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班漢伶(湖北崇陽縣)米應先生平及家世考——兼論米應先對京劇形成的貢獻
陳志勇
中山大學非物質遺產研究中心
摘要:乾、嘉時期, 以米應先為先導的漢調藝人進京傳播漢調皮黃, 為京劇的形成作出了決定性貢獻。米應先以飾演“關戲”馳譽北京劇壇, 創立“紅生”一派, 打破了此前旦行壟斷菊壇的局面, 迎來了老生當臺的新面貌。文章具體考證了米應先的生平事跡和家乘譜系, 并論述了米應先對京劇形成的獨特貢獻。
乾隆年間, “四大徽班”進京是京劇形成史上的一件大事, 它將皮黃合奏的徽、漢兩調帶進京城, 形成與昆腔別有風味的“皮黃調”。在徽、漢兩調吸收昆、秦、京諸腔進而演化為京調的特殊時期, 進京徽班中的漢調藝伶對京劇的形成功不可沒, 形成了“班曰徽班, 調曰漢調”的局面, 其中春臺班的湖北名伶米應先為諸漢伶之先導。本文將具體考證米應先的生平行狀和家世譜系, 為探究米氏精湛的舞臺藝術、了解他對京劇形成所作的獨特貢獻打開一扇窗戶。
湖北崇陽縣米氏后人捐贈漢劇宗師米應先塑像
一、米應先生平考述
米應先, 生于乾隆四十五年 (1780) , 卒于道光十二年 (1832) , 湖北崇陽縣人。對米應先的認識原有二個誤會[1], 一是籍貫, 人們據李登齊《常談叢錄》中語:“米蓋吾邑之饒段村人”, 而李登齊為江西撫州金谿縣人, 即將米氏斷為江西撫州人, 實誤。也有人因米應先在京曾掌徽班, 就認為米應先是安徽人[2]。這些說法隨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米氏家譜》的發現而得到訂正①。我們認為, 米應先本人生于湖北崇陽是沒有疑義的。咸豐十一年續修的《米氏家譜》卷二“總錄”對米應先墓葬的具體方位以及米應先的家庭情況記載十分詳細。咸豐十一年 (1861) 續修的家譜離米氏逝世僅距38年, 因此《米氏家譜》關于米應先的記載當是可信的。現崇陽縣洋泗橋還有米應先故居、墳墓及米氏生前供奉的戲神坐像, 麻石米家祠堂有后人供奉米應先木雕坐像, 而且當地還有流傳“米喜子”是漢劇“老祖宗”的說法及一些關于米應先的傳說。“家譜”及當地故跡、實物、傳說, 形成了重要的證據鏈, 坐實了米應先為崇陽人的判斷。第二個誤會是名之誤。米應先, 字石泉, 號桃林, 譜名應生。在地處贛方言區的崇陽, “生”“先”咬音不準, 將“生”讀為“先”是普遍事實, 于是在戲班中呼喊米氏為“應先”便成習慣[3]。也因米氏德藝雙馨, 又因“米伶知醫”[4](P.375), 常有懸壺藥人之德, 時人多尊稱其為“米喜官”、“米先生”, 李登齊《常談叢錄》“米伶有名”條:“班中以老成也, 呼為‘米先生’, 都人亦相隨以是為稱, 其見賞重如此。”[5](P.895)第三個誤會是米應先享年之誤。李登齊在《常談叢錄》中講, 米應先“道光十二年壬辰, 年才四十余歲, 病歿, 人嗟惜之, 春臺班由是減色”[5](P.895)。又因李登齊自稱為米應先同鄉, 故后人都深信米氏亡時年方四旬②。李登齊記述米應生卒年正確, 但對其享年實誤, 充分說明米的事跡是道聽途說來的。
米應生, 天資穎悟, 性格豪爽。自幼離鄉, 拜師學藝, 習扮正生。嘉慶初年入京師, 嘗與楚伶銅騾子 (童應喜) 等糾合徽漢伶工共組一班, 嗣以力弱, 不久即告解散, 遂入優部春臺班唱戲。首場以關羽戲《破壁觀書》亮臺, 有撼場震心之聲, 有抖臉變色之能, 神情逼真, 惟妙惟肖, 滿座觀眾, 五體投地, 嘆為觀止, 由是聲名大振, 遂為春臺班臺柱。關于米應先入京的時間, 秋園居士《修正增補梨園原》云:“清代嘉、道間, 湖廣名優米應先始來京師, 漸傳其調”[6], 可知米應先在嘉慶己未年 (1799) 前后入京。又李登齊《常談叢錄》“京師優部如春臺班, 其著者也, 二十年來, 要皆以米伶得名”[5](P.895), 及《米氏宗譜》所記米應先“嘉慶己卯年 (1819) 京師旋里”, 也坐實了秋園居士的說法。
順便指出, 京劇老藝人李洪春講, 米應先在京城舞臺演出“關戲”被禁演, 于是米去了上海演出, 并收了王鴻壽為徒[7](P.52)。此說影響頗大, 實謬。王鴻壽, 清道光二十八年 (1848) 生于江蘇南通, 這已經是米應先逝世十六年后的事了。但是, 這樣的傳說正說明, 米氏的正生演技對后來的王鴻壽影響頗大。
嘉慶二十四年 (1819) , 由于身體的原因, “積勞成疾, 往往嘔血”, 米應先告別了京師舞臺, 回到家鄉。他的晚輩陳育齋回憶當時的情形:“公乃余之庶考也, 憶自嘉慶己卯二十四年 (1819) 京師旋里, 予踵府拜謁, 睹先生之容, 倜儻魁梧, 卓卓不凡。”[8]此后不斷有人向他問藝求教, 他熱情解答, 還抱病演出他的經典劇目《戰長沙》, 受到鄉人的熱烈歡迎。在崇陽洋泗橋 (現灌溪鄉白泉村) 建房安家十三載, 米應先在家設科授徒, 叩門拜顏者絡繹不絕。為使求教藝人來往方便, 米還自修了一條約三華里的石板路, 直通縣城。當時鄂南、贛西、湘北的漢劇名伶, 多出其門, 其對漢劇事業的提高和發展起了很大作用。民國十六年 (1927) 漢班紫云班主廖湘蘭演 (云長戰長沙》, 被人盛贊曰:“真骨神傳米喜子, 風韻猶借小蘭湘”云云(1)。足見米應先演關公戲在其家鄉影響之深遠。
米應先嘉慶二十四年回家, 已經40歲。此后, 是否再次返京, 文獻不征。但有一條史料應引起我們的注意;道光七年孟夏, 京城同業在祟文門外四眼井安慶義園重修關帝廟, 及道光十一年購買新地作為義冢, 《碑記》赫然有米應先之名[9]。所以據此有學者認為米應先返鄉后, 再次入京(2)。這種說法難以令人信服, 道光十一年十一月的捐獻, 發生在米氏逝世前的兩個多月, 本來米應先積勞成疾才返鄉, 其晚年體質更弱, 其族譜也未記載他再次入京, 種種跡象表明, 米應先晚年再次入京的可能性不大。但米氏生性豪爽, 樂善好施, 重建關帝廟為其所敬, 捐助義冢, 為客死京城的藝人有所歸依, 也為米氏所愿, 米應先雖身處鄂南小鎮, 卻心系同業, 合乎情理。
回到鄂南小鎮生活了將近十三年, 米應先于道光壬辰十二年 (1832) 正月二十二日子時去世, “葬大集山張家屋場吳姓屋后右側, 乾巽兼戌辰, 石泉公墳禁上下穿墳三丈左右, 直下二丈。”[8]終年五十三歲。因米應先一生正直, 梨園行都供他為神, 連北京司坊里, 也有幾家有他的香火[2]。米死后三十多年, 北京戲曲界在松柏庵設立梨園義地 (即今北京戲劇專科學校舊址, 碑記仍然存在) , 在庵內建立了梨園先賢祠。程長庚為了紀念他的老師, 把米應先牌位放在第一位。就米對京劇老生藝術的偉大貢獻說, 自然應當如此(3)。
二、米應先家世考述
《米氏宗譜》卷一“總錄”言米氏的祖先米肇, “字景福, 行四, 原籍江西撫州府金谿縣順德鄉葛富東堡二十六都藍家牌人氏, 遷居湖北武昌府蒲圻縣沙陽鄉山下鵠里穩莊堡江家塘畔婆婆井居住”。可知, 米氏祖籍江西撫州府金谿縣, 后遷往湖北武昌府蒲圻縣定居, 但遷居的原因不詳。
而同治五年修的《蒲圻縣志》卷五“選舉”記載, 米肇的后世子孫米濟世, “ (明萬歷) 四十年貢, 官永州教諭, 子良昆”。《蒲圻縣志》卷八“藝文二”的“浮湘十六藝”條, 良昆小傳甚詳:“米良昆, 字彥伯, 未冠時從其父官榮陽, 鐫《浮湘十六藝》。后中鄉試, 歷任河南袞州學正, 升涉縣、□縣。公余輒游意翰墨, 詩風格類魏晉, 書法類南宮, 人多寶之。”米良昆仕途雖不達, 卻精通詩書翰墨。《蒲圻縣志》卷五“選舉”也記載有米良昆的事跡, “四十三年乙卯中官至知縣。父濟世, 子舫”。那么其子米舫的情況又怎樣呢?同治二年修的《崇陽縣志》卷七“選舉·舉人”云:“米舫, 字大川。父良昆, 以舉人官荊山司馬, 明亡殉難。詳蒲圻志。舫六歲, 隨母氏朱避亂居崇陽。朱氏通經史, 能詩文, 課舫甚勤, 既長, 益自力學, 年四十五始登賢書, 官桂陽州學正, 升德安府教授。培植學校以孝弟廉恥乖訓, 有胡璦造士風, 升印江縣令, 以老致仕歸, 卒年八十六。舫詩文具晉魏風格, 尤工書, 絕類南宮, 得者珍之。子調元。”從米舫的小傳可以知道:1、米氏宗族, 在明清易代之季, 即米舫時, 避戰難又從蒲圻遷居崇陽, 這是米氏家族第二次遷居。2、米舫出身翰墨經史家庭, 家族皆有晉魏之遺風, 而舫尤類其父。米舫《九日山頭燕集》詩:“秋山濃淡暮云遮, 處處籬邊餞菊花。惟有壺中春不老, 一聲長笛徹天涯。”[10]略見一斑。
米舫生三子, 調元、振元、贊元。米調元《崇陽縣志》卷七“選舉·進士”載:“米調元, 字和梅;號白峰, 一號養石。舫子。康熙甲戌進士, 授分水縣, 愛民息訟, 豪強斂跡。”同時, 調元設法勸諭, 恩威相濟, 解決了俗慣溺女的陋習。署
安時, 為當地造浮橋。康熙四十一年, 奉調同考試官, 所薦多名士。尋補禮部精膳司主事, 監督大通橋及興平倉, 剔奸除弊, 寢食不遑。”后來, “丁內艱歸, 服滿, 候補, 卒京師。”這是一位積極入世, 建立功業的儒士, 所以在現實面前, 調元遠沒有其父米舫的灑脫與輕靈, 他的心靈有一份沉重。他在未仕前曾作詩《城岡貧居》云:“風色歸窮巷, 門閑盡日關。布衣四海士, 寒樹古時山。夢想羲皇上, 身居夷惠間。小童出負米, 昏黑踏泥還。”生活雖貧苦, 卻時時“夢想羲皇上”, 為國出力。他的《春日獨行北門畈經荒村有所憶》詩中有兩句:“機心息已久, 麇鹿不須驚。王道大中洲, 返照詩坐擁。”能很好體現調元當時為國立功無門的心境。米舫故居崇陽麻石米家, 現還有米調元于清康熙年間所建三進兩廂樓房, 保存有米家各世神主牌位十數個, 附近有米舫等祖輩墳塋, 皆有碑。
調元子米漳, 字禹勛, 號紫衡。康熙末從軍征叛夷阿穆爾撒拉, 以功擢海豐知縣。后任嵩縣、唐縣知縣, 解職歸。在任上均有作為。“漳少負俠骨, 喜結客, 精通武藝, 能騰身取檐瓦。從軍時始于營中讀書, 性聰敏, 過目不忘, 得金文《毅公琴解古調》。歸田后嘯歌泉石, 有陶彭澤風。卒年七十有九。”[10]米漳解甲歸田后, 還幫助鄉里修建大白堰, 是位德高望重的鄉紳。
米漳生子廷極、廷相。廷極, 號紫垣, 一號中宰, “善詩工書囊古琴撫之, 時作雅韻, 歲薦未仕。”[10]廷相, “號謙山, 幼失恃, 喜事繼母, 和于諸弟。幕游吳越湘澧閩黔, 閑知交, 重其信義, 終附貢。”[10]廷相生子燦, “號湯泉, 稟貢肄業, 成均任廣濟縣訓導, 以文行勖諸生。栽培寒峻, 不責束修。歸里時門生泣涕送之, 卒年七十七”[10]。
以上考述的是米調元一支, 子孫多仕于官宦, 雖位居不顯, 然皆能為民作主, 勵精圖治。而相較之下, 米應先房支, 即祖上米贊元一支, 為吏為官者少。據《米氏宗譜》, 贊元出漢, 潢二公, 潢公又生廷樞、廷杲, 而廷杲生應生父焜, 由此知米應先為米贊元五世孫。又, 《米氏宗譜》“卷二總錄”載, 應生 (先) 生二子, 錫嘏、錫桂, 女一, 適雷。這樣, 米應先家族譜系了然:
從上看, 米應先族里頗多雅士儒生, 他們積極入世, 惠澤百姓的志向, 以及保持人格獨立的精神, 也給了米應先深深的影響。米應先在京城深受同行敬重, 這既源于他對藝術的執著追求, 更源于幼時浸染家族風氣所形成的錚錚磊落之人品。嘉、道年間, 京師梨園盛行購蓄伶童, 充小旦以漁利的風氣, 據《燕京雜記》“京師優童”條記載, “京師優童甲于天下, 一部中多者近百, 少者亦數十。 (中略) 老優蓄童, 視之如子。蓄有數人, 則命名成派, 視如兄弟。中有享盛名者, 其余亦易動人, 咸謂某優之徒、某童之兄弟, 便增身價。”[11]這些孌童奔走于權貴達宦之間, 以色藝媚人, 佐宴宥酒, 曲求富貴, 騰達后戲班托其名以揚名增價。時執掌春臺班的米應先, “獨近方嚴, 絕不為此”[5]。
直至晚年返鄉, 族人也評價他:“先生之為人, 嚴以律己, 厚以待人, 古貌古心, 克勤克儉, 以故家業則日新月盛。”[8]米應先回到崇陽后, 將祖居崇陽縣麻石鎮的家, 遷至洋泗橋。據米應先的后人米金城講, 米應先回崇陽之前, 三次托人帶錢回鄉修屋, 修好后才返鄉定居[12]。
三、米應先對京劇藝術之貢獻
米氏自幼入班學藝, 習正生, 嗓音高亢激越, “每登場, 聲曲臻妙, 而神情逼真”。嘉慶初年, 他開始掌管“四大徽班”之一的春臺班, 直至嘉慶二十四年 (1819) 返鄉為止, 長達二十余年。春臺班也因米應先在嘉慶年間撐臺柱而名聞京師。
在京的二十余年中, 米應先對漢調的推廣與京劇的形成作出了較大貢獻。
第一, 米應先作為早期進京入徽班的漢伶, 為漢調在京城站穩腳跟和擴大影響貢獻了力量。他將皮黃合奏的漢調帶入京師, 廣為傳播漢調藝術, 擴大漢調在北京劇壇的影響, 同時客觀上為后來大批漢調名角, 如王洪貴 (一說安徽人) 、李六、余三勝、龍德云、王九齡、童德善、汪年保、吳紅喜進京鋪平了道路。這樣, 在聲腔和人才的準備上, 為京劇的形成和發展準備了條件。米應先嘉慶二十四年 (1819) 返鄉, 次年, “京師春臺班忽無故散去。”[4]但不久, 漢伶王洪貴、李六等人進京重新恢復了“春臺班”的演出, 《兩般秋雨庵隨筆》“京師梨園”記載道光二年 (1822) , “京師梨園四大名班曰‘四喜’、‘三慶’、‘春臺’、‘和春’。”說明這時, “春臺班”不到兩年, 又活躍于北京劇壇。王洪貴、李六為代表的楚調演員, 在米應先的基礎上把漢調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燕臺鴻爪集·三小史詩引》云:“京師尚楚調, 樂工如王洪貴、李六, 以善為新聲稱于時。”[11](P.272)這充分說明在嘉慶三年徽班受挫(4)以后, 楚調在北京劇壇影響逐步擴大。約在米應先逝世那年 (1832) , 湖北羅田的余三勝進京, 他在聲腔、字韻、劇目等方面, 為京劇的發展做出了關鍵的貢獻, 形成了“而今特重余三勝”(5), “班曰徽班, 調曰漢調”[13]的新局面。正是有了米應先先導, 楚調藝人連綿不絕, 薪火相傳, 才使得漢調不僅在京城站住腳跟, 而且為漢調過渡到京調至最終京劇的形成起到了關鍵作用。
第二, 米應先在“關戲”飾演上有開創性的貢獻, 得到了程長庚、余三勝等京劇名家的繼承和發展, 形成紅生一行。
米應先及后來的京劇表演藝術家不斷創造革新, 使得關羽的形象, 具有表現威嚴、忠勇、剛愎、儒雅特殊的造型美。米應先對藝術刻意求精, 家設等身大鏡, 日夕對影徘徊, 自習容止。他自身條件不好, 過于清瘦, 有“水蛇腰”, 于是“扮戲時在胖襖內用一塊鐵板支撐著前胸, 這樣不但看不出他有水蛇腰, 反而顯得魁梧了”[14]。又因米氏不剃頭, 總挽一個道冠模樣的發髻, 因而得來個“鐵板道人”的外號。米應先以演關公戲而聞名, 一出《戰長沙》聞名京師。他在《戰長沙》中扮演關羽, “不傅赤粉, 但略撲水粉, 扎包巾出, 居然鳳目蠶眉, 神威照人, 對之者肅然起敬”[4], “出場時, 用袖子遮臉, 走到臺前, 乍一撤袖, 全堂觀客, 為之起立, 都說是仿佛關公顯圣一樣, 所以不覺離座”[6]。李洪春在《京劇長談》中也記述說, 米應先飾演關公, 出場時用左手水袖遮面, 右手揪住袖角, 到臺口再落水袖亮相, 一位面如重棗, 臉有黑痣, 鳳目長髯的活關公儼然在眼前, 使得臺下亂了套, 前臺聽戲的官員、平民跪下一片。后來傳得更奇, 說每次米喜子演《戰長沙》, 總看見“關老爺騎馬拿刀站在米喜子身后頭”, 以致統治階級出面禁絕關公戲。這些說法雖有關公崇拜心理作用下夸飾失實的成分, 卻從側面對米應先成功飾演關公予以了肯定。
正是在米應先的手上, 把舞臺上關羽形象進行了精心塑造, 并通過精湛的演出將之定格在廣大觀眾印象中, 以致后來人難以超越。嘉道時期“京師歌樓演劇, 不敢復般關帝, 固由凡有血氣莫不尊親, 聲靈赫灌, 不敢褻侮, 亦緣米伶之后難為繼也。”[4](P.375)正因如此, 一般演員不敢輕易搬演關戲。
米應生的關戲除《破壁觀書》外, 尚有《古城會》、《戰長沙》、《走麥城》等。米應先演關公“聲容畢肖”, 把人物演得神形兼具, 脫形入神。對米應先飾演關公“面如重棗”的紅臉, 眾說紛紜, 有的說是染的紅臉, 有的說是揉紅臉, 也有的說是上場憋氣漲紅的臉, 其實米應先演紅臉的關公有他自己的絕活, 每次“他一進后臺, 就把一壺酒放在化妝桌上, 而后穿‘行頭’, 穿好后就坐下來用手捏腦門, 在快上場時, 一口氣把一壺酒喝光, 然后戴上髯口, 從容上場”[4](P.375)。用酒勁催出紅臉, 正是他精心琢磨反復實踐的結果。此外心中對關公的誠信敬拜, 也是米應先能塑造出“活關公”的另—個前提。“喜子對關爺, 比別人分外敬禮。家里中堂供的神像, 早晚燒香, 初一十五, 必到正陽門關廟去走走。唱老爺戲的前數日, 齋戒沐浴, 到了后臺, 勾好了臉, 懷中揣了關爺神馬, 絕不與人講話。唱畢之后, 焚香送神。他那虔誠真叫作一言難盡”[2]。相傳嘉慶年間, 米應先回家探母, 和崇陽當地戲班搭班演出。一次在白霓鎮上街頭露天戲臺演出《云長取長沙》劇, 有抖臉變色之能。崇陽白霓及城關一帶至今盛傳“京城無米不開臺”的故事[15](P.39)。
正是對藝術的虔誠敬畏、刻意求精的態度, 米應先贏得了京城各界人士的尊重和贊譽, 名氣大噪。“遠近不知有米喜子者, 即高麗、琉球諸國之來朝貢或就學者, 亦皆知而求識之”[5], 甚至皇帝也大為贊賞并賜予金菩薩、象牙笏等物件。
第三, 米應先搬演關戲聞名京師, 其貢獻不僅在關戲藝術上的開創性成就, 還在于自他改變了當時京師旦角當臺的局面, 開創了京劇老生當臺的新局面。
以米應生為先導的漢調演員的陸續進京, 改變了旦角一統劇壇的局面。對于這個局面的變化, 《中國京劇史》中有一段敘述:
在漢調進京之前, 無論是稱為雅部的昆班, 還是屬于花部的京、秦、徽班, 無一不是以演旦角戲為主。就以花部諸班而言, 不僅各班以旦行演員為最多, 而且一些旦行主演大多兼任領班人。 (中略) 乃至各班主演, (中略) 均為唱旦者。 (中略) 然而, 漢調進京之后, 形勢發生了變化。演男性角色劇目日多, 尤以老生為主之劇目數量最大。[16](P.65)
自米氏之后先后出現了“老生前三杰” (程長庚、余三勝、張二奎) 、“老生后三杰” (譚鑫培、汪桂芬、孫菊仙) 、“四大須生” (余叔巖、馬連良、言菊朋、高慶奎) 以及一大批生行名角并形成各自的流派, 從而使京劇老生行當形成自身獨特的藝術風格。
第四, 米應先作為較早進京入徽班的漢伶, 直接推動了徽、漢兩調的融合, 為京師皮黃聲腔的合奏, 以及京劇的形成作出了先導性貢獻。
眾所周知, 京劇是徽、漢藝人以徽班為平臺, 在京城劇壇“昆曲不景氣, 花部亂彈日隆”的大氣候下通力合作的結晶。這其中就包含著米應先的巨大努力。米應先自嘉慶年入京, 后為春臺班當家生角二十余年。據劉正維考證, 米應先到北京唱的是一字清派的漢調。而后, 王洪貴、李六、余三勝則到北京唱起了花腔派漢調 (新聲) , 一下子得到了京城觀眾的認同和喜愛, 說是“壓賽當年米應先”[17]。王洪貴等楚伶唱腔雖有別米應先, 但也是在米氏唱腔基礎上的改造、提高。
不僅漢伶老生流派宗米應先, 入京徽伶也喜習米氏唱腔作派。程長庚就善于向米應先等漢伶學習, “從前程長庚演戲, 專學米喜子”(6)。程長庚不僅學習米應先紅生的精湛表演藝術, 也學習其漢調的發聲吐字方法, 在舞臺唱念上, 嚴格以中州韻為語言規范, 湖廣音為字音標準。這些為程長庚后來的走紅打下了堅實基礎, 后又“憤徽伶之依人門戶, 乃熔‘昆’、‘弋’聲容于皮簧中, 匠心獨造, 遂成大觀。”[18]這也說明漢調藝人在皮黃聲腔上是獨樹“新聲”的, 程長庚宗漢伶習皮黃, 又善于學習其它聲腔, 兼容并蓄, 所以才取得開創京劇基業的重大成就。
米應先雖當紅多年, 威望頗高, 但并無門戶之見, 無論徽伶、漢伶, 上門求教, 皆“盡己所長悉以教之”。一時, 春臺班徽、漢名角齊聚, 名聲鶴起。即使米氏返鄉后不久, 鄂東羅田人余三勝執掌春臺班, 仍沿襲了米應先網羅人才, 善待伶工的多年傳統。這樣, 嘉、道年間以米應先、余三勝等人而蜚聲北京的“春臺班”一脈相承, 成為了皮、黃合奏, 徽、漢兩調交融、提高的重要平臺。
所以客觀來講, 以米應先為先導的漢伶加入, 使徽班在演出陣容、聲腔曲調、語言規范、劇目等方面得到了極大豐富和提高, 從而為京劇的形成準備好了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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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 ① 可參閱方光誠等《米應先、余三勝史料的新發現》文, 《戲曲研究》第10輯;及《米應先是湖北崇陽人》文, 湖北省戲劇工作室編《戲劇研究資料》1982年第3期。
- (1) 程清潮《觀“紫云班”〈云長取長沙〉劇感作》, 見鐘清明《咸寧地區戲曲史料調查報告》, 載湖北戲曲工作室編, 《戲劇研究資料》第15輯, 第69頁。
- (2) 參見龔和德《試論徽班進京與京劇形成》載《戲曲藝術》, 1991年第1期。另, 孫崇濤、徐宏圖《戲曲優伶史》也采信了龔說, 文化藝術出版杜, 1995年版, 第284頁。
- (3) 引自王芷章《中國京劇編年史》, 中國戲劇出版杜, 2003年版, 第125—126頁。又見, 民國二十八年六月六日《小實報》載壹萬 (方問溪筆名) 《松柏庵設梨園先賢祠》一文:“近有人提倡修葺伶圣程長庚墳墓, 及在松柏庵立祠設牌位事, 其意甚善。惟據所知, 松柏庵已早設有梨園先賢祠。祠中供奉梨園諸前輩牌位, 如米應先 (即米喜子, 為程長庚師) 、童應喜 (首以漢調來京者) 、徐文波 (即松柏庵創辦人, 為今琴師徐蘭沅之祖) 、張二奎、余三勝、梅巧玲, 時小福、楊隆壽、楊月樓、譚鑫培、汪桂芬、方秉忠、樊錦泰、梅雨田等。”
- (4) 嘉慶三年蘇州《老郎廟碑記》:“嗣后除昆弋兩腔仍照舊準其演唱, 其外亂彈、梆子、弦索、秦腔等戲, 概不準再行唱演。”見劉念茲《戲曲文物從考》, 中國戲劇出版杜, 1986年版, 第130—133頁。
- (6) 齊如山《京劇的變遷》, 見《齊如山全集》, 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1979年版, 第831頁。劉強、楊宏英《程長庚傳》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年版) 中也介紹:程長庚于清嘉慶十六年 (1811年) 出生在安徽, 家境窘迫, 毅然從戲。后來, 程去北京, 在“炮戲”受挫之后, 幾經潦倒, 最后被米應先收留;米又介紹程長庚去昆腔班坐科, 學習昆曲, 還專門給了他—本《中原音韻》, 藉以研習音韻, 糾正行腔吐字偏差。后在米應先的推薦下, 程長庚去參加為皇太后祝壽的演出, 一炮走紅。
- ② 如影響頗大的《中國京劇編年史》 (王芷章著) , 即在道光十二年大事記中寫道:“春臺班正生米應先 (喜子) 卒, 年四十余歲”。
- (5) 《都門雜詠》有詩云:“時尚黃腔似喊雷, 當年昆弋話無媒, 而今特重余三勝, 年少爭傳張二奎。”
陳志勇.徽班漢伶米應先生平及家世考——兼論米應先對京劇形成的貢獻[J].戲曲藝術,2007,第2期
安徽省安慶市人徐章程、鄭炎貴于2022年偽造、杜撰米應先(生)是安慶市太湖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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