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阿城,原名鐘阿城,1949年生,北京人。一九六八年高中一年級時,去山西、內蒙古插隊,后又去云南當林業工人。一九七九年回北京,曾在《世界圖書》編輯部工作。一九八四年發表處女作《棋王》,獲一九八三—一九八四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及《中篇小說選刊》一九八四年度優秀中篇小說獎。阿城于1986年開始參與電影創作,與謝晉聯合改編影片《芙蓉鎮》。編劇《孩子王》、《棋王》等。
音河往東流去。一入秋,水小了,于是河灘上的柳樹棵子和一綹一綹的灌木禿立著,準備過冬。
太陽在西邊兒地線上還殘著半張紅臉,涼氣就漫開。牛馬們于是不肯再走半步,硬橛橛地立在那兒等著卸套,任憑扶犁杖的人往死里打。隊長嘆一口氣,說:“回了吧。”牲口知人語,立時刻踏起四蹄來,套還沒卸完,就掙著要走。人們把晚上炕頭兇老婆的話向牲口們罵,牛馬們可就又不懂了,撒開蹄子一直往屯子里跑去。只在書上認識牛的人絕想不到牛跑也如飛,脖子前的那片肉一掀一掀的,賽過馬鬃瀟灑。
人們把黑襖的下擺揪緊,胸口卻敞著,拐著腿,抱著鞭,慢慢往屯子里走,十幾張犁就遺在地頭。太陽已經完全沉下去,涼氣激人。東邊兒地線上升起大圓月亮,微微有些黃。隊長回頭望了,說:“嗬,賽屁股!”大家笑起來,紛紛問:“明天十五咋吃啊?”隊長撒開襖襟兒,手在空中往下一抓,說:“今年這個八月十五,旗里規定要好好辦會餐,還要派人到各隊視察,要評比。可他媽錢呢?我算計了,夏天來的幾個知青,旗里撥了安家費,隊上總算還有點兒現金。多打酒。吃了,冬天隊上若有錢,好歹補上。這話是咱們說,可不能傳到旗里去。”大家都說:“那是,那是。”一個人說,有錢不如給隊里置點子挽具什么的,于是大家都罵他憨,說明天就不許他喝酒。那人哈哈一笑,說倒好,留個醒腦子睡老婆。大家就又笑他,說話間到了屯子里。
狗們在昏暗中箭一樣竄出來,又箭一樣竄回去,汪汪叫著。孩子們跑出來,手里捏一點兒餑餑。大人們也不說什么,憑他們的小臟手抓著后褲襠,往屋里鉆進去。
隊長路過知青的土房,進了灶間,一掀布簾,到了西屋。男知青們正東倒西歪地在炕上,見了隊長,也不大動。隊長說:“累了,累了,洋學生咋受過這罪?可既來了,不受咋整?說給你們,明天,八月十五,晚上,隊里會餐,凡勞動力都有一號,你們都算。早起呢,把你們這炕的被臥挪開,用你們的炕,用你們的灶。會寫字畫畫兒的明天把隊部整置整置,鬧得漂漂亮亮的,旗里有人下來視察。晚上有酒,有肉,有豆腐,有土豆子,有面餅,撒開肚子吃。女學生們呢?”就起身過到東屋,東屋立時就尖聲尖氣叫成一片。
早上四點多,窗外就有了響動。有人搬來柴火,又吱吱嘎嘎挑來水,在灶間支起木架。知青們睡不成,就都起身,挪開被臥出來,見了支架,問是干什么的。師傅們說,做豆腐。知青們新奇了,東一句西一句打聽起來。師傅們自然很得意,指指劃劃地說,并邀知青們漿好了的時候來喝。
天亮了,豬圈叫成一片。兩只豬被攢蹄扛了來,放倒在草地上。殺豬師傅用膝骨壓在豬身上,豬就亂蹬,用一輩子的力氣叫著。師傅火了,左手一擰豬耳朵,豬叫就又高上一個八度,右手執刀從項下往胸腔斜里一攮,傷口抖著,血連著沫出來,并不接,只讓它流在地上。女知青們掩了眼,殺豬師傅高興地把刀晃一晃,叫:“你們往后嫁了老公,可不興這么亂叫亂動!”女知青拾土圪垯丟他,他躲,就勢立起身。隊長來了,見血流在地下,急急地問:“咋不接?”殺豬師傅說:“這早晚兒了也不說肝兒咋個處置,我就不管了。”隊長瞪了眼,說:“肝兒照例不都是給你?你把這血糟蹋了,肝兒也不能給你了!”殺豬師傅把刀一扔,說:“這豬我也不殺了,往年是往年,今年把斗私批修的話來告訴我,誰知道?”隊長拾了刀,說:“還真應了那話:‘死了張屠夫,吃不了混毛豬?’”就去殺另外一口豬。那豬不例外也是死掙,就把隊長的手碰破。殺豬師傅見不好,急忙搶過刀自己殺,把血也接了。隊長胡亂包了手,吩咐說:“肝兒你拿一副吧,那一副炒了給老人們下酒。”殺豬師傅就在豬腳處割開口,用鐵條通上去,再吹進氣,用線縛了,使棒把氣周身打勻,鼓鼓的在熱水里刮毛,又把肉卸開,腸頭,肚頭弄干凈,分盆裝了。肉拿進灶間,放在西灶上煮。
東灶上熬著豆漿。熟了,豆腐師傅叫來知青,一人嘗了一碗,都說鮮。大家一邊幫他,一邊看那豆腐怎么做。原來隊長昨晚早派了工磨了一夜豆子。濾了渣的漿煮了三鍋,都點了鹵,凝了,大瓢舀起來到進粗布里,粗布就吊在木架上。有人來把渣和濾下來的汁水拿去喂豬。水濾得差不多,四人提了粗布放在一扇大門板上系好,上面壓了磨盤,豆腐師傅就去洗手。知青問:“好了?”師傅說:“等著吃吧。”幾個知青仍圍了看,不肯相信可以做出豆腐。
日近中午,太陽還是有些辣,地氣蒸上來,師傅們赤了膊,都是一身精白的肉,只是脖臉和手是紅黑的,倒像化了裝的人。地里的人下午不再出工,紛紛來看,品評著膘肉,吹乎著酒量,打下賭,就手將幾個土豆子丟進灶灰里,走時扒出來,在手上掂著吃。雞、小豬和狗從早上就轉來轉去。得吃的是狗和雞,豬因是隊上的,總被打跑。可是頑固的也是豬,去了又來,最后把地上的血連土啃下去。孩子們被家里人嚇唬著,只遠遠地看,不肯散去。有的人捏一塊肉在嘴里,并不嚼,慢慢走開,孩子跟了去,到遠處,才吐給孩子。
凈肉煮出來,分盛在桶里。凈肉加了豆腐,在一起煮好,分盛在桶里。豆腐單加一些蔥再煮,又分盛在桶里。肉湯煮了土豆子,還是分盛在桶里。幾十只桶被人提到隊部,出來的人嘴都動著。門口有人把守,攔住閑雜人等。之后是烙餅,再就是湯。酒早已有人買來,擺在桌子中央。
天還沒黑,人們已經聚在隊部外面。勞動力們都很興奮。平日在地里,天地太大,顯不出什么,只能默默地做。今日有酒有肉,無異于賽會,都決心有個樣子。各人手里拿著自家的碗筷,互相敲著,老人們就不高興,說像叫花子。
終于隊長第一個進門了,大家穩住氣跟在他身后。到了屋里,隊長先讓了屯里幾個極有聲望的老者和旗里的視察的干部坐一小桌,其他自便。墻上用紅紙寫了語錄,貼了四張,又畫了工農兵各持武器。大家都說好,都說歷年沒有手畫的畫兒,知識青年來了,到底不一樣。
照例是旗里的干部先講話。莊稼人不識字,所以都仔細聽,倒也知道了遙遠的大事。干部講完了,大家鼓掌,老人們笑著邀干部坐回去。于是隊長講。隊長先用傷了的手捏一本兒語錄,祝福了。大家于是跟著祝福。隊長說,秋耕已勝利完成,今天就請旗里來的同志給旗里帶去喜報。大家要注意增產節約,要想著世上還有三分之二受苦人過不上我們的日子。這會餐,大家要感謝著,不然怎么會有?雖然——可是——吃吧。
于是提桶上來,啪啪地打瓶蓋兒。隊長給老人們斟酒,老人們顫著手攔,還是滿了。隊長先端起碗來,又祝福了,敬了,再敬了老人們,一氣喝下,大家叫一聲好,都端了碗,只喝一口,急忙伸筷。第一巡菜幾乎沒有嚼就漸見桶底,于是第二巡又上。到第三巡,方才慢下來,說話多起來,而且聲兒大起來。
窗戶上爬滿了孩子們,不動眼珠兒地盯著看,女人們在后面拽不動,罵罵咧咧地走開,聚在門外嘮嗑。
屋里的人們已在開始吃餅。喝酒的人們把餅掖好,開始斗雞一樣地劃拳,紅了眼。女知青們受不住,邀在一起出來。
湯沒有人動,于是提出去,一勺一勺舀在孩子們的小手里,孩子們急急地往嘴里潑,母親們過來指點著他們喝,斥責著。
老人們先出來了。沒有了長輩,屋里大亂,開始賭起四大碗。知青們出來一個人,與一個壯漢比。于是各喝四大碗,站起,走出來,大家也一擁出來。
空地上早拴好兩匹馬。兩個賭了酒的人各解一匹。知青先上了,別人一鞭,馬便箭一樣出去,一下將那知青遺在地下躺著,眾人都喝彩。壯漢拽著韁繩,卻踏不上鐙。馬轉起來,壯漢就隨它轉。終于踏著,一翻身上去,用韁繩一抽,馬便箭一樣出去,眾人又都喝彩。
女人和孩子們早已涌入屋里,并不吃,只是兜起衣襟收,桌子上地下,竟一點兒不剩,只留下水跡。于是女人們和孩子們又都出來,與男人們一起等壯漢回來。
不多時,馬回來了,卻不見壯漢在上面。一個女人叫起來,往野地里尋找,孩子跟著,被母親叱住,讓兜了兩人的菜,先回家去。
月亮照得一地青白。有人嘆了,大家都仰起頭看那月亮。那月亮竟被眾人看得搖搖晃晃,模糊起來。
(本文轉自:當代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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