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日報中央廚房-博古知今工作室】
夏日的熱風似乎能從一千年前吹到今日。烈日炎炎之下,一位叫尤袤的南宋官員卻不得不出門上班。時至大暑,長時間的高溫成為農事的首要威脅。因此即便天氣炎熱,身在官場的尤袤也不能偷閑納涼,得頂著烈日出門查看水利設施。在召公埭前,他終于發出了對酷暑的控訴:“涼風是不肯吹來的,毒日頭又不愿意落下去。(清風不肯來,烈日不肯暮)”
尤袤與楊萬里、范成大、陸游被后世稱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只是與其余三人相比,尤袤的詩作幾乎覆滅于一場大火,因此名聲遠不及另外三人。詩作命途多舛,尚存的詩文所展現的也只是一個大暑天都要工作的形象。而同樣是大暑節氣,陸游正枕著涼席,喝著小酒,計算何日能得入秋(嗜眠但喜蘄州簟,畏酒不禁河朔杯),范成大正在山中行舟漫游,還遇上了一場大雨(白龍起幽蟄,黑霧佐神變。盆傾耳雙聵,斗暗目四眩。)。楊萬里的夏日更是既有“小荷才露尖尖角”,又有“接天蓮葉無窮碧”。大暑時節,天氣濕熱,正是萬物生長最快的時候。而在高溫中旺盛生長的不僅是動植物,還有我們越發苦不堪言的脾氣。但在文人筆下,大暑更多透露的是一份隨適與平靜。就連尤袤也只是調侃著“我又不是傻子,只是困在這名利場而已(我非褦襶兒,亦爾困馳騖)。要是被陶淵明看見,恐怕要笑話我為何還不辭官歸去(淵明應笑人,有底不歸去)。”可見,即便身陷公務俗事,仍存有桃花源的愜意想象。
在這個炎熱的大暑時節,一起來看看屬于古人的“清涼智慧”吧!
大暑節氣AI生成圖
大暑,顧名思義,是一年中最熱的節氣。根據歷法推算,大暑一般出現在一年的7月22-24日之間。此時,太陽直射點雖然略微南移,但中國大陸大部分地區依然受到強大的西太平洋副熱帶高壓持續控制。這個大范圍的暖性高壓系統就像一個巨大的“鍋蓋”,下沉氣流不僅帶來穩定少云的晴熱天氣,還會將地面的熱量和濕氣牢牢“悶”住,導致散熱困難。因此,大暑時節不僅熱,更關鍵的特征是“濕熱交蒸”,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桑拿天”。《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記載的大暑三候:“初候腐草為螢,二候土潤溽暑,三候大雨時行。”其中“土潤溽暑”正是對高濕度導致體感加倍悶熱的精準寫照。此時我國南方多地以及北方部分地區,最高氣溫常達到35℃以上,極端高溫可能超過40℃;同時,空氣中相對濕度常常高達70%-90%甚至更高。高溫加上高濕,使得體感溫度遠超實際氣溫,人體的汗液蒸發受阻,散熱效率大大降低,這讓“大暑”之“大”的含金量大大提升。
高溫濕熱天氣AI生成圖
盡管大暑期間高溫高濕的“桑拿天”讓人倍感不適,但對于許多動植物而言,這卻是生長發育的黃金時期。《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大暑的第一候“腐草為螢”,說的正是螢火蟲在此階段變為發光成蟲,反映了昆蟲活動的活躍。對于農業生產而言,大暑時節尤為關鍵。此時光照強烈,熱量充足,加上充沛的雨水,為農作物提供了極其優越的生長條件。水稻進入關鍵的灌漿期,棉花忙著結鈴,各類夏播作物也都在加速生長,為秋日的豐收積蓄能量。可以說,大暑的酷熱和濕氣,是農作物沖刺成熟的重要驅動力。正因如此,即便天氣酷熱難耐,農民也必須抓緊進行關鍵的農事活動,絲毫不敢懈怠。一方面要防范“伏旱”——持續高溫少雨會迅速蒸發土壤水分,必須及時灌溉保墑,確保作物不因缺水而枯萎減產;另一方面,也要警惕“伏澇”——局地突發的強降雨或臺風帶來的暴雨,極易引發田間積水甚至洪澇,必須迅速組織人力開溝排水,防止作物被淹或發生病害。南宋詩人范成大在《大暑舟行含山道中雨驟至霆奔龍掛可駭》所描繪的驚險場景:“水車競施行,歲事敢休宴。咿啞嘯簧鳴,轣轆連鎖轉。”展現的正是農民在大雨突降時,爭分奪秒地啟動水車奮力排水的緊張勞動畫面。
“送大暑船”民俗。來源/CCTV《新聞直播間》截圖
大暑時節特有的濕熱氣候與農事壓力,催生了祈求安康的民俗活動。清代學者俞曲園在其筆記《右臺仙館筆記》中記載有“送大暑船”這一習俗。同治年間,臺州臨海縣連年瘟疫肆虐,尤其在大暑前后疫情最為嚴重,難以消退。當地民眾為禳解災疫,先是為主管瘟疫的五位神明建廟祭祀,后又相約舉行“送船”儀式:制作一艘形似普通漁船的大型木船,船上滿載各種象征性祭品,如桌椅床榻、枕席被褥、雞豬魚蝦、米谷豆麥,甚至備有微型刀矛槍炮等武器模型。儀式于大暑前數日開始,伴有盛大法事。至大暑當日,這艘精心準備的“大暑船”在神轎、儀仗、鼓樂及民眾簇擁下游行至椒江口,最終被送入海中,任其漂流,象征著將瘟疫災厄徹底送走。這一習俗逐漸演變為包含馬隊、香亭、戲曲表演的大型廟會,成為當地凝聚社區、祈求平安的重要文化盛事。
過于炎熱的天氣,往往會給健康帶來負擔,因此古人特別注重大暑時節的養生。為了應對暑熱,古人發明了許多清熱、養陰的食物,例如“伏茶”。廣義上,“伏茶”泛指暑熱天氣飲用的涼茶。其配方常因地域而異,常見成分有竹葉、檳榔、荷葉、六一散等;也有使用茯苓皮、大麩皮或白豆蔻、佩蘭等健脾藥材熬制的配方。在廣東嶺南地區,則流行用“五花”——木棉花、金銀花、白菊花、雞蛋花、槐花,配合布渣葉、葫蘆茶熬制,風味獨特。在古代,伏茶不僅是家庭自制的消暑飲品,更是一種社會慈善形式。每到夏季,城中的商鋪、城外的寺廟道觀常會熬制伏茶置于路邊,供過往行人免費取飲。
(清)金農《花卉墨戲圖冊》之荷花。來源/遼寧省博物館
有趣的是,除了清熱滋陰的食物,古人還提倡在大暑食用一些“養陽”的食物,來源于中醫的一種養生思想:中醫認為暑熱易耗氣傷津,導致外熱內虛。雖然高溫可能讓人感覺陽氣過盛,但實則消耗巨大,同樣需要適當滋補。因此,通常被視為溫性的羊肉,在大暑天反而受到歡迎。山東地區有大暑“喝羊湯”的習俗,南方莆田地區也有在這一天吃荔枝、羊肉和米糟的習慣,稱為“過大暑”。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下肚,不僅能飽腹,還能通過發汗促進排毒,體現了“以熱制熱”的養生理念。當然,這種養生方式需要建立在本身身體強健的基礎上,如果是陽氣過虛的老年人或病人,還是要謹慎食用,避免上火,影響健康。
大暑帶給人們的也不是暑熱難耐和疾疫,它同時還是調理身體的好時機。中醫便有“冬病夏治”的思想,即利用夏季陽氣旺盛的特點,通過內服外治、藥膳食療等方法,預防冬季易發的疾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三伏貼”。這種療法屬于灸法范疇,但既不依賴針具,也不使用火罐,而是將具有刺激性的藥物敷貼于特定穴位,使局部皮膚充血、起泡甚至化膿,從而達到祛除寒邪、疏通經絡的效果。這種療法尤其適用于哮喘、慢性支氣管炎、過敏性鼻炎、風濕性關節炎等遇寒易發或加重的慢性疾病。
三伏貼AI生成圖
在年復一年與酷暑的交鋒中,古人逐漸形成了獨特的共生方式。他們不僅發展出伏茶消暑、以熱制熱等順應自然的生活哲學,更巧妙地利用大暑的“天時”來強健體魄,彌補冬日的傷損。在暑熱面前,這種超越氣候的心境與智慧,反而幫助古人獲得了一份獨有的平和與清涼。
雖然古時的大暑和今日一樣,熱得讓人煩躁,但在古代文人筆下,大暑也同時在浸潤著一份今人向往的恬靜悠然。比如黃庭堅的大暑,便被一縷笛聲勾走了魂魄:
《大暑水閣聽晉卿家昭華吹笛》
蘄竹能吟水底龍,玉人應在月明中。
何時為洗秋空熱,散作霜天落葉風。
當然,在夏日能聽到一縷清麗的笛音,多是可遇不可求。常見的暑日樂趣,便是浸一壺涼酒,邀一二好友暢飲。張耒在大暑日調笑友人“只怕樽前稱海量,一揮百盞不言休”,黃裳“欲倒金罍卻恐醒”。如今的我們喜愛在夏日喝些冰啤酒、擼些小串,恐怕在古人那便已有先聲。
(元)倪瓚《涼亭消夏圖》
涼榻、清蔭、佳釀、瓜果,一同構成了古人的大暑圖景。要論起過得最有代表性的大暑,恐怕要數南宋詩人曾幾了:
赤日幾時過,清風無處尋。
經書聊枕籍,瓜李漫浮沉。
蘭若靜復靜,茅茨深又深。
炎蒸乃如許,那更惜分陰。
大暑時節,赤日炎炎,清風不興,詩人卻身處安靜深幽的山林茅屋中,面前擺放著井水浸著的冰鎮瓜果,手中拿著經書打發時間,卻也不急著讀完,沒看上兩頁,便充作了睡枕。這樣悠閑的生活,哪里還能看到暑熱的身影呢?
對于沒有制冷設備的古人來說,深埋地下、溫度較低的井水就是天然的冰箱。因此,沒有什么比夏日發現一口水質清冽冰涼的好井水更讓人高興了。范仲淹在越州知州任上時,就遇上了這樣的好事。他本只是命人清理山間平地上的雜草,不想卻發現了一口廢棄的井眼。工匠觀察辨別后,認為這里面是上好的泉水,將其清理修繕,三日后打水上來一嘗,果然甘美可口。更可喜的是,這口井中的泉水非常清涼,大暑天時飲用,就像嚼冰咽雪一樣。這種天降冷飲店的好事自然讓范仲淹十分欣喜。因為井水的清白無染,范仲淹還在此修筑了“清白堂”和“清白亭”,并寫下了《清白堂記》。在文章最后,他如此表達對此堂名的期盼:
“予愛其清白而有德義,為官師之規,因署其堂曰清白堂……庶幾居斯堂,登斯亭,而無忝其名哉!”
范仲淹畫像
于范仲淹眼中,這口清泉不僅是夏日的享受,更是對自己為官的規訓。在發現這口甘泉之前,范仲淹的仕途坎坷。他因多次直言進諫而屢遭貶黜,在景祐年間與宰相呂夷簡爆發激烈沖突。范仲淹不滿呂夷簡把持朝政,培植黨羽,作《百官圖》向宋仁宗進諫;呂夷簡則反詰范仲淹勾結朋黨、離間君臣。范、呂之間的爭執迅速擴大,侍御史韓瀆捏造范仲淹同黨名單,館閣校勘歐陽修等人則直斥不為范仲淹辯護的諫官“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這場“景祐黨爭”之下,雖然范仲淹先遭貶謫,但次年呂夷簡也被罷相。兩敗俱傷再次引起朝中無休止的諫爭,以至宋仁宗明確下詔禁止朋黨。
在這樣的洶涌朝局下,身處暴風眼的范仲淹卻在越州自得其樂。他修繕了清白泉,汲水泡茶,發現無論是何地、何種名茶,用此井水烹煮的茶湯都甘冽馥郁,使人身心愉悅。這口井水同樣惠及了越州百姓。除了修井,范仲淹還力邀“一時儒宗”李覯來越州州學執教,為當地文化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后日紹興地區成為著名的文教昌盛之地,“后生小子,無不讀書”,不能不說也有范仲淹的一份貢獻。
于盛夏酷暑之時,范仲淹鑄造“清白堂”,并以此自礪。他也確實從未背棄“清白”二字。發現清白泉后的第二年,由于北方和西夏戰事失利,范仲淹重新進入朝堂視野,被調往西夏前線任職。在戍守邊境的三年里,范仲淹操練士兵、修繕工事、營田實邊,使西夏的多次大規模入侵皆無功而返,終于在慶歷三年(1043)請求議和。邊境平定后,范仲淹回到中央,開始了真正踐行他政治理想的“慶歷新政”。雖然這場意在刷新政治、棄除陳弊的改革終究在重重力量的阻礙下失敗,但范仲淹從未放棄他的追求。改革失敗后,應友人滕子京所邀,范仲淹寫下《岳陽樓記》,其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正是其一貫心境的體現。
今日岳陽樓。攝/秋石,來源/圖蟲創意
無論黨爭漩渦的窒息,塞上風沙的酷烈,抑或改革途中遭遇的滔天巨浪,都沒有改變范仲淹堅定的“清白”心境。在這份心境治下,即便面對人生的酷暑灼烤,也自有一方清涼天地。直至南宋時,這份清白仍為人所感懷。南宋詩人王十朋游歷至紹興時,便專至清白堂,寫下了對范仲淹的追思:
錢清地古思劉寵,泉白堂虛憶范公。
印綬紛紛會稽守,誰能無愧二賢風。
大暑時節的酷熱,反而促生了古人內在秩序的構建。它源于對自然節律的接納而非抗拒,是在溽暑的喧囂中開辟出心靈的寂靜之地。當外在的酷熱被承認為不可更改的客觀存在,精神的焦點便轉向了內在的調適與安頓。面對無法回避的“熱浪”,無論是自然的暑氣還是人生的困境,真正的應對智慧往往不在于改變環境本身,而在于內心的寧靜與篤定。這種由內而生的安定之力,因其根植于主體的自覺與修養,方能穿透一切時代與處境的“大暑”,賦予生命以恒久的清涼質地。
編輯:周斌 詹茜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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