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里約熱淚奴

很多時候，當制度與秩序已經潰爛或坍塌，唯一使我們免于被黑暗吞噬的東西，叫人性。

那是我們最后的堡壘，最后的光亮，是上蒼安裝在我們體內的最后的救濟力量。

這樣的感觸，來源于一個真實的故事，或者說，被這樣的故事再一次強化。

我的文章《開放的越南，當年是如何“斗地主”的?》推出來之后，在家鄉政府部門工作的朋友“墻外行人”兄，跟我講起了一個發生在他家族身上的與“斗地主”有關的故事，并發來了他一篇藏在抽屜里的文章《一擔桐油》——這不是古代話本小說，也不是經過加工的新聞報道，而是活生生的非虛構的生活，讓我們觸到了更真實的歷史與人性的肌理。

現特意將該文附后——

《一擔桐油》

解放前，湖南寶慶府有個村子叫堯虞塘，村里有個經營日雜百貨的鋪子，掌柜姓楊。這年臘月的一天傍晚，楊掌柜正跟堂客侯氏在鋪子里一邊烤火，一邊等挑腳的劉富貴送回進貨的桐油，忽然聽到門外有抽泣聲。

侯氏連忙出門察看，原來是劉富貴的堂客屈氏，引近一問，方知她是來求情的。原來，這幾天滴水成冰，路面光滑，劉富貴挑桐油趕路，一個閃失摔了一跤，傷了尾椎，一擔桐油灑了一地，劉富貴家里窮，賠不起，懇請楊掌柜開恩免賠。

楊掌柜一聽就急了，連忙說：“你曉得一擔桐油值好多錢么？差不多三擔谷錢呢；你曉得我開鋪子一天賺好多錢么？賺不得幾斤谷錢。不管怎樣，這桐油你得賠，并且年前就得賠。”

屈氏一個勁抹淚，哀求再三：“行行好吧，我家實在是沒得辦法了。”但楊掌柜就是不松口。

侯氏是當地有名的賢惠女人，一邊勸著丈夫，一邊把屈氏往外推：“不要緊，有錢先買藥診傷，桐油的事慢慢來，當家的脾氣丑，氣頭上的話，你莫當真。”

屈氏抹淚走遠了，楊掌柜還在后面追著喊：“這桐油，你必須得賠！”

當晚，楊掌柜一會兒責怪侯氏多嘴，一會兒搖頭嘆息：“嗨，可惜了我的桐油，這錢八成是要不回來了。”

不料第二天下午，屈氏卻紅著眼圈送來了桐油錢。楊掌柜喜出望外，嘴上卻賣起乖來：“哎呀，我也是氣頭上的話，你還當真了。”

此事就這么過去了。

光陰荏苒。不幾年，寶慶府一帶解放了。

劉富貴因苦大仇深，工作積極，被推選為土改干部，并成了工作組里舉足輕重的人物。

不久，村里的大小財主都遭到了清查。楊掌柜和另一個財主以及一個勾結土匪的惡霸，被一并劃為三大清算對象，關押在祠堂里批斗。

周邊不斷有財主被鎮壓的消息傳來，楊掌柜惶惶不可終日，心想這回徹底完了，不說別的，單單就落在劉富貴手里那一擔桐油的破事，就足以要了自己的小命。

然而令楊掌柜大惑不解的是，那一擔桐油的事，好像壓根就沒發生過似的，劉富貴始終沒有提及。

更令楊掌柜意外的事還在后頭，最后一次批斗大會后，三人中只有勾結土匪的惡霸被處決。

死里逃生的楊掌柜一進家門，就撲通跪在神龕前，叩頭如搗蒜，感謝祖宗顯靈保佑。一旁的侯氏嘆道：“哎，祖宗是要感謝，但你更要感謝劉富貴，還記得那擔桐油吧？真正救你一命的，不是你的祖宗，而是那擔桐油。”

“什么？那擔桐油還能救命？”楊掌柜徹底糊涂了。

侯氏這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道來。

原來，就在楊掌柜追著要屈氏賠桐油的第二天上午，侯氏瞞著丈夫，只身來到劉富貴家。劉富貴正躺在床上呻吟，破爛不堪的被子上蓋著蓑衣。病懨懨的老母臉色慘黃，帶著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煨在灶膛里烤火。屈氏燒火做飯，鍋里蒸著紅薯和干辣椒。侯氏很奇怪這種蒸煮方式，屈氏解釋道，紅薯是飯，干辣椒加鹽就是菜。

侯氏一陣心酸，從懷里掏出一把私房錢，要劉富貴拿去賠桐油和買藥療傷，并一再叮囑這事不要跟任何人透露，省得當家的知道了再生事端。

劉富貴全家千恩萬謝，對此事一直守口如瓶。

土改期間，對三大清算對象的處理，最讓劉富貴糾結的就是楊掌柜。為啥？論當時的政策條件，楊掌柜活該被清算；但論民意，楊掌柜這邊求情的人卻最多，求情的內容基本一致：侯氏是好人，莫讓好人當了寡婦。

就在工作組上報鎮壓建議名單的前一天，左右為難的劉富貴特意找到了侯氏，就問一句話：“當年為什么要送錢給我賠桐油和診傷？”

侯氏說：“沒別的，我就是覺得，不管怎樣，總要給別人一條路走。”

劉富貴沉吟半晌說：“謝謝你，我知道該怎么辦了。”

第二天，工作組上報的鎮壓建議名單里，少了楊掌柜和另一個財主的名字。

一擔桐油，救了兩條人命。“墻外行人”兄跟我說，文中的楊掌柜就是他的外公，菩薩心腸的侯氏則是他的外婆。從此之后，與人為善、“不管怎樣，總要給別人一條路走”，就成了他家族一條不成文的族訓。

善惡一念間，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中，不乏以惡報善、恩將仇報的例子，而從劉富貴身上，我們還是看到了一絲人性的光亮。在那個扭曲的年代，他生而為人的本性，還沒有完全在呼嘯的洪流中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