舅舅才把這道菜帶到了家里,又在親朋好友中鼎力推廣。
我剛要興奮地鼓一鼓掌,老姨異常淡定地發了條語音:我吃過亂燉,以前的亂燉里就有排骨、玉米、豆角、土豆。
等等,雖然上世紀80年代這個時間點兒多多少少為舅舅的觀點增加了幾分信服力,但是舅舅版“亂燉”從來看不到玉米的蹤跡,不符合東北人做菜的規律。墻頭草的我果斷把鼓掌表情撤回,靜待下一輪回合開場。小姨父恰好是一名廚師,16歲就開始學廚,待準備好第二天工作要用的食材,也加入了力挺老姨的陣列。小姨父的觀點擲地有聲:“亂燉“就是東北菜!
炸了,炸了!首席吃瓜群眾我媽專門代表我姥和我姥爺發言:“俺小時候可沒有吃過!”
“別著急啊。”小姨父不慌不忙地說:”你沒有吃過,但是你小時候肯定吃過燉菜,窩瓜、玉米、土豆、茄子燉一鍋,吃過沒?
那時候沒有“亂燉”這個詞,不代表沒有燉菜。后來咱們生活條件好了,在燉菜里加入排骨、雞爪、紅燒肉,添加的種類多了,“亂燉”這個稱呼就出現了。我剛學廚的那會兒,我們都是把”亂燉“當職工餐做,營養均衡,好吃又下飯。”
小姨父的觀點得到了我弟的強烈支持。作為一名工科博士,我弟用自己習以為常的學術論文語言為小姨父打call。
為了讓大家感受一下美食與金屬材料結合在一起的魔幻味道,我特意將我弟的文字Po在下面:
“亂燉”的概念應該是外省人對東北燉菜的誤解,東北燉菜在外地人眼里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每一道燉菜都有其內在的和諧統一。”
此處劃重點:內在和諧統一。
“東北燉菜中的搭配從兩種主要食材開始,例如小雞燉蘑菇,豆角燉排骨,豬五花燉酸菜,增加到三種食材,小雞燉蘑菇粉條,豆角燉排骨玉米,豬肉燉酸菜血腸,再發展到三種以上食材,豆角燉排骨玉米南瓜,豬肉燉酸菜血腸粉條。隨著食材種類的增多,燉菜味道也隨之發生變化。”
是是是,老弟說得對。我能接受豆角燉排骨玉米南瓜,但我無法接受豆角燉排骨玉米茄子;我能接受小雞燉蘑菇粉條,但我無法接受小雞蘑菇海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亂”燉,食材大融合其實都充分考慮 每種食材的感受!
老弟接著說:”亂燉“就像材料科學中的“合金”,合金為兩種或兩種以上化學物質(至少有一組分為金屬)(文科生請注意我此處的斷句:一、組分、為金屬)混合而成的具有金屬特性的物質。”
看出來了吧,我老弟真是位妥妥的理科男。
“合金有二元合金(由兩種元素組成)、多元合金(由兩種以上元素組成)之分, 合金中每一種元素的含量都要遵守其內在規律機制。同理,燉菜中每種食材的比例也需恰當好處,否則散發不出“亂燉”的獨特滋味。這就像合金種類繁多,看似隨意組合,實則都是精心設計研發而來,而“亂燉”要想做得美味,也必須深刻鉆研不同種食材之間的味道碰撞。”
在我連續甩出兩個“辛苦、辛苦“的表情包后,老弟淡然一笑,剛剛炸鍋的微信群徹底恢復平靜,聊天的最高境界就是把人聊沒了。我也是第一次見證了硬核美食學術語言的催眠力量 —— 也算是本次”東北亂燉“身世考的一個意外收獲。
那次之后,亂燉這個菜算是徹底進了家門。姥姥、姥爺也從開始的抗拒,慢慢轉變成了你們做我們就吃兩口。年輕一代更是直接擁抱,把它當做處理冰箱食材最好的烹飪選擇。舅舅也會偶爾把一些外地奇妙的食材拿回來,用“亂燉”的形式介紹給全家人,比如這次的云南佛手瓜。
“我也不知道怎么吃,看著挺皮實,燉進去看看”。
窗外的雪已經停了,我們幾個人坐在炕上。番茄土豆已經燉化了,給湯里增加了濃稠的鮮味兒。舅舅最愛的紅燒豬肉罐頭,燉 得到位一咬就碎。云南的佛手瓜倒是久煮不爛,卻也沒什么滋味,并不得我們的心。“這個下次不買了。我還看到一種全青色的南瓜,那個應該還行。”“嗯,可以試試”。
誰能想到“東北亂燉”來到我家后,當真成了“亂燉”。我想補充的是,東北作為一個移民大省,外來文化對本土文化具有很大的沖擊力,兩者融合在一起,成就了今天的新東北文化。而新東北文化,借助互聯網等資源,一時間席卷黑土地的各個角落,它的影響速度之快、影響范圍之大超乎想象。
從這個角度講,“東北亂燉”與“地三鮮”一樣,都屬于東北的新興事物,至于它的根在哪里很難說得清楚——反正我們自己家里是從來沒有做過“地三鮮”的。
本期作者|王文靜
編輯|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風味人間》第二季、小紅書@ 凹栗Oli、@兔兔王、@一什么巨蛋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