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 ｜陳茜

還記得2021年華爾街“世紀大爆倉”嗎？2021年3月底Archegos Capital因為杠桿玩得過火，兩天之內被強制清倉輸光200億美元。

而數(shù)家為Archegos提供券商業(yè)務的華爾街銀行們也蒙受超百億美元損失，這次“世紀大爆倉”更是瑞士信貸瀕臨倒閉、被迫賣給競爭對手瑞銀的重要原因之一。

2024年11月底，Archegos Capital背后的創(chuàng)始人、大膽賭徒Bill Hwang的結局揭曉：18年的牢獄生活。

11月20日，紐約地方法院宣布對Bill Hwang起訴的十一項罪名中認定十項罪行，包括證券欺詐，對幾支股票的市場操縱，對交易對手的電信欺詐，以及敲詐勒索共謀罪。

法官給予今年60歲的Bill Hwang 18年有期徒刑的刑期，稱“這些行為構成了曾導致金融危機以來單一公司最大爆倉事件的騙局。”

雖然Bill Hwang虧的200億美元是屬于家族辦公室的錢，不涉及到任何外部投資人，但他通過一種叫TRS的金融衍生品產品，將華爾街上那些大銀行們騙得團團轉，最終為他的貪婪買單上百億美元，包括因此陷入危機、被迫賣給競爭對手的瑞士信貸Credit Suiss。

某對沖基金CEO： 很多人失去了財富，很多人失去了畢生的積蓄，因為他們的資產都與瑞士信貸（倒下）相關。對我來說，我認為（18年的審判）并不算嚴厲。

他相信自己是“上帝之手”，在一年內個人財富從15億美元飆升至350億美元。但他仍不滿足，不惜用各種謊言、加滿杠桿，來追逐無盡頭的金錢和野心。他號稱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卻又如此大膽貪婪。

然而，上帝給他的回答是：兩天之內，輸光一切，包括他余生中的接下來18年。

《硅谷101》在之前的 《瑞信大敗局》 中提到過Bill Hwang的故事，但當時的重點在瑞信的風控機制失效，沒有太多Archegos的內部細節(jié)。而借這次的庭審，我們得以重新深度探究，與數(shù)位重磅采訪對象一起回顧這場“世紀大爆倉”背后的細節(jié)故事。

01

隱藏的股價推手被誤導的管理層與致命的股票增發(fā)

2021年3月24日周三早晨，Bill Hwang和旗下Archegos Capital的員工們在紐約曼哈頓的辦公室準備迎接一場關鍵戰(zhàn)役，但每個人都信心滿滿。

Bill和他旗下的這家家族辦公室在華爾街上從來都不是最高調和最耀眼的名字，但Archegos在過去一年的戰(zhàn)績，能讓所有華爾街人瞠目結舌：

截止2021年3月22日的僅僅一年中，基金規(guī)模，也就是Bill Hwang的個人財富，從15億美元激增到360億美元，持股頭寸超過1600億美元。

這樣的業(yè)績讓Archegos里的所有員工都驕傲不已，認為這個奇跡般的數(shù)字還能繼續(xù)地越滾越大。而眼下，他們只是遇到了一個小插曲而已：

Archegos持倉中的一個關鍵公司ViacomCBS在兩天前宣布增發(fā)30億美元的股票：增發(fā)股票將在周三開盤后正式交易。

某對沖基金CEO： 通常增發(fā)會導致股票下跌，這是比較常見的情況。

股票增發(fā)意味著市場上總股本的增加，原有股東的每股權益被稀釋。此外，增發(fā)股票短期內可能導致市場上流通股票供大于求的現(xiàn)象，所以如果投資者需求不足，股價就會承壓。

ViacomCBS股價在2020年3月觸底之后，伴隨著疫情期間的美股大牛市直線飆升，從11美元每股狂漲到2021年3月19日的高點97.35美元，翻了近8倍。

ViacomCBS是美國的傳媒娛樂集團，公司管理層認為，股價漲幅是因為疫情期間民眾們對娛樂內容和流媒體業(yè)務的強烈需求，給了市場和投資者們信心。所以此時，公司增發(fā)股票理所當然，就算股價下滑，也是在可控的范圍。

然而ViacomCBS管理層不知道的是，這8倍的股價上漲根本不是市場需求和投資者信心，而是另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推動股價瘋狂上漲，這已經(jīng)脫離了基本面。美聯(lián)社引用后來檢察官的陳述說，Bill Hwang和Archegos Capital一度控制了ViacomCBS超過50%的股份。

然而，因為Bill用了特殊的衍生品手段，他的巨大倉位并未被曝光，這也導致了ViacomCBS管理層對市場情緒的誤判。

某對沖基金CEO： 一個增發(fā)股票方相當于賣方，而市場中還有一側買方。如果市場上沒有人愿意在這么高的價位上買這支股票，它的需求就很低。所以當供求關系產生了巨大失衡，就會導致股票增發(fā)之后大跌。

周一，ViacomCBS股價在宣布增發(fā)之后就下跌了10%；

周二，Archegos買了9億美元的ViacomCBS股票想穩(wěn)住跌勢，但無濟于事，股價繼續(xù)下挫7.3%；

周三，Bill Hwang和Archegos因為在這只股票上的杠桿和超重倉位，開始被迫面對讓對沖基金們聞風喪膽的“殺手級風險”：Margin Call。

02

Margin Call

中概股的雙重打擊

為什么Margin Call對于對沖基金來說如此重要？

Margin Call的中文翻譯是“追加保證金通知”，是在使用杠桿交易或保證金賬戶進行投資時，當投資者賬戶中的資產價值下降到一定程度，導致賬戶內的保證金余額低于經(jīng)紀商或金融機構要求的最低維持保證金水平時，所發(fā)出的通知或要求。

某對沖基金CEO： 券商的risk team（風控組）會在觸達Margin call，甚至快要觸達Margin call的時候，給對沖基金發(fā)信息或者打電話，通知對方需要在一天之內往補齊或者轉入多少的現(xiàn)金。如果對方?jīng)]有足夠的錢，即爆倉了，券商就會把這些資產去市場賣掉變現(xiàn)。 陳茜 硅谷101視頻主理人： 那對于Bill Hwang這樣的大客戶來說，這些券商會不會給他額外一天的時間讓他們來準備？ 某對沖基金CEO： 因為他（Bill Hwang）是非常大的客戶，所以可能券商會給他們更多的時間來轉賬，但一般一天時間就要打這個錢。

遭遇Margin Call之后，對沖基金們通常只有一天的時間來補齊保證金要求的金額，否則就會被迫平倉。

根據(jù)庭審證據(jù)和Bloomberg的報道，3月24日上午，Archegos高層開始刻意各種拖延和忽視來自券商的Margin call，同時風控主管Scott Becker指揮運營團隊試圖將其它銀行和券商賬戶里的”Excess margin”轉出以彌補遭遇Margin call賬戶的保證金差距。

“Excess margin”或者“Excess cash”指的是在一些券商賬戶中，比Margin call要求的保證金底線多出來的數(shù)字。

以Archegos當時的體量，它在很多大銀行證券經(jīng)紀業(yè)務都有賬戶，每個賬戶持倉不同、杠桿不同、Margin call要求也不同。

對于一些賬面收益情況較好的賬戶來說，這些多余的“Excess margin”是可以被提出來的。

然而，周三上午的10:30分，又一個壞消息傳來了：美國證監(jiān)會SEC出臺了新一輪針對在美上市中概股的審計規(guī)則和標準，引發(fā)多支中概股盤中重挫。

而Bill Hwang在眾多券商賬戶里的持倉，除了ViacomCBS之外，基本都重倉的是中概股。

SEC起訴書顯示，Archegos的前七大持倉中有五家公司都是中概股，并且都用杠桿重倉，包括百度、騰訊音樂、跟誰學（后改名高途）、唯品會和愛奇藝。

Bill Hwang在多個券商賬戶中基本都用高杠桿押注的這些股票，當中概股板塊一起暴跌時，幾個小時前還被給予希望能轉出用來周轉ViacomCBS的Margin call的那些”Excess margin”也沒有了；而且，雙重打擊讓Archegos的多個賬戶同時出現(xiàn)Margin call的情況。

某對沖基金CEO： 相當于Viacom只是壓死駱駝的第一根稻草，剩下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所有的股票都在暴跌的情況下，對于這種高杠桿的這種策略和基金來說是非常難避免不被爆倉的。

一天內，Archegos的整體倉位重挫了48%間。

根據(jù)Bloomberg的報道，在當晚7點 ，Bill Hwang終于出現(xiàn)在員工的面前，告 訴他們應對券商Margin call的話術：

第一，Archegos是一家family office家族辦公室。

第二，因為是家族辦公室，所以沒有任何外部投資人，意味著不存在投資人踩踏式撤資的風險。

第三，基金的倉位都是家喻戶曉的藍籌股。

但顯然，最后一點是謊言：Archegos重倉的都是較小流通盤的股票，上面還加了5～6倍的杠桿。Bill Hwang只是想安撫券商們來拖延時間，拆東墻補西墻而已。

而Bill自己和Archegos的高層知道，基金在第二天早晨將會面對眾多蜂擁而至的Margin call。

他們距離被平倉清算，只有最后一天的時間。

03

如夢初醒的華爾街

天下沒有“free money”

在前一天，當Archegos的員工打電話要求轉出Excess margin的時候，不少的券商已經(jīng)有所警覺了，包括瑞士銀行UBS的風險經(jīng)理Bryan Fairbanks。

Bryan Fairbanks 瑞士銀行風險經(jīng)理： 我只是想提前告訴你們，顯然明天會有一筆不小的追加保證金要求。 ? Scott Becker Archegos Capital風控主管: ? 是的，明白了，謝謝你提醒。 Bryan Fairbanks 瑞士銀行風險經(jīng)理: 說實話，我有點驚訝你們今天把多余的資金（Excess margin）請求贖回了，因為你們已經(jīng)和我們合作了一段時間了。

但由于Archegos過去一年驚人的回報率，很多大銀行的風控部門當下都低估了事件的風險：UBS的風險團隊在明知Archegos會在3月25日面臨5億美元的Margin call保證金缺口的情況下，依然批準了給Archegos轉出1.73億美元的現(xiàn)金。

除了UBS，這樣的事情在與Archegos合作的其它十幾家券商中同步發(fā)生：高盛、Jefferies、瑞信Credit Suisse、Macquarie Group、摩根士丹利、野村證券、德意志銀行等等。

這些銀行為什么在察覺到Archegos的Margin call風險之際，還批準讓Archegos轉出現(xiàn)金呢？

因為Bill Hwang讓UBS等券商錯誤的認為，Archegos只有在它的券商賬戶中才有這些高集中度、高杠桿的小盤股。

券商們以為，Bill Hwang和它們達成的TRS衍生品交易是獨家合作，而在他們的倉位之外，Archegos的主要倉位都是亞馬遜，谷歌這樣的藍籌股，所以不存在系統(tǒng)性的償付能力問題，目前面對的只是暫時的流動性周轉問題。

但事實是，Bill Hwang和Archegos撒謊了：Bill Hwang在其它券商賬戶中全都是類似小盤股的高杠桿倉位，根本沒有投資藍籌股。

直到周四3月25日早上，Bloomberg披露的錄音證據(jù)顯示，UBS的風險團隊終于意識到事態(tài)的不對勁。

McLucas 瑞士銀行風險經(jīng)理: 這些名字（小盤股）在你們其他的提供商中有多常見？我們所看到的情況，是否和你們在所有提供商中看到的非常相似，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Tomita Archegos首席交易員: 我認為這些（倉位）集中的（小盤股）名字在多個券商中是常見的，而許多流動性高的美股和尾部股票則更加多樣化。 Fairbanks 瑞士銀行風險經(jīng)理: 也就是說，你提到的 Viacom、Discovery、騰訊，這些名字在其他地方也有，而且規(guī)模也不小？ Tomita Archegos首席交易員 : 是的，有一定規(guī)模。

這一刻，UBS才意識到Archegos在眾多券商中正同時面臨大額的Margin call。UBS風險經(jīng)理Bryan Fairbanks在法庭上作證的時候說：“那個瞬間，我內心一沉，我知道，瑞銀（UBS）將會遭受巨大損失。”

Bill Hwang是怎么做到同時欺騙了這么多家銀行和券商，讓大家都蒙在鼓里，同時他可以利用這樣的信息差去獲得不尋常的巨大杠桿呢？這么多家如此龐大、成熟的機構又如何僅憑模糊的口頭保證就發(fā)放如此多的貸款呢？

這就要說到這起“世紀大爆倉”的真正主角：衍生品產品Total Return Swap（總收益互換），簡稱TRS。

TRS這類衍生品可以用較少的保證金獲得5倍以上的杠桿，同時由于不用實際持有這些股票，如Archegos這樣的家族辦公室也就不用向美國證監(jiān)會公布持倉，從而隱藏自己的交易動向。

某對沖基金CEO： Total Return Swap的通常兩方，一方是券商，一方是對沖基金。券商會代表對沖基金去投資股票或者投資產品，并根據(jù)持有期間內的收益付給對沖基金，虧損一樣是要由對沖基金來承擔，同時對沖基金會付給券商相應的交易費用和一定的利息。

Bill Hwang的Archegos Capital，通過小盤股的高杠桿押注，資產迅速從十幾億飆升到幾百億美元的規(guī)模，對于提供TRS服務的券商來說，賺Archegos的TRS交易費用和利息，就相當于是“Free money”。

比如在2020年，瑞信就通過TRS衍生品產品等機構融資服務（Prime brokerage，簡稱PB）部門，從Bill Hwang身上賺了1750萬美元。而Bill Hwang通過TRS產品，很好的隱藏了自己在資本市場的足跡。

某對沖基金CEO： 他們另外一個目的就是，這些對沖基金是為了隱藏他們自己的倉位，因為通過total return swap，這些股票真正的持倉是算在券商下面的，所以當每個季度在他們在報13F，就所謂的這個股票持倉報給SEC時候，這些股票的倉位都算在了這些券商下面，而這些對沖基金就會被隱藏起來。

除了隱藏交易動向之外，TRS還是一個相當好的杠桿工具，而券商愿意提供給基金多少的杠桿，也是可以去談判的。

陳茜 硅谷101視頻主理人： Bill Hwang為什么有這種能力去拿到這么高的杠桿呢？ 某對沖基金CEO： 因為Bill Hwang代表著一個非常大的家族辦公室，所以可能通過談判，說Archegos在別的券商有多少的好的倉位，從而達到更高的杠桿。對于相對較小的、或者大部分的基金來說，可能券商是用一個比較標準化的風險模型，根據(jù)倉位的構成給定相應的合理杠桿。

Bill Hwang為了爭取到杠桿最大化，對每一家券商都說了謊，謊稱對方是唯一的TRS產品的合作方，讓對方相信Archegos基金的剩下倉位都是低風險的藍籌股，風控團隊松了口，讓他拿到了高于正常水平的杠桿。

瑞信前PB部門高層告訴我，瑞信給Bill Hwang提供TRS服務之前就讓對方簽署了獨家協(xié)議，只能在瑞信這里開TRS業(yè)務。Bill Hwang簽了，所以瑞信認為能對他的倉位有風控，進而給Archegos的杠桿給到了10倍之多，是高盛等其它銀行的兩倍。

陳茜 硅谷101視頻主理人： Bil Hwang告訴瑞士信貸，TRS產品是與瑞土信貸獨家合作的，對嗎? 前瑞信高層： 我的理解是，Archegos代表向瑞士信貸傳達的信息是: 這只限于你們。 陳茜 硅谷101視頻主理人： 瑞士信貸實際上給了他高達10倍的杠桿率，對嗎? 前瑞信高層： 我聽到的就是這樣，但這并不是一個夸張的數(shù)字，因為對于像Archegos這樣的基金來說，它持有的頭寸實際上為全球許多券商創(chuàng)造了大量收入，所以券商們愿意接受Archegos這樣的選股頭寸。因此，杠桿率達到10倍是非常有可能的。

TRS等PB業(yè)務確實是個很好的“Free money”業(yè)務部門，但也有一個前提：客戶不爆倉。一旦爆倉，損失都得自己承擔，所以最終瑞信是這些銀行中損失最嚴重的：55億美元。

Charlie Munger 美國企業(yè)家、億萬富豪： 他們（參與的銀行券商們）都是傻瓜，但瑞士信貸是最大的傻瓜：正是因為容易賺到錢的誘惑，這個白癡（Bill Hwang）才付錢給你讓你當他這個混蛋的經(jīng)紀商，但Bill Hwang已經(jīng)是一個被定罪的內幕交易員，來自對沖基金行業(yè)最瘋狂的部分，但券商們依然通過提供不尋常的杠桿額度來獲得不尋常的利潤。我的意思是，全世界都在對他們大喊大叫“對方是騙子、傻瓜”，但他們不聽。

為什么瑞信是最大的傻瓜，風控又為什么這么差，大家可以去看看我們 這篇內容。

我們清楚了Bill Hwang是如何通過TRS衍生產品來做了如此高的杠桿，還撒謊將十多家銀行的命運都綁在了一起，終于到了謊言要被戳破的時候。

04

最后24小時：強制清倉

囚徒困境與幸運的高盛

時間回到2021年3月25日周四，華爾街的大銀行們終于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如夢初醒。

3月25日中午，面對Archegos的各種拖延借口和缺乏積極溝通的態(tài)度，各大券商的高層開始給風控團隊施壓。

晚上，券商們終于聯(lián)系上了Bill Hwang：Bill Hwang匆忙安排了一次群體電話，想要繼續(xù)安撫券商們，他在電話中還試圖繼續(xù)撒謊。

Bill Hwang Archegos Capital： 我是Bill Hwang，我們中有很多人還沒有見過面，但謝謝大家參加這個電話會議。今天在交易方面，許多流動性最高的股票表現(xiàn)得不錯，還有那些尾部的股票。但是很不幸，正如你們中的一些人看到的，那些流動性中等的股票被匆忙拋售了……不過即使經(jīng)歷了連續(xù)三天的巨大虧損，我們仍然有堅實的資本基礎。我們有能力平穩(wěn)處置這些頭寸，只需要多一點時間。今天讓我震驚的是，這些股票中的一些竟然下跌得如此嚴重。

他的倉位重根本就沒有流通性好的大公司股票，但這通電話之后，卷商們開始接受最壞的結局：強制對Archegos進行清倉。

2021年3月26日周五一早，Archegos收到眾多券商銀行的違約通知，強制清倉開始了。

一旦強制清倉開始，就像是經(jīng)典的囚徒困境局面：因為Archgos對數(shù)支小盤股高杠桿重倉，如果賣得太快，大規(guī)模拋售勢必導致砸盤、股價大跌。但如果賣得慢了，還有十多家面對類似情況的銀行們也都在清倉拋售。

所以這個時候，銀行高層對如何處理清倉，包括節(jié)奏、價格、速度都至關重要。

瑞信的前高層告訴我，在清倉之前，銀行們之間是有溝通的：大家交流好要慢慢賣，不要出現(xiàn)砸盤情況。但后來的結局顯示這就是一場速度的游戲，不同銀行的清倉速度直接決定了銀行不同的虧損程度。

虧損最大的瑞信，真的就單純地老實地慢慢賣，而高盛、摩根士丹利和Jefferies這些“老油條”則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式：清倉要快狠準，它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場速度競賽，誰跑得早誰就損失得少。

摩根士丹利先迅速拋出50億美元的頭寸，高盛事先找到了買家，大規(guī)模拋售了近百億美元交易的訂單。

陳茜 硅谷101視頻主理人： 瑞信、高盛、摩根士丹利等銀行之間有沒有對話或溝通過如何拋售這些股票？ 前瑞信高層： 據(jù)我所知，當時只是口頭上達成了協(xié)議。我們都會繼續(xù)持有頭寸，再慢慢拋售，這樣就不會造成市場崩盤。但高盛和摩根士丹利最先行動，是因為他們早早找到了市場買家，如此一來他們可以率先減輕風險。 我并不責備他們，這是因為一旦你的持倉被如此暴露，你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去降低風險。他們也確實這么做了，只是我們瑞信遲了。

Bloomberg的新聞披露，瑞信清算倉位的策略非常慢，甚至還把一位在休息日的交易員叫回來幫忙。這個交易員還騎了一輛Citi bike共享單車慢悠悠去公司，到了公司之后按照上面老板的命令，以避免市場恐慌的方式緩慢出售在瑞信券商旗下的Archegos頭寸。

前瑞信高層： 我們對拋售的反應策略非常遲緩，不幸的是，對手券商很多頭寸已經(jīng)平倉，因此很多買家已經(jīng)以折扣價買入了這些股票，他們不想再買入更多，所以我們的Archegos頭寸被困在了手里。

Bloomberg的報道還爆料了幾個挺有意思的故事：Jefferies券商部門負責人打電話給Jefferies首席執(zhí)行官Handler，他當時正在度假，這位CEO告訴下屬，他現(xiàn)在正要去喝一杯雞尾酒，當他喝完回來的時候，希望看到Jefferies中所有Archegos的頭寸消失，并 匯報給他虧損情況。

這杯 雞尾酒 和CEO的迅速決斷也讓Jefferies成為這次事件中損失最小的銀行之一。

陳茜 硅谷101視頻主理人： 這就像是囚徒困境，對吧？ 前瑞信高層： 完全沒錯。但還是那句話，每家銀行都必須首先照顧好自己，每家銀行都可以用他們認為正確的方式去處理，但如果有任何人有機會像摩根士丹利和高盛那樣迅速降低風險，我不會責怪他這么做。

關于高盛還有一個好玩的故事是這次披露出來的 ： 早在3月24日的時候，所有人還完全不知道這次事態(tài)會如此嚴重，但Archegos已經(jīng)開始拆東墻補西墻到處轉錢來補面臨Margin call的券商倉位。

在這么一個緊急的關頭，Archegos的一位初級員工犯了一個致命錯誤：Archegos本來要從高盛賬戶中轉出將近5億美元的Excess margin，但可能因為太緊張?zhí)保选癛equest”選錯成了“Send”，反而給高盛匯去了將近5億美元的現(xiàn)金。

如此低級的錯誤讓本來就現(xiàn)金吃緊的Archegos雪上加霜，而當他們向高盛索要這筆錯誤的匯款的時候，也許是嗅到了一絲危險的信號，高盛拒絕了這個請求。

某對沖基金CEO： 當時對于Archegos來說，應該是非常兵荒馬亂的狀況，從而會導致他們錯誤的給高盛轉賬。我認為可能他們很多賬戶都已經(jīng)在瀕臨Margin call的邊緣了，所以會有很多的賬務轉來轉去的，從而導致它可能會出現(xiàn)一些錯誤。

很多大危機大事件都是因為一個小錯誤小動作而扭轉了事態(tài)的整個走向，之前 我們 復盤時把高盛跑得快、虧損小的結果，歸功于高盛有經(jīng)驗的風控團隊和敏銳的市場嗅覺，但現(xiàn)在看來，運氣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部分。

3月25日這一天，券商們的拋單規(guī)模之大，被稱為“世紀大拋售”。

當天，Archegos旗下的凈資產約在150億美元，疊加5～6倍杠桿，總敞口在大概800億美元。資產清算時，銀行們的拋售總金額達到190億美元，導致相關股票市值蒸發(fā)330億美元，成為“人類史上最大單日虧損”。

在這一天結束的時候，Bill Hwang在Archegos的資產從幾天前的360億美元歸零。

下 圖 是虧損最大的券商們的數(shù)據(jù)，共計超過百億美元。

諷刺的是，爆倉之后Bill Hwang在社交媒體發(fā)文稱，“如果你欠銀行100美元，那是你的問題，如果你欠銀行100萬美元，那是銀行的問題；但如果你欠銀行800億美元擔保150億美元的股票，那你們就都完蛋了。”

而三年之后的審判，Bill Hwang也面臨他最終的結局：18年的牢獄生活。

以上就是這場驚心動魄的“世紀大爆倉”的最后72小時復盤，這次的庭審讓我們得知 了 其中 很 多故事 、 證詞和細節(jié)。

Bill Hwang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才會把賭性和貪婪玩到如此極致？ 很多人提到《華爾街之狼》里面的奢靡生活，但Bill Hwang展現(xiàn)出來的，至少在公眾視野中，并不是紙迷金醉之人。

根據(jù)Bloomberg的描述，他生活在紐約市郊，并不豪華的房子，開著一輛現(xiàn)代汽車。同時是一位非常虔誠的基督徒，為各種慈善機構捐贈了不菲的金額。

那么為什么這么激進，這么貪婪，這么敢賭，這么孤注一擲？我們回溯Bill Hwang的過去來尋找答案。

05

“貪婪是有趣的疾病”

Bill Hwang的杠桿與信仰

Bill Hwang是華爾街傳奇投資人Julian Robertson的門徒 ， Bill Hwang的狂妄和激進，也要從他的老師Robertson和他創(chuàng)辦的老虎基金開始說起。

90年代的Tiger Fund（老虎基金）舉世聞名 。 1980年，已經(jīng)在華爾街摸爬滾打了20多年的Robertson自掏腰包200萬美元加上其他融資，創(chuàng)立了資本為800萬美元的老虎基金，直至1998年，基金管理資產迅速膨脹到了220億美元，并以年均盈利25%的業(yè)績，列全球排名第二。

其中，1996年回報50%，1997年為72%，如此的高業(yè)績，在全球金融界，無人能與之匹敵。

可惜，這樣的傳奇并沒有能夠持續(xù) ：因為 Robertson的風格是激進的， 老虎基金的前期輝煌是靠對“全球宏觀投資”的精準押注。

比如80年代末90年代初，Robertson準確預測到柏林墻倒塌后德國股市將進入牛市，同時賣空泡沫達到頂點的日本股市。在1992年后，他又預見到全球債券市場的災難。隨著這些預測一一實現(xiàn)，老虎基金管理的資產規(guī)模在20世紀90年代后迅速增大。

然而，押注宏觀市場轉折帶來的巨大收益本身就是非常高風險的事情，就算曾經(jīng)和索羅斯一起狙擊各國的匯市的Robertson也并不能每次都站對邊。

1998年第四季度，老虎基金對俄羅斯金融危機以及日元的投機交易判斷錯誤，成為走下坡路的開始。

之后，老虎基金連續(xù)“看反”了兩筆重大交易：先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期間科技股狂漲的時候做空科技股，然后在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破滅之際又開始追高科技股，之后，隨著科技股板塊的崩盤，老虎基金嚴重虧損。

連續(xù)的虧損使得在2000年，Robertson萬般無奈只能宣布Tiger Fund關閉 ， 曾經(jīng)顯赫一時、讓央行們聞風喪膽的老虎基金也只能落得關門大吉的下場。

雖然Robertson的投資人生宣布告一段落，他的傳承并沒有結束。

在老虎基金清盤之后，Robertson培養(yǎng)的一些投資人自立門戶，Robertson也給了他們初始的資金支持，他們被華爾街稱為“虎仔”Tiger cub：這其中，就包括了Bill Hwang。

2001年，Bill Hwang成立老虎亞洲基金，Robertson給了他約2500萬美元作為初始資金，也許是師承Robertson激進的大膽風格，2007年底，老虎亞洲基金管理資產便已經(jīng)超過80億美元，年化收益率超過40%。

然而，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fā)，Bill Hwang也在這一年迎來了職業(yè)生涯的轉折點 ： 因過早轉多、做空大眾和抄底雷曼等事件，Bill Hwang全年虧損了23%。

披露的法庭政府備忘錄文件中記載了2008年Bill Hwang的事跡：

當年， Bill Hwang因為做空大眾而損失了約20億美元， 因為 高盛要求增加保證金，Bill Hwang遭遇Margin call而被迫平倉。那次損失之后，他便開始進行一系列的欺詐行為，包括市場操縱和內幕交易。

2010年4月，因老虎亞洲基金涉嫌進行了中國銀行股票的內幕交易，香港證監(jiān)會尋求法院禁止老虎亞洲基金在香港市場進行交易。

由于監(jiān)管層的壓力加上投資不善，在內幕交易丑聞后，2013年，Bill Hwang將旗下基金轉型為了家族辦公室Archegos，不得接受外部投資人，只能管理自己名下的資金。

這就是Bill Hwang的發(fā)家史， 可以看出來，Bill Hwang不是近期才開始無視金融市場規(guī)則和監(jiān)管，而是從始至終，貪婪、謊言、大膽、激進、對影響力的渴求一直都在他的血液中。

前瑞信高層： 貪婪很有趣，貪婪有很多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有些人非常喜歡賺錢的游戲，但不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需求，或者說，他們可能過著不太奢侈的生活，但貪婪是一種有趣的疾病。

他的老師Julian Robertson的Tiger Fund在20年前犯的錯并沒有讓Bill Hwang敲響警鐘，他在2008年被高盛Margin call的經(jīng)歷也沒有教會他更好的風控 。

轉為家族辦公室之后，缺乏內外部的監(jiān)管、對信息披露的更寬松要求反而助長了他的極端激進風格、 成為了他醞釀更大雪崩的幫兇。

非常諷刺的是，他對外部的形象，又是這么一位虔誠的基督徒，連Archegos Capital這個名字，在希臘語中，通常被用來指代耶穌。

Bill Hwang Archegos Capital： 人們說，“Bill你賺了很多錢并進行了很多捐贈，這太棒了！”這只是故事的一半。你知道上帝創(chuàng)造了宇宙和地球，并把地球交給我們照顧。而且，上帝允許資本主義，記住這點。

Bill Hwang一面歌頌著他的信仰，贊美著他的上帝以表達他對世界的善意，但另一面，他又在華爾街的金錢世界中無所不用其極。

Bill Hwang Archegos Capital： 反思現(xiàn)實，當你做得很好時，每個人都在說你的好話，你有點忘了你是誰，而誰又是上帝。你知道，從這里望出去，你感覺你在掌控一切，但其實沒有。

即使Archegos意味著“耶穌”，“上帝之手”也不能保他一路平安：信仰并不能成為合理化一切行為的理由，以上帝的名義來尋求金融游戲中的刺激和掌控感并不能讓他自洽，只會讓他愈加迷失自我。

事實上，“上帝之手”最終是對貪婪和不義的懲罰與修正。不知道在接下來的18年牢獄生活中，Bill Hwang能否在他的圣經(jīng)中想明白信仰的真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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