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四十四年初,山東諸城縣舉人陳其猷進京參加當年會試,到達京師后陳其猷連續幾日輾轉不寐。最終寢食難安的陳其猷將沿途所見繪制成《饑民圖》并伏闕上書,一幅慘絕人寰的景象就此呈現在朝廷和神宗面前。
臣自正月離家北上,出境行二十里,見道旁刮人肉者,如屠豬狗,不少避人,人視之亦不為怪。于是毛骨悚悚。又行半日,見老嫗持一死兒,且烹且哭,因問曰:“既欲食之,何必哭?”嫗曰:“此吾兒,棄之且為人食,故寧自充腹耳。”臣因此數日飲食不能甘。
《饑民圖》自序
民不聊生,人吃人成為常態。此時距離明亡還有二十八年,大明的百姓也至少還要煎熬二十八年。讓陳其猷沒想到的是朝廷和皇帝知悉后表現很淡定,因為前一年他的老鄉青州府推官黃槐開已經報過一次了。
自古饑年,止聞道殣相望與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耳。今屠割活人以供朝夕,父子不問矣,夫婦不問矣,兄弟不問矣。剖腹剜心,支解作膾,且以人心味為美,小兒味尤為美。甚有鬻人肉于市,每斤價錢六文者;有腌人肉于家,以備不時之需者;有割人頭用火燒熟而吮其腦者;有餓方倒而眾刀攢割立盡者;亦有割肉將盡而眼瞪瞪視人者 …… 愚民恬不為怪,有司法無所施。
為了活命,人已淪為可隨意捕殺的“野食”,無力賑濟的官府則視而不見、聽之任之。如果說神宗荒政故意懈怠,那么被一些人奉為“大明救星”的天啟和魏公公是不是做得更好呢?
侵尅金錢,則自總河以至閘官,無所不利;支領工食,則自執事以至于游閑無食之人,無所不利 … 于是頻年修治,頻年沖決,以馴致今日之害,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日知錄·卷十二·河渠》顧炎武
可惜的是天啟一朝不僅沒什么賑災記錄顯于檔案,還在另一方面將百姓推入更深的深淵。不少人將明亡歸咎于“小冰河”導致的持續災害,但朝廷上下在水利建設、兵餉錢糧上的貪蠹無恥更是“災上加災”。
經過天啟和魏公公七年的折騰,大明百姓的生存狀況又變成了什么樣呢?崇禎元年受命赴陜西調查災情的馬懋才,給我們留下了答案。
自去歲一年無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間,民爭采山間蓬草而食 ... 至十月以后而蓬盡矣,則剝樹皮而食 ... 殆年終而樹皮又盡矣,則又掘山中石塊而食。 其石名青葉,味腥而膩,少食輒飽,不數日則腹脹下墜而死。民有不甘于食石以死者始相聚為盜 … 且曰:“死于饑與死于盜等耳,與其坐而饑死,何若為盜而死,猶得為飽鬼也。”
更可異者,童穉輩及獨行者一出城外,更無蹤影。后見門外之人炊人骨以為薪,煮人肉以為食,始知前之人皆為其所食 ……
《備陳災變疏》
先吃蓬草,草盡啃樹皮,樹皮吃完再吃土(類觀音土)吃人,還是活不下去咋辦?那就只能聚眾造反了。在普通百姓活不下去的同時,明軍的情況也一樣悲慘。
臨鞏邊餉缺至五,六年,數至二十余萬;靖鹵邊堡缺二年、三年不等;固鎮京運自萬歷四十七年至天啟六年,共欠銀十五萬九千余兩。各軍始猶典衣賣箭,今則鬻子出妻;始猶沿街乞食,今則離伍潛逃;始猶沙中偶語,今則公然噪喊矣。
《崇禎長編》
崇禎二年,陜西巡撫胡廷宴向朝廷解釋為什么遲遲剿滅不了流寇時說了實話。他麾下的士兵因為缺餉和饑餓,大多已逃軍,剩下的也幾無戰力。更搞的是三邊總督武之望死后,朝廷連續幾個月也推舉不出繼任人選。因為都知道發不出軍餉去了也是死局,無人愿意接任。
注:武之望是因士兵不斷嘩變鬧餉,他又從戶部討不來軍餉解困,最終因擔心朝廷追究其瀆職之罪而自殺。陜西的缺餉情況,也再次說明了天啟一朝沒一些朋友想象的那么美好。
明軍缺餉、斷餉后對于普通百姓更是雪上加霜。
首先,因為領不到軍餉,士兵們出征時都不愿意賣命,遇賊兵、北虜就望風而逃,任由他們暴虐百姓。但是算軍功人頭時他們往往成績斐然,因為百姓的腦袋比賊寇的好砍多了,“報斬賊五十級、而婦孺之首三十有五”(《懷陵流寇始終錄》)。
其次,當士兵們困頓到“鬻子出妻”的份上,往往會兵變成流寇(或加入流寇)。而柿子都是撿軟的捏,兵變士兵總是先搶平民,“今官兵所至,動以打糧為名,搜居積,淫婦女,焚室廬。小民畏兵,甚于畏賊”。
百姓只能如豬羊一般被北虜、流寇、官兵們輪次宰殺,除了投身賊寇,根本看不到生路。
在這種情況下,明廷不僅仍然加征遼餉,其后又陸續推出了剿餉和練餉。這讓百姓怎么活下去?所以不是李自成、張獻忠他們精氣十足、屢敗屢戰,是明廷不停得給他們補充“援軍”。
很多人覺得當時明廷內憂外患,處處缺錢只能這樣,但事實真的如此么?
遼東經略熊廷弼因廣寧大敗而入獄,被判死罪后他曾想以四萬兩白銀賄賂魏忠賢以免死(最終未搞成),這還是一位大家印象中的好官。
溫體仁家里兩次被盜,因損失巨大他反而不敢聲張,“體仁私邸兩被盜,失黃金寶玉無算,匿不敢言”。這么一個官員反而是崇禎朝擔任內閣首輔時間最長的人。
兵部尚書陳新甲因與后金議和泄密而下獄,他讓家人拿出數萬白銀遍賂朝廷言官為其說情。而這些錢大多是他售賣遼西武職而來,并且陳新甲還是崇禎破格提拔(舉人出身)并重點培養的人。
更多的例子篇幅原因就不再列舉了,想必也能明白筆者的意思,大明將亡時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窮。而且當時一些人看出了這些,也給出了取財救命的辦法。
熟計八年來強寇愈剿愈橫,所在攻城掠野,大率皆由兵民從賊作賊,是以黨類日繁。民從賊,多起于饑寒;兵從賊,多緣于缺餉 ……
鄉紳每地糧一兩助銀二錢,士民地糧五兩以上每兩助銀一錢,其自一錢二錢而外,及士民地糧不及五兩,與夫兵荒應免之地,不得混征分毫。并以一年為止,向后不得借題科派 ……
《剿寇第一要策疏》
例如盧象升覺得再繼續壓榨百姓,不僅榨不出多少錢糧,還會逼迫他們投身賊寇。錢糧應該從各地富戶、縉紳身上征收。可惜的是朝廷不同意,崇禎也不愿意在這個事情上乾坤獨斷,所以百姓的悲慘生活也會繼續下去 ……
這樣的大明還有什么挽救的必要,早點滅亡百姓也能早點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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