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黎小田為香港七十年代樂壇兩大巨匠之一，作品《換到千般恨》紅遍大江南北，愿他在天上續彈吉他。

二零零二年春，鹿聲漸遠，大節過后，市面冷落。月尚未懸的黃昏，我耽在黃泥涌道鋼琴酒吧，跟老板、胖嘟嘟的米高（黎小田）閑聊，從《可憐天下父母心》到《神童捉賊記》，淚痕、笑聲不絕。夕陽已西下，又到別離時候。小田一把抓住問：“我的歌曲，你最喜歡哪幾首？”毫不猶疑，豎起三根指頭：《人在旅途灑淚時》、《換到千般恨》、《問我》。報以嘉許眼神，英雄所見略同。

一九七八年秋，我從佳藝轉職麗的電視，任高層蕭若元的策劃，黃昏下班，每到走廊電梯前，必偕同事吳偉榮合唱此曲：“夢里百花正盛開，夢醒再沒有存在，付過千般愛，換到千般恨，誓約已經變痛哀。”黎小田的曲，盧國沾的詞，嚴絲合縫，麗的同事幾乎人人都懂唱，而且唱不休。美艷親王柳影虹亦因此曲紅遍大江南北，后唱者雖多，沒一人能逾虹姐半步。聲婉幽怨，哀而不傷，此唱曲難得有。

小田生于音樂、文化世家，父草田，跟音樂大師于？齊名，才華橫溢，鐘情藝術歌曲，冀望小田子承父業，發揚藝術歌。小田反叛，逆父意，不愛鋼琴，縱情吉他，“貓王”是他所愛，拿起吉他，自彈自唱，快活逍遙。草田叔叔大憤，將小田六根吉他盡數砸個稀巴爛。母楊莉君，報壇女漢子，爽朗豪邁，筆名韋妮，銀壇小品是一絕，另編《良夜》周刊，竟邀我翻譯橫溝正史推理小說，可說是破天荒之舉。玩吉他，小田第一；彈鋼琴，難入流，學至六級，自動放棄；吉他長伴身邊。

初晤黎小田，約于六十年代中，地點是中環夏蕙夜總會，跟一街之隔的金寶夜總會，并列名店。顧嘉煇大樂隊長駐于此，我的老大哥陳伯毅是旗下大提琴手，偶然夜里到夏蕙，伯毅大哥必送上一杯啤酒，讓我獨坐在音樂臺下，聆聽鳴茜婉囀歌聲，口啖透心涼啤酒，細聽《公子多情》等名曲，人生一大享受。其時，尚未有大名的小田，多在周末茶舞時段到來，靜聽煇Sir彈奏，暗里偷師，可以說是顧嘉煇的半個徒弟。跟小田不能說相識，他的身影早在我心中，他是五十年代有名的童星，先拍長城公司國語片，后改拍粵語片，《神童捉賊》系列讓他聲名大噪，胖胖矮矮的個子，閃著精靈的眼睛，天真微笑，清水鼻涕，一索一放，誰會想到他會成為香港樂壇名家。

七十年代，香港流行樂壇有兩大巨匠，顧嘉煇在ＴＶＢ；黎小田在麗的，相互對峙，各展其才。顧嘉煇有《上海灘》，氣勢澎湃，雄渾極致；小田有《換到千般恨》，陰柔至美，柔情似水。有曲不能沒有詞，黃霑詞配顧嘉煇，盧國沾詞附黎小田，皆是天衣無縫的鑿合。無巧不成話，四位大師，不是我的前輩，就是我的朋友。黃霑為我的書寫過序，盧國沾是佳藝同事，顧家煇是誼姐顧媚之弟，黎小田有點親戚關系。唉，如今居然沒一人存世。老頑童倪匡喜歡流行曲，杯前問我對顧嘉煇和黎小田的看法。我是晚輩，不敢置啄，只好發揮小寶神功——“兩個都好！”倪匡大笑：“滑頭滑頭，真滑頭！”（滑頭也有真、假的？）兩位大師，難分高低。時光荏苒，煇Sir去矣，小田隨其后，前塵往事，有如夢影。

近日，友人石中英君舉辦了黎小田追念會，有創天荒之舉，竟將《問我》一曲譜成西詞，張家誠編曲、顧雯昕填詞，于是“問我歡呼聲有幾多，問我悲哭聲有幾多，我如何能夠一一去數清楚……”一變成為“This was once a pretty town With some memories half done......”而《問我》亦易作了《City of Hope》。緣何有此構想？且聽石中英道來——“Michael是二零一九年十二月離世的，那時的我城尚在一片動亂之中，是個City of sorrow。一個約定，一個小田與我生離死別的約定，促成了二零二三年十一月的茶聚。在太古廣場的茶座Emana梁凱榳代我邀請了素未謀面的青年作曲家張家誠，談談如何將小田的遺愿，以《問我》的旋律，配上他生前認可的英文歌詞，做一首公益慈善新歌。”歌名就定作《City of Hope》。十二月廿三日平安夜前夕，在銅鑼灣如心廣場禮堂，由Emana公開演繹，妙曼的旋律，甜美的歌聲，意義深長的歌詞，打動了我們的心扉。

最后一次看見小田，是二零一四年四月在圓方商場的戲院，陶杰《愛、尋、迷》首映，他來參加。我走到他身邊低聲問：“Michael，你是不是有一個堂侄女叫阿珍？”“你怎知道？”我附耳對他說：“她是我第二任妻子！”“哈哈，原來我們是親戚！”去世五年了，大舅子，你在天上可有彈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