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桂花

金新

“往年這個時候，杭州的桂花都開過了，今年到現在都沒有開花，滿覺隴大概要門可羅雀啦！”不少有閑心的人感嘆道。有人甚至杞人憂天起來：“秋季最具代表性的花朵龍年竟然在全國范圍內‘休眠’，這其中是否隱藏著什么征兆？”

其實，桂花不開花并非無先例，明朝嘉靖年間便有過桂花大面積不開花的記載。明朝開國元勛劉伯溫曾云：“桂子不開花，天下亂如麻。”其實，集軍事家、政治家、天象學家于一身的他無非是在觀察天象抑或氣象之余，想通過桂花來闡述一種物候變化與農作物或豐年或歉年的關系。其實，自古以來遲開的豈止是桂花，唐人白居易《大林寺桃花》贊曰：“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香山居士突出地展示了發現的驚訝與意外的欣喜，全詩把春光描寫得生動具體、天真可愛、活靈活現，而又立意新穎、構思巧妙、趣味橫生，實在是絕句中難得的珍品中的珍品。

記憶中《杭州日報》“下午版”副刊嘗以“遲桂花”為刊名來紀念中國現代作家、革命烈士郁達夫，因為阿鳳的短篇小說代表作為《遲桂花》。小說一共寫了四次遲桂花，意在以層層遞進的形象思維下的邏輯關系來突出主題：“第一次：老郁佇立在半山亭中，微風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撩人桂花香氣，借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和偏僻的翁家山相比，突出后者的花香沁脾，喜愛之意顯而易見；第二次：喝桂花茶時，以翁則生之口，盛贊遲桂花，‘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得久’；第三次：在祝婚詞上，老郁將遲桂花與翁則生遲來的婚姻并論；第四次：與翁家兄妹分別的時刻，老郁發自內心地喊出‘但愿我們都是遲桂花’，凸顯的是人生的象征意義。”作品里天性純美的翁蓮是作者刻畫的美到極致的人物，也同樣體現了和遲桂花一樣的經得了風霜之意的美好。

桂花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物種，上古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山海經》中就有“招搖之山多桂”的記載，而在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嫦娥是月亮女神，她因為偷吃了仙丹而飛升到月宮，生活在廣寒宮中，廣寒宮中有一棵高五百丈的桂花樹，用桂花釀制的桂花酒被譽為天下第一美酒。嫦娥與桂花的故事有著深厚的文化背景和象征意義。嫦娥作為月亮女神，象征著陰柔之美和孤獨堅韌；而桂花則象征著高尚、榮譽和吉祥。

守著西湖過日子杭州人大多知道，這“市花”值班的日子是悄悄來的。這不，今天（10月15日）一早有人大喊：“桂花開了！”開窗一聞，桂香滿園，難怪連鐘愛匕首與投槍的雜文家朱國良都多情善感了一回：“隱隱約約的一縷縷馨香，婉婉約約的一絲絲甜味，我覺得它極吻合江南的氣場，飽滿南方的氣韻，這就是中天落下的桂子，秋天孕就的精靈。”

“春秋總是代序，往事并不隨風。”多年前與桂花有過一次特殊且令人終身難忘的邂逅，一如《詩·鄭風·野有蔓草》所感：“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丹桂飄香的日子，禁不住流香的誘惑，偕同家人去了一趟賞桂勝地滿覺隴。但見花樹溢彩流金，爭妍斗艷，陣陣香氣不唯撲鼻，且侵人肌膚。可遺憾的是那里人滿為患，花前樹下幾無立錐之地，草坪上假山旁杯盤狼藉，甚煞風景。

有朋自遠方來，不喜鬧市的繁華，于是，又想起了前不久去過的那賞桂處。現在該是怎樣一番景象？

沿蜿蜒路款款而上，一路游人稀少，不多時至石屋洞前，門可羅雀。信步入院，偌大一個庭院僅有幾位港澳同胞在拍照留影，十分空曠。抬頭望去，桂樹業已卸去濃裝，只有少數幾棵還星星點點綴著幾朵具有頑強生命力的小花，清香杳杳抑或裊裊。此情此景應了明人唐寅的《落花詩》句“富貴園林一洗貧”，悲秋之情油然而生。

邁出石屋洞行而不遠，微風起處，居然送來濃郁的桂香，急忙瞻前顧后，隱約看見東樓西屋、河畔溪濱、坡下隴上，躺著一個個碩大無朋的圓竹匾，仿佛浮在水面的采蓮盆。驚疑之余靠近細看觀，卻原來是村民在曬用金桂腌制的糖桂花。面對這一花的精魂，沉思良久。美是瞬間的，善于感悟生活的人往往能感知到蕭條中蘊藏的繁華。在“月出驚山鳥”般寧靜的氛圍里，欣賞落花季節的暫時幸存者，豈不是一種更高的境界，何必隨波逐流，逢“花”作戲呢？

帶著悵然若失后的淡淡喜悅，循小徑達水樂洞。往日的茶客早已無尋覓處，幽僻的洞口成幾何形的坐椅上空空然也。踱至“天然琴聲”處，一泓泉水明澈見底，幾能映出全影，唯水淺流細無叮咚之聲，故乏琴音之妙趣。茫茫然不知所以間，驟然記起白居易《琵琶行》中“此處無聲勝有聲”之警句，不覺心領神會。是啊，如果此時面臨“天然琴聲”，平心靜氣、心除雜念，想象那渾然天成的神琴，那懷抱神琴半遮面的弄琴女，那柔軟的纖纖細手，那輕攏慢捻抹復挑的嫻熟技巧，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嘎然音響……比起真的毋需想象的琴聲來，不知要高超多少倍。傳說，東晉詩人陶淵明就有無弦琴一把，每酒后撫弄以寄其意，從而在想象中獲得完美的琴聲。這聽起來好像神乎其神，其實旅游的最高境界正是“物我兩忘”，樂融融兮，陶醉其間。

這次隴上游，雖只看到了殘花敗葉，領略了蕭瑟秋光，但心有所悟。旅游是一種高雅的情感藝術，沒有與之相適應的文明與修養，哪里能進入境界呢，充其量是一種低層次的精力消耗、物欲發泄罷了。

隴上不復舊日景，然而，境由心造！

其實，“心晴的時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時候,晴也是雨。”其實，早桂花也好，遲桂花也罷，何如心中一年四季開放的桂花？

寫于2024年10月15日11時3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