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研究帝王心理,那是個很有意思的事。
古往今來糟糕的皇帝,基本都有逆反心理。這簡直是個無法避免的死局。
開國皇帝創業艱難,風云遭際,無所不歷,他們知創業之難,所以守業多半會兢兢業業,都還不錯。但正因為知道創業艱難,所以對下一代寄予極大的希望。這就給未來繼位者很大的壓力。
也就是說,皇太子的教育環境,其實很高壓,甚至呵護過度。一堆人圍著跟著,少穿件衣服都會招來一堆高談闊論的教育;一個笑不對,都會被冠以國體之論。
很多時候,這其實是有反作用的。
如果再加上強勢的爹,或者母親,再有諸多兄弟覬覦使絆子,那心里真是焦慮至極。但又只能忍著,甚至裝著。等到大權在握,誰也壓不住他們的時候,就開始放飛自我了。
唐高宗李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雖然,李治并算不上非常糟糕的皇帝,但他的焦慮是真的,他的逆反心理也是真的。
李治其實并無繼位的資格,為王時其實也受擠兌。他就一個字,忍。
李治對忍有很深刻的認識,麟德元年(664),那時他基本已為武則天所制。封禪路上,他經過一個叫壽張(在今山東)的地方。
壽張有個叫張公藝的人,九世同居,家里得有好幾百口子人。這家歷齊、隋、唐三代,都受過朝廷表彰。
李治在張公藝家中停留了一些時候,他很好奇張公藝如何管這么一大家子人,要知道這種上百口人的大家庭里,吃飯喝水的雞毛蒜皮之事都能鬧騰半天。他讓張公藝寫個心得總結。
張公藝很有意思,他拿了一大張紙,卻只把“忍”字寫了一百多遍,進獻給皇帝。
李治拿到書表一看,感觸良深,深表同意,賜賞了張公藝。
看來李治治天下,管理一大幫子人,秘訣也只是個“忍”字。
忍,讓人焦慮。
把忍能化為動力,難于上青天。唐太宗李世民是化忍為動力的成功代表,他以玄武門之變上位,名不正言不順,只能發誓自己絕不比別人差。我能力強,為什么就不能當皇帝呢?
但當個好皇帝,絕不可能事事順遂心意,想怎么來就怎么來。那就只能忍著,納諫。即便被懟得生悶氣,也只能忍著。這種本事,是不會焦慮的。
然而,李治不一樣。
強爹在前,鯁臣在下,壯妻在后,他幾乎無化解的余地。
唐太宗還活著的時候,他就兢兢業業,深怕一個不合適,讓爹小看了。他連自己做主的勇氣都不敢表露。
李世民要御駕親征高麗,讓李治鎮守朝廷,李治卻接連哭了幾天,他怕自己干不好。而又以哭泣表孝道,表示擔心皇帝親征勞苦危險。
還得李世民哄他。
李世民駕崩,李治又失了主心骨,抱著長孫無忌的脖子哭,一切大事,只能是長孫無忌安排。
當他即位之后,李世民余威尚在,李治刻意以父親為榜樣,賢臣人才各安其位,政事井井有條,是以有永徽之治。
但這種好景并不長久。
因為李治發現,自己說話還跟以前一樣,沒那么有力量。而大臣們對他,似乎并不像對太宗皇帝那樣掏心掏肺。
這種變化很明顯,導致他很焦慮。
他曾在御前會議上,明確對五品以上官員進行督促,說,以前我在先皇身邊,見你們開會論事,或仗下面陳,或退上封事(反駁退回皇帝決策),終日不絕,為什么今天大家沒這種激情了?為什么大家都不說話呢。
但他從沒想過,之所以有如此情景,主要問題在于自己。
其實臣子本沒變,主子變了。李世民和李治那是天差地別。李世民能聽人言,即便挨罵,也能心平氣和。李治卻沒這本事。
說話等于放屁,說了等于沒說,當然沒人說話了。
不但大臣們不太說話了,連自己的親人,其實也看不上李治,連自己的姐姐高陽公主都帶著大忠臣房玄齡的兒子房遺愛造反了。
李治很擔心比不上他爹,但事實上他確實又比不上。那就逆反一下,自己做主。
以廢王皇后換武則天的事情來說,除了他想針對關隴集團之外,最重要的還是他的逆反心理。他之所以那么信任武則天,并不是武則天床上功夫超人一等或者真的絕色無敵,很大程度上是武則天聰明絕頂,跟他談話,啥話都能說到他欣賞。知己難求呀。
滿朝大臣都反對,尤其顧命大臣全反對,褚遂良反對最為激烈。
然而這些人的下場,慘不可言。
朝廷上,沒人再敢出反對之言,再也沒有犯顏直諫。
但李治的焦慮并沒有好轉。他反而感到空虛,更加莫名的害怕。
武則天為后之后,故后王氏與淑妃蕭氏,被囚禁在一個院子里,封閉極為嚴密,墻上只打了個孔,遞飯送水。
李治對這件事其實感到很不安,至少很愧疚,有次就偷偷去看,見到如此對待豬狗的方式,他惻然感傷,顫聲叫道:“皇后、淑妃安在?”
那倆可憐的女人哭著說:“妾等罪淪至此,往日尊稱怎能再用?陛下如果還念著疇昔之情,讓妾等再見日月,請給這個院子改名為回心院。”
李治信誓旦旦,放心,朕即有處置。
但武則天比他下手更快,立即就處置了兩人,先打一百棒,再斷手足,泡到酒里。
李治無可奈何。
武則天步步緊逼,他頭疼極了,變成了病。
干脆懶得管了,隨他去吧。整治這些事兒,需要極大的精力、極強的定力,極狠的手腕,李治一個都不具備。最大的困難是,要推翻皇帝本人自己最初的宣言,最初的決定。這種本事李治也沒有。
在武則天為后時出了極大的力的李義府,是個笑面虎,他貌狀溫恭,與人語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陰賊。就是我們所說的那種笑里藏刀的人,所以,他當時有個外號,叫“李貓”。
這人借著為武則天做事,自己也干了很多壞事,廣結朋黨,賣官鬻爵,什么壞事都做。武則天要用他,只求達到自己的目的即可,其他的也就假裝不見。
當時洛州有個少婦淳于氏,非常漂亮,結果犯事兒了,被關進大理寺。案子審核之前,洛州李義府卻逼著大理寺的法官畢正義枉法,讓把淳于氏給放了,他要納這個美女為妾。
畢正義沒見守住正義。但沒有不透風的墻,大理寺卿段寶玄認為此案疑點重重,就直接上報了皇帝。
李治派劉仁軌等人調查此事。
李義府慌了,他逼著畢正義自殺了。
李治嘆了一口氣,也沒再追究,后來很多人抓住這個事兒不放,但李治終究沒追究李義府的問題。而調查李義府淳于氏案件的劉仁軌后來被搞到貶為普通士兵,從軍效力。
后來,李義府越來越不像話,他的孩子,還抱在懷里的時候,就已經當官領工資了,李義府還不收手。杜正倫與李義府在御前對峙訴訟,結果,李治的處理是,這是大臣之間的私仇,大臣不和,不問對錯是非,對等處罰,各打五十大板。也就是,給他們定義為“互毆”。
直到后來李義府賣官典選,弄得銓綜無次,怨毒讟盈路,李治自己也看不下去了。
但他還是和顏悅色地對李義府說:“卿的兒子女婿多不謹,做了很多非法的事兒,我這里還能為卿掩蓋,但卿也應該管束一下家人。”
皇帝如此說話,算是非常客氣了,而且還估計李義府的面子,沒直接說他有問題,只讓管束家人,何況還要為他掩蓋罪惡。
誰料不知死活的李義府竟然勃然變色,臉紅脖子粗地喝問皇帝:“這些話誰告訴陛下的?”
李治說:“你就說朕說的是不是事實,何必問誰告訴朕的。”
李義府很強硬地不承認,而且緩步而去。
李治終于不忍了,拿出了一點志氣,把李義府收拾了。
黔州都督謝祐秉承武后之意,逼死了零陵王明。李治很覺得惋惜,很覺得過意不去,把黔州府的所有官都給免了。
但這只是動了武則天的一根小樹枝,毫不傷及根本。
他心里也不爽呀,一個皇帝,動輒為皇后所制,還有什么樂趣?
他也曾大動無名,召集西臺侍郎、同東西臺三品上官儀商議,上官儀說,皇后專權恣肆,海內所不與,請廢之。
李治深以為然,讓上官儀起草詔書。
然而武則天的密談遍布宮廷,上官儀的詔書還沒起草好,武則天已經先找到李治,一番對峙,一番質問,一番哭訴。
也不知道為什么,李治覺得難為情,竟然“羞縮不忍”,還怕武后怨怒,做了很多解釋,啊,我本來沒這個意思,都是上官儀教我的。
此事不了了之,上官儀的結果可想而知,順帶還帶走了右相劉祥道等人,他們的罪名是與上官儀關系好,所以流放。
從此之后,李治上朝,就是個擺設,武后垂簾聽政,政無大小,都是武后決定,天下大權,悉歸武后,黜陟、生殺,決于武后之口,天子拱手而已。
李治到此干脆躺平了,啥都不管,因為沒本事管;加上頭疼嚴重,更加懶得管。甚至萌生讓天后攝知國政的想法,這幾乎等同于禪位,自己當太上皇去了。
中書侍郎郝處俊實在看不下去了,質問:“陛下為何要把高祖、太宗的天下,不傳子孫而傳給一個女人呢?”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李治徹底躺平了。
然而躺平歸躺平,焦慮其實還存在的,他心里實際上還燃燒著那么一線反抗的火焰。
李治后期,不停地改元,甚至一年一改,那就是焦慮之體現;他又想四處封禪,把五岳都封了,那也就是找事做,象征反抗。
但這都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因為他們做一次事情,不管是改元,還是封禪,似乎都在不斷擴大武后的影響。
最后一次改元時,他終于撐不住了,崩了。心里似乎也沒那么焦慮了,算了,不值得為一個女人焦慮,天下是給太子了,但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隨你們搞去吧,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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