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興獻王長子朱厚熜在迎駕使團的陪護下到達京師郊外的行殿并接見了禮部尚書毛澄。然后朱厚熜就不走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毛澄上呈的登基儀注要求他由東安門入皇宮。
朕疾彌留,儲嗣未建。朕皇考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年已長成,賢明仁孝。倫序當立。已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于宗廟,請于慈壽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廟,君臨天下。
明武宗遺詔里傳位朱厚熜的理由是“祖訓兄終弟及之文”,但這個法理引用有明顯的漏洞。祖訓“兄終弟及”里的“弟”是有條件約束的,當大行皇帝無子時,所立者必須是其嫡母所生弟,“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須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雖長不得立”。
作為明武宗堂兄弟的朱厚熜,顯然不具備嗣位資格。而且武宗和其父孝宗均絕嗣,如果依祖訓,大明將面臨沒有合法繼承人的尷尬。但楊廷和能說高皇帝當年思慮不周,得改祖制么?顯然不能,所以他只能避而不談,以宗族傳統(tǒng)給先皇繼嗣。
按理說“繼嗣”應該先考慮給武宗繼嗣,而且當時也有合法的人選 – 益藩崇仁王嫡子朱載增(5歲)。但楊廷和不愿意,筆者猜測有三點原因。
一,朱載增年齡太小,登基后夭亡風險大。二,朱載增登基后需大臣代行皇權,楊廷和既不愿意權臣持政,他自己也不愿意當權臣。三,擔心朱載增長大后折騰“宋英宗濮議”(認為親生父母)之類的事。
注:從正統(tǒng)朝開始,宗藩子嗣年滿8歲后方可上報朝廷請名并入玉牒。所以有種觀點是楊廷和當時不知道益藩有朱載增這個人。
只是這些理由楊廷和同樣沒辦法對外明說,只能繼續(xù)揣著明白裝糊涂,在遺詔里回避“繼嗣”一說,改為故意曲解祖訓的“兄終弟及”。但是楊廷和并不是真認為是個“弟”就行,他是想給孝宗繼嗣來解決傳位的法理問題。
古代一直有“為人后者為人子”的觀念和宗族準則,就是繼承了別家的宗位、財產(chǎn),就得給人家當兒子。大明律里對于世襲爵位官職的傳襲也有類似的規(guī)定,“侄男襲替伯叔父職事者,與為人后同。止合封贈伯叔父母,本生父母不在封贈之列”。
這既是不能白拿好處的樸素觀念,也是宗族維護長房存續(xù)的手段。所以傳位于朱厚熜,再讓他依傳統(tǒng)認明孝宗為父。這樣朱厚熜就成了孝宗和張?zhí)蟮牡兆樱匀痪瓦m用祖訓“兄終弟及”的條款了。
朝廷制定的登基儀注大略過程為,朱厚熜由東安門入皇宮并暫住文華殿,然后文武百官上箋勸進,朱厚熜“三辭三讓”后擇黃道吉日登基稱帝。由東安門入皇宮,就是皇太子即位的禮制(或者說讓朱厚熜在行為上先認孝宗為父)。
楊廷和的用意,朝廷群臣明白,朱厚熜也不太可能不明白。但是楊廷和沒想到,朱厚熜也會揣著明白裝糊涂。他更沒想到,朱厚熜要做違背世俗倫常的事情 – 遺產(chǎn)一分不少我全要但爹我不認。
朱厚熜并未直接說不愿意認孝宗為父,他以“遺詔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為由,告知毛澄擬定的登基禮制有問題。四月二十二日,楊廷和率百官出城迎駕,朱厚熜再次表明讓他以太子之禮入宮與遺詔規(guī)定不合。
由于張?zhí)蠛蜅钔⒑屯耆珱]有預料到這種情況,他們此時也不清楚朱厚熜的真實動機。所以搞出了一個和稀泥的應對方案,百官在城外行殿勸進,然后朱厚熜以皇帝的身份由大明門入宮。
奉《皇明祖訓》之典,稽兄終弟及之文 … 以憲宗皇帝之孫,紹孝宗皇帝之統(tǒng),名正言朱厚熜順,天與人歸。
《明世宗實錄·卷一》
楊廷和在讓步的同時也沒忘繼續(xù)提醒朱厚熜登基后重新認爹,比如他在勸進箋里繼續(xù)強調(diào)遺詔的相關內(nèi)容。并在即位詔書里也埋下伏筆,將新君年號擬定為“紹治”,即“紹繼弘治”之意。
朱厚熜看到草擬的即位詔書后,命文書房內(nèi)侍至內(nèi)閣傳旨,要求刪去與宦官相關的幾條。并不是朱厚熜和武宗一樣,偏于寵信近侍(朱厚熜是明朝最不喜歡宦官的皇帝)。他這么做有兩個不便明說的目的。
其一,安撫內(nèi)廷宦官。
朱厚熜入京只帶了十幾名近臣侍從,可以說他是明朝最“光桿”的皇帝。他不能不提防奸人內(nèi)外聯(lián)手(如曹吉祥謀反),導致擒虎不成反被傷。所以他雖然厭惡宦官,但也明白得先穩(wěn)住他們 – 是外朝官員們?nèi)莶幌履銈儭?/p>
其二,逼楊廷和繼續(xù)讓步。
自明仁宗開始,利用新皇登基的機會革除先皇弊政,已經(jīng)是約定俗成的事情了。楊廷和自然也想通過朱厚熜的即位,革除武宗時期為禍朝廷的閹宦、近幸(錢寧、江彬等武官)。而楊廷和的愿望自然就成了朱厚熜的籌碼。
在楊廷和與內(nèi)閣表態(tài)不會遵旨改詔后,朱厚熜就拖著不批詔書并讓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魏彬傳話內(nèi)閣,今天御批不了,明日再開讀詔書。搞得楊廷和直接責問魏彬,是誰在新皇身邊進讒言。
逼急楊廷和與內(nèi)閣后,朱厚熜才批復即位詔書。但他將詔書中的年號由“紹治”改為“嘉靖”。楊廷和被迫再次讓步,即位詔書也得以昭告天下。至此楊廷和也算是明白了,朱厚熜這位新皇帝沒有認孝宗為父的“自覺”。
面對朱厚熜的不配合,楊廷和也只能不再藏著掖著,轉而組織朝臣開始正面“強攻”。五月初七,毛澄領銜各部司堂官以及臺諫共六十余人聯(lián)名上奏世宗:
竊聞漢成帝立定陶王為嗣,而以楚王孫景后定陶,承其王祀,師丹稱為得禮。今上入繼大統(tǒng),宜以益王子崇仁,主后興國,其崇號則襲宋英宗故事,以孝宗為考,興獻王及妃為皇叔父母,祭告上箋,稱侄署名,而令崇仁考興獻,叔益王,則正統(tǒng)私親,恩禮兼盡,可為萬世法矣。
《明世宗實錄·卷二》
楊廷和代表內(nèi)閣另行奏言:
以前代君主,入繼宗祧,追崇所生,諸多未合。惟宋儒程頤,議尊濮王典禮,以為人后者謂之子,所有本生父母,應與伯叔并視,此言最為正當。且興獻祀事,今雖以益王子崇仁為主,他日仍以皇次子為興國后,改令崇仁為親藩。庶幾天理人情,兩不相悖了。
《明世宗實錄·卷二》
直白來說就是“為人后者為人子”,“繼統(tǒng)”源于“繼嗣”。皇上您繼承了孝宗的皇位,就得改認孝宗為父(或者說可以不認孝宗為父,但也別繼承他的皇統(tǒng))。至于興藩的祭祀,可以從益藩過繼一子來解決。
楊廷和以及朝臣們的觀點有道理么?當然有道理,世宗自己也無法否認群臣的觀點。于是世宗故意無視了群臣的觀點,而是轉移話題開講另一個觀點。“父母可移易乎”,作為兒子有資格不認父母么?
世宗的觀點有道理么?當然也有理。
“孝”是古代道德價值觀的基礎之一,再加上“君臣父子”的等級約束,“人子”是沒有理由不認自己父母或者變更雙方之間的關系。故而“人子”沒資格決定過繼行為,只能服從父母、宗族家主的安排。
楊廷和與群臣既代表不了世宗的父母,也不是朱氏皇族的宗長(朱厚熜登基后他就是皇族宗長),自然就沒有資格強令世宗過繼。
其實從世宗正式登基開始,楊廷和就敗了。道理斗不過皇權,不然世宗也轉移不了話題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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