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槍 》，精彩！

這部電影之前在平遙國際電影展看過一次，當時就觀感極好，非常推薦。它是那種趁著觀影直覺，就能洋洋灑灑寫下很多文字的電影，足夠豐富和充沛，讓人百感交集。

二刷電影時，心情已經沉淀了許多，悠長的后勁疏解開了，對故事的理解也更深刻。它是難得的創作表達，準確、扎實，充滿張力，視聽俱佳，可以長久地重溫，收獲不同的感觸。

東北的雨

印象里很少在影視作品中看見東北連綿的雨季，我們更熟悉的是寒冬大雪，蕭條凜冽。《老槍》里的東北是潮濕泥濘的，好像一切都在緩慢地生霉。

天總是灰蒙蒙地陰著，沒有太陽，沒有風。夜班的保衛科巡視，套著雨衣，打著手電，頭罩在寬大的帽子里。壓抑的感覺是隱隱彌漫的，不像蕭索的寒意，又潮又悶的夏天讓人更難掙脫出這種無從抬頭的處境。

尊嚴像被雨水沖刷著，時刻都在流逝，難堪和煎熬是共通的。我還記得第一次看電影，會把注意力全聚焦在顧學兵身上，欽佩他正直的堅守。第二次體會這個故事，我感受到所有人的殊途同歸，大家都盡力了，都在用自己的辦法撐下去，找活路。

下雨天剛子媳婦就要叨叨他，因為家里房子會漏；老田媳婦坐著輪椅收勞保鞋，黑三嘴下倒在泥里的慘狀終會發生；保衛科已然是廠里支棱到最后的一群人，依然活得挺不直腰桿。

細密的雨里，老田和老顧失落地走著，他們渾身都濕了，誰都不愿偷雞摸狗掙錢，這份寒磣他們生活上躲不掉，心理上過不去。

鐵軌上的孩子們

鐵軌也是東北敘事里常見的意象，信仰崩塌，輝煌不再，長草的鐵軌就是修復不好的傷痕。

電影中暖色的畫面都發生在鐵軌上，我很喜歡孩子們在鐵軌追逐的那場戲，在音樂的烘托下很溫馨又很哀傷，玩鬧和密謀并置，他們在跟現實踐行自己的道理。

再頑劣，再叛逆，他們也能被老顧拿槍的架勢唬住，也抵抗不了混蛋的大人們。沒人告訴他們外面的世界到底怎么了，爸媽為什么沒了廠里的工作，所以小馬會認定“咱們拿的都是這廠欠我的”，曉軍看過媽媽工作的環境會無所適從。

曉軍和小馬收拾趙哥那場戲，能看到他們簡單、柔軟和義氣的一面。成長真殘酷，毛頭小孩們看著無所畏懼、不知深淺，心里還在講公道，還相信世間有正義可言。小馬只想從廠里拿夠三千，干完最后一次就要收手；曉軍撕心裂肺地哭喊著“這手印不能按”，因為他覺得這一切不該如此。

曉軍已經是孩子們當中最幸福的一個，媽媽能干，跟媽媽相好的顧叔是個好人。他其實比顧學兵還有種，不認的事，他用自己笨拙的方式捍衛到最后。這個野性的小孩每次低頭都讓人特別心痛，那是他不斷幻滅的過程。

顧學兵拿到出門條放人，他意識到：“你們都一樣！”；被剛子按在地上動彈不得，身后的小馬奄奄一息，他拼盡全力也沒能掙脫；大人們沒人站在他這邊，連親媽都逼他，他崩潰“你們怎么都不講道理，打死都不能按！”直到廠慶，他還想從主任那為小馬要一個交代。

顧學兵和耿曉軍這組“父子關系”很耐看，曉軍打心底是認可老顧的，他能識別他“不識相”和“倔”的背后是善良和正直。老顧是個晚熟的人，他的死心眼兒在賽場上是寶貴的品質，放到下崗潮的國企就格格不入。曉軍比老顧機靈、早慧，但他們骨子里是同類。

老顧動搖的時刻，是曉軍托住了他，點燃了他，老顧要糾正的不僅是眼下的錯，他要捍衛曉軍認知世界的方式，讓下一代的孩子們有道理可講，面對不甘和不服，可以不忍和不認。

我們大多是剛子

可是大部分時候，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剛子。

電影的劇本很好，每個人物都完整，弧光滿溢。老顧是最難得的那種人，年少時憑天賦活在封閉的真空，人到中年踏入社會，他很難適應，被動地做“對”的選擇，干著不太實惠、不隨大流的事。

他41歲了，電影開始時，他像一塊鐵板，絕不圓融，周圍人的選擇不會影響他，但會觸動他，剛子有爭氣的孩子，能考上一中；老田媳婦一直想要一副假腿，他真的沒錢買；八千個人的開支和一個真相，黑白之間，老顧踩在灰度里，不知何去何從。

金雨佳是個很有生命力的女人，大大方方，敞敞亮亮，她樂觀、踏實，有愛人的能力。孤身一人帶著青春期的兒子，兒子聽老顧的，她也一樣。當老顧走出廠長辦公室，她上前，口氣一如既往地干脆：“怎么說？”老顧只有一句溫吞的“對不起”，金雨佳轉身往樓上去了，上臺階時她步子撐得很大，那是生動的表演細節，感覺背影都在憤懣和委屈。

她是能扛事的，老顧要繼續剛，她一定會跟他一起；老顧動搖了，她就要求兒子認下。她非常清楚有些事不是她們母子倆能抗衡，那樣的環境里，她已經很堅韌了。

保衛科沒有十足的惡人，老田、剛子、大雷、永勝，各有苦衷，都在掙扎。蝴蝶那一幕很動人，封閉的車廂，粗糙的男人，翩翩飛舞的蝴蝶，細膩的心。他們的底色都是善良的，為了謀生，做了不同的選擇。

剛子是絕大多數普通人該有的樣子，做事的標準有彈性，盡可能往“對”上靠，發現剛不過，也能遞個火緩和。他的直覺都是向善的，沒有惡意，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 槍戰時帶著哭腔喊老顧的剛子讓人淚目，他有常人的軟弱和膽怯，但他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的全部。很少有人會像老田一樣，他隱忍地太苦了，所以走了最悲壯、決絕的路，不讓自己回頭。

電影的收尾我一直非常喜歡，后20分鐘持續高能，直到落幕，感官全被調動起來，非常酣暢的釋放。重溫時我才想起 還有鐵軌上的告別，那個畫面讓人想起《漫長的季節》，王響說：“往前看，別回頭。”

往前看，別回頭，未來一定比現在好。老顧的呢喃接上了王響的呼喊。未來會好嗎？應該會。

一代一代，老顧那種死心眼的基因、血液里沸騰的倔強，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保留，但至少，我們可以學著精力回收，為自己的人生打出坦蕩、熱烈的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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