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歲還在上班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法定退休年齡延遲以后，網友們化心酸為動力，兩眼一睜就是玩抽象——

喜歡上班的有福啦，可以上到60多歲！ 60歲上班，班味沒了，全是老人味…… 60歲上班忘記戴助聽器，被領導罵3個小時渾然不知。 60歲正是出去闖的好年紀啊，闖禍，闖鬼門關什么的。 ……（扶額苦笑）

但其實心酸的不光是我們，古人60歲還在上班的海了去了。

像是宋朝，法定退休年齡高達70歲。

朝廷之制，七十致仕。 ——《宋會要輯稿·職官》

真正的活到老，干到老……這咋活啊！于是，大宋第一退休戰士出現了。

他就是大宋文壇偶像、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

歐 陽 修

關于“好想退休”這件事，歐陽修可太有發言權了。

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年），年僅43歲歐陽修就已經鐵了心想退休到潁州（今安徽省阜陽市）隱居，還寫詩和好朋友梅堯臣約定上了——

及身強健始為樂，莫待衰病須扶攜。行當買田清穎上，與子相伴把鋤犁。 ——歐陽修《寄圣俞》

圣俞啊，你說咱每天上班到底有啥意思啊？還是得想想辦法盡早退休才行。（ps.“圣俞”是梅堯臣的字

趁著身子骨還算硬朗，咱倆一起到潁州買塊田地，每天一起犁犁地種種菜，多好啊！

歐陽修可不是說著玩的，第二年他田地都買好了，就等著哪天退休和朋友們頤養天年了——

某衰病日增，殊無世間意趣。近買田潁上，思幅巾與二三君往來田閭間， 其樂尚可終此余年爾。 ——歐陽修《與王主簿書一》

這驚人的執行力，可見他老人家有多心急了……

到了宋英宗治平元年（公元1064年），58歲的歐陽修連上一堆折子申請退休，正式展開他的退休大作戰——

《辭特轉吏部侍郎表》《再辭轉官第一札子》《再辭轉官第二札子》《再辭轉官第三札子》……

但他歐陽修是誰？位列宰執、“慶歷新政”推行者、北宋文壇盟主、蘇軾口中“事業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師”的名望之士……

公司哪能割舍這樣的人才！

何況歐陽修也還沒到退休年齡，英宗自然是能搪塞就搪塞，死活不肯放他回去養老。

但歐陽修才不死心呢！他老人家堅持不懈，離職申請書遞了一封又一封……

從京城到亳州再到青州、蔡州，歐陽修一直在努力爭取老板的退休許可。

五年間，他寫過的離職申請書比普通人一輩子做過的簡歷都多。

作為21世紀人氣商品倒貼の上班族，咱們當然是狠狠共情并且支持歐陽修早早退休安享晚年了。

但話說回來，歐陽修一個身居高位的公司元老，薪資高福利待遇好且深受老板倚重，他咋就那么執著于退休呢？

歐陽修提及最多的理由是：老了，身子骨不中用了——

肺肝渴涸，眼目睡昏……兩脛惟骨，拜履俱艱;雙瞳雖存，黑白才辨。 ——歐陽修《毫州乞致仕第一表》

陛下啊，您看我這一把年紀了，整個人瘦得皮包骨不說，還又是眼疾又是腿疾的，走幾步路都累得慌，看東西也老費勁兒了……

這不就是網友們想象的60歲打工實況嗎？太慘了！

但其實，身體欠佳只是歐陽修想要退休的理由之一。

更主要的原因，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愿再提及……

那是一段堆滿了不堪謠言的職場辛酸史。

歐陽修是真正的招黑體質，好端端上著班突然就要被黑上熱搜了——

1045年，歐陽修參與的“慶歷新政”在保守派的阻撓下失敗，范仲淹、韓琦等革新派相繼被罷官。

歐陽修氣不過，屢屢上書為范仲淹等人辯護。

保守派因此對歐陽修恨之入骨，甚至有人蓄意造謠，誣告他和外甥女張氏有染。

一夕之間謠言遍布京城，街頭巷尾讒言不斷，歐陽修也因此被貶至滁州。

政治理想破滅加之謠言纏身，初到滁州時，歐陽修一度意志消沉。

▲ 明·文徵明《存菊圖》故宮博物院藏

如果說這次風波給歐陽修帶來深刻打擊，那二十多年后的另一次誣告大概讓他對職場徹底寒了心。

當時歐陽修妻子的堂弟薛宗孺犯事受劾，歐陽修不肯為他開脫，薛便惱羞成怒，造謠說歐陽修與其大兒媳吳春燕亂倫。

御史落之奇等人又趁機落井下石，將此事奏告宋神宗。

土大夫以灌議不正，咸威疾歐陽修，有謗其私從子婦者。御史中承彭思永、殿中侍御史落之奇，承流言劾奏之。 ——《宋史·歐陽修傳》

一個是歐陽修的妻弟，一個是他提拔過的后輩，這樣的背刺無疑更讓歐陽修看透了職場的險惡。

他忍無可忍，接連上奏折請神宗皇帝明鑒真相。

臣夙夕思維，之奇誣罔臣者，乃是禽獸不為之丑行，天地不容之大惡。臣若有之，萬死不足以塞責；臣若無之，豈得含胡隱忍，不乞辨明？ ——歐陽修《再乞根究蔣之奇彈疏札子》

字字句句言辭激烈，足見歐陽修的憤怒。

好在后來神宗皇帝查明真相，懲治造謠之人，替歐陽修申明了冤屈，可他卻再也沒能對職場燃起希望。

▲ 清·孫逸《溪橋覓句圖》安徽省博物館

也是在那幾年間，歐陽修密集地上書請辭，去意堅決。

在寫給好朋友梅堯臣的詩里，歐陽修是這樣說的——

舉足畏逢仇，低頭惟避謗。 ——《答梅圣俞寺承見寄》)

到頭來他更加明白：以自己正直坦率的性子，是注定無法在宦海暢快悠游的。

那些精明算計，他學不會，也不想學。

惟愿買田歸潁，安度余生。

熙寧四年（1071年），歐陽修終于如愿以償，以太子少師的身份提前退休。

這一年他64歲，終于回到多年來魂牽夢繞的潁州。

二十多年前，歐陽修曾任潁州太守，早在那時他就被潁州的秀麗山水和淳樸民風深深吸引，悄然萌生了晚年到此養老的心愿——

皇祐元年春，予自廣陵得請來潁，愛其民淳訟簡而物產美，土厚水甘而風氣和，于時慨然有終焉之意也。 ——歐陽修《思潁詩后序》

潁州之于歐陽修，是寄托著理想生活的美好歸宿，不是故鄉，卻勝似故鄉。

▲ 明·陸治《丹林翠嶂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晚年退居潁州，他也真的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快樂養老生活。

歐陽修常常到潁州西湖玩耍，悠哉悠哉的，時而泛舟游湖，時而岸邊散步，時而亭中閑坐。

他老人家可太喜歡西湖了，喜歡到連寫了十首《采桑子》記錄西湖風光，而且每首詩開頭都要變著花樣狠狠夸一遍“西湖好”——

“輕舟短棹西湖好”，“春深雨過西湖好”，“畫船載酒西湖好”，“清明上巳西湖好” ……

不管什么季節什么天氣，西湖在他眼中總是秀麗可愛的。

但或許，“好”的不僅是西湖，更是歐陽修此時安逸閑適的心境。

人嘛，開心的時候看啥都覺得美好。

當然，歐陽修的養老生活可不僅是游山玩水，文學創作和史書修撰是一點也沒落下——

退休期間，他寫下宋代最早的隨筆小品《歸田錄》；完稿了中華民族最早的詩話專著《六一詩話》；編撰完成唐宋以來唯一一部私修正史《新五代史》……

一把年紀還創造力不竭也就算了，還盡是些頗具開創性的著作。

▲ 清·王愫《深柳讀書堂圖》

也許你會說：養老欸！養老不該盡享天倫之樂嗎，這么折騰自己是咋？

但這是歐陽修打心底里熱愛的事情啊。他一生致力于探索文章之“道”，投身于古文革新和史書修撰。

幾十年宦海沉浮，晚年能有閑暇去著書修史，對他而言大概是奢侈且幸福的。

那段時間歐陽修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外號，叫：“六一居士”。

客人問他：為啥是“六一”啊？

他是這么回答的——

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 ——歐陽修《六一居士傳》

客人又問：那不才五個“一”嘛？先生您是不是算數不太好啊……

歐陽修得意一笑：還有我這么一個老頭兒啊！不就六個“一”啦？

藏書，金石錄，琴，棋，酒，晚年的歐陽修就這樣和喜歡的事情待在一起，愜意度日。

公元1072年，歐陽修在潁州家中逝世，享年65歲。

想來不免感到惋惜：他為了申請到退休許可費了那么多功夫，那樣的快樂生活卻僅僅持續了一年零二個月。

但在生命的尾聲之際，歐陽修一定是幸福且滿足的。

▲ 明·沈周《落花詩意圖》南京博物院藏

短暫又如何？

生而有涯，我們總要痛痛快快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一次。

*本文參考資料：

[1]《宋史》脫脫、阿魯圖

[2]《續資治通鑒長編》李燾

[3]《歐陽修集》歐陽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