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狠的還要算潘金蓮。在西門慶大病之中,癃閉便毒,小溺都成問題,藥吃了仍然昏沉沉時,潘金蓮仍然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導致西門慶死而復蘇者數次。
西門慶的命,在潘金蓮眼里,也不過如此。
——《金瓶梅》
上篇講到的《金瓶梅》床戲,重點是潘金蓮。其實,潘金蓮自從進入西門慶的家里,住進西門慶給她的小樓之后,她的床戲都帶有極強的目的性。(上篇見:《金瓶梅》的6次重點床戲,其實全都是交易(上))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她極缺少安全感。
西門慶府中,與武大郎家中完全不同。武大郎連潘金蓮的風情都不解,更別說穿梭于萬花叢中。所以,那時期的潘金蓮,不過是欲望得不到滿足的發泄。
這沒什么其他目的,單純是滿足欲望。包括她對武松的勾搭,以及與西門慶第一次時的半推半就。
然而,西門慶府中卻是另一番情形。
西門慶家中妻妾丫鬟成群自不必說了,而西門慶常日在外眠花宿柳,東西嫖,南北睡,十天半月不回家去是常態。用潘金蓮罵他的入邊街,嫖遍巷。
這讓潘金蓮極沒安全感,她可不是孟玉樓那種性子遷就的人,而是啥事都要爭個頭的人,即便是男女之事,她也要壓別人一頭。
因為她得來的一切,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謀害了親夫,背上了惡名,一切都不是那么的名正言順。
《金瓶梅》中,西門慶娶過的女人,唯獨潘金蓮的流程最寒磣,那一回的回目,就叫《西門慶偷娶潘金蓮》,“偷娶”,可見不是光明正大,可見流程簡便——一頂轎子偷偷抬進去了事。而且,這“偷娶”還是她拚命求西門慶才得來的。
而他們伏下的禍胎武松還在暗中窺視,坐待時機。
所以,潘金蓮入西門慶府之后的心理壓力遠超于其他人,甚至略有變態。她未有發揮一切本事牢牢抓住西門慶這棵救命稻草。
而她的唯一本事,只是床上功夫。
不把這“功夫”的潛能榨取干凈,她達不到目的。不在那顛鸞倒鳳的瘋狂中讓自己虛脫,她的精神就始終處在焦慮之中。
床戲,等于潘金蓮的大煙。
直到最后,潘金蓮都在用這一招救自己。比如我們要說的第四場目的性極強的床戲。
第四場:《潘金蓮售色赴東床》(第八十回)《陳敬濟弄一得雙》(第八十二回)。
西門慶的頭七還沒過,潘金蓮就已經把他忘在了腦后,成日勾搭陳敬濟。
陳敬濟是西門慶的女婿,題目中“東床”,就指的是女婿,所謂東床快婿,是王羲之的典故。
陳敬濟這“東床”當然沒有王羲之床上坦腹臥,不在乎富家女的風范,他早就跟潘金蓮眉來眼去。其間諸多曖昧,甚至身體接觸,全無明寫。
而從這一回開始,作者開始大肆直寫,而且還是潘金蓮主動,所謂“售色”,說得很明白,潘金蓮這次是要把自己賣個好價錢。
即便那時候,西門慶也才過了頭七。
這其實不僅僅是潘金蓮如此打算,本回的下半個故事就是“李嬌兒盜財歸麗院”,李嬌兒原本娼妓,卻不售色,她比較直接,偷錢跑路。
而潘金蓮卻還是老方子,開不出什么新藥,準備用色換東西。她直接找到陳敬濟,說:
“我兒,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罷。趁大姐在后邊,咱就往你屋里去罷。”
二話不說,閃入陳敬濟房內,一言不發,解開褲子,炕上仰臥。
這絕不是欲望,而是交易,而且明碼標價。
因為西門慶沒有兒子(西門慶斷氣的時候,吳月娘生了孩子,實在太小),唯有一個已死的正房生的女兒嫁給了陳敬濟,陳敬濟又常年住在西門慶家里,幫西門慶打理一切。
眼見著這家財將要落在這個陳敬濟手里。
潘金蓮本次“售色”,其實就是再次投資。西門慶一死,她眼見無處可去了。
所以,這場床戲作者開始明寫,并且余波不斷。
第一次之后,二人甚至談起了戀愛。
“日逐白日偷寒,黃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并坐調情,掐打揪撏,通無忌憚。或有人跟前不得說話,將心事寫了,搓成紙條兒,丟在地下,你有話傳與我,我有話傳與你。”
潘金蓮還是用當初對付西門慶那一招,籠絡陳敬濟。
當初她與西門慶害死武大郎之后,西門慶遲遲不娶她、西門慶在院子里不回家時,她就托信寫情書,如今對付陳敬濟,也是這般。說得話也大同小異。
她用自己的一方銀絲汗貼兒,寫上情書,裹著一個紗香袋兒,里面裝一縷頭發并些松柏兒,送給陳敬濟。
情書是一首詞,叫《寄生草》:
“將奴這銀絲帕,并香囊寄與他。當初結下青絲發。松柏兒要你常牽掛,淚珠兒滴寫相思話。夜深燈照的奴影兒孤,休負了夜深潛等荼縻架。”
寄生草,寄生草,可見潘金蓮不過是寄生之物,譬如寄生蟲之類,離了宿主,全無去處。
不過,作為名義上的“丈母娘”給女婿寫什么“淚珠兒滴寫相思話”,實在太過惡心人。
最后一句,“休負了夜深潛等荼縻架”,是暗號,約陳敬濟夜半在荼縻架下私會。
荼縻,就是薔薇,也是調情之語,暗示寂寞,所謂“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
《紅樓夢》中就說,開到荼?花事了。
當時是四月天氣,潘金蓮的意思是說——荼?過后,春天便不再了——你再不來我可不行了,錯過了良辰美景。
陳敬濟倒也有點才情,一下就懂了,還回了一首詞,叫《水仙兒》——
“紫竹白紗甚逍遙,綠囗青蒲巧制成,金鉸銀錢十分妙。美人兒堪用著,遮炎天少把風招。有人處常常袖著,無人處慢慢輕搖,休教那俗人見偷了。”
這情書寫在一柄湘妃竹金扇兒上,上面一種青蒲,半溪流水。
陳敬濟的意思是,他對潘金蓮的情義是忠誠的,漢元帝欲廢太子,史丹候帝獨寢時,直入臥室,伏青蒲上泣諫。后來,就以“伏蒲、青蒲”詠忠臣直諫。陳敬濟說,我這種你的群下之臣,永遠忠誠。
但你也不能去愛別人呀,不能學那“流水”,流水無情,水性而去,你要——有人處常常袖著,無人處慢慢輕搖,休教那俗人見偷了——不能再找別人呀!
這就是扇子上為啥有“青蒲”“流水”之繡。
“堪用著”,意思就是你先用扇子替代我,“少把風招”,略解相思,我等會兒就來呀。
當晚潘金蓮就順著這詞的意思,綠半啟,絳燭高燒,收拾床鋪衾枕,洗漱干凈,獨立木香棚下,專等敬濟來赴佳期。
沒料想事情差點被人撞見。
余波是,本次之后的再次幽會,卻被春梅撞見。
春梅原本就是伺候潘金蓮的,她撞見潘金蓮與陳敬濟雙鳧飛肩,靈根半入,不勝綢繆之情形,還怕羞著潘金蓮,趕緊退回。
沒想到卻被潘金蓮賣了。
潘金蓮再次做起了交易。
她對春梅說:“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別人,我今叫你知道了罷。俺兩個情孚意合,拆散不開。你千萬休對人說,只放在你心里。”
春梅便說:“好娘,說那里話。奴伏侍娘這幾年,豈不知娘心腹,肯對人說!”
婦人道:“你若肯遮蓋俺們,趁你姐夫在這里,你也過來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憐見俺們了”
那春梅把臉羞的一紅一白,只得依他。卸下湘裙。
這又把春梅綁在了自己船上,而和陳敬濟又做了一筆買賣。
說實話,潘金蓮既聰明又愚蠢。她愚蠢是因為她總以為她的聰明最聰明,以為床戲無所不能。
第五場:《西門慶包占王六兒》(第三十七回)《西門慶食欲喪命》
這兩場床戲其實是一場,作者大肆渲染,寫得砰砰作響。
王六兒是西門慶直接死亡的元兇之一。
她原本是韓道國的妻子,韓道國領著鄆王府的俸米,又和西門慶搭伙兒做生意。
這本來就是交易,韓道國交出了妻子王六兒,西門慶交出了一份工錢而已。
王六兒本不干凈,她原是王屠戶的女兒,生得美貌。兩彎眉畫遠山,一對眼如秋水。檀口輕開,勾引得蜂狂蝶亂;纖腰拘束,暗帶著月意風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聞瑟卓文君。
王六兒嫁給韓道國之后,跟韓道國的弟弟韓二私通。韓道國卻情愿做王八,即便事情被揭穿,韓二被告上官府,韓道國反而求西門慶給他擺平事情。不要讓弟弟和妻子丟臉。
再后來,韓道國把王六兒交給西門慶,讓她籠絡好西門慶。
所以,王六兒與西門慶的“情誼”,本就是一場交易。
西門慶第一次見王六兒,就給她錦帕二方、金戒指四個、白銀二十兩。當然,是以給孩子的見面錢為理由給出去的。
而王六兒“說話乖覺,一口一聲只是爹長爹短”,把西門慶哄得很高興。西門慶又替她女兒買了半副嫁妝,描金箱籠、鑒妝、鏡架、盒罐、銅錫盆、凈桶、火架等件。
錢撒出去,自然有聲音。
很快,兩人就說得入港了。
之后的事,實在不堪入目。作者一口氣寫了幾百字。
正是因為戲的精彩,西門慶的銀子、房子便不斷地往韓道國那里去。
這就是明晃晃的交易,連韓道國自己都覺得很劃算,竟然對這場床戲評價說:
“等我明日往鋪子里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
最后,王六兒和潘金蓮聯手,送走了西門慶。
潘金蓮是頂看不上王六兒的,嫌她長得丑,罵她是大摔瓜子長臉,、喬眉喬樣,描的那水鬢長長的,搽的那嘴唇鮮紅的,倒像人家那血毴。一個大紫膛色黑淫婦!
但天意弄人,兩個仇人,用同一種方法,在同一天送走了西門慶。
那也是西門慶人生最后的兩場床戲。但其實是這一場戲的余波。
西門慶在身體不適的情況下,被王六兒一通情話攻擊,說什么送給你的奴剪下頭發做的物件喜歡不。
西門慶一喜歡,就得開戲。
吃了很多胡僧藥,一場大戲,三次反復,把王六兒高興到只喊著讓西門慶趕緊把她收了吧,無論是養在外頭,還是招到家里去,由你高興,我這不值錢的身子,永遠隨你。
這場戲,非常長,長得像那一夜的癲狂。
清晨,當西門慶回去之后,潘金蓮還沒睡。西門慶喝了點酒,躺下就睡,潘金蓮一檢查,就發現他昨晚演戲了。
妒火、欲火齊燒,硬是把西門慶弄醒,再喝口燒酒,再吃藥,以潘金蓮為主導的大戲登場。
而后,西門慶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
第六場 《招宣府初調林太太》(第六十九回)《林太太鴛幃再戰》(第七十八回)
這是一場雙方都極具目的性的床戲,妥妥的買賣。
西門慶看中林太太的身份,欲借以謀利;林太太看中了西門慶的壞——“西門慶身材凜凜,一表人物,頭戴白緞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絨鶴氅,腳下粉底皂靴,就是個──富而多詐奸邪輩,壓善欺良酒色徒。”
上流社會的貴婦,愛好畢竟與人不同。
雙方你情我愿的交換。
林太太要嘗鮮,要不同的味道,而西門慶要的是林太太身份背后的巨大利益。往日西門慶的很多床戲,大有隨意而為,像抽煙過癮一樣,不得不為。這次卻是極具目的性。
對于這種交易性質極強的戲份,作者都會濃墨重筆,大肆書寫。
所以,林太太“自掩房門,解衣松佩,微開錦帳,輕展繡衾”,西門慶大展雄威,“竭平生本事,將婦人盡力盤桓了一場”。
前戲過后,西門慶就得到了一些好處,而且,西門慶還想因此得到王三官娘子。
等到鴛幃再戰,林太太“一段身心已被他拴縛定了,于是滿口應承”,什么事都答應了西門慶。
巧了,潘金蓮的出身,恰是招宣府。
原來這都是戲中戲呀。
西門慶與林太太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看戲,而西門慶卻已經“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來”,那時的他,離死不遠了,因為沒精神。
可是林太太走時,西門慶竟然還偷看林太太和她兒媳婦藍氏上轎,藍氏已換了大紅遍地金貂鼠皮襖,林太太是白綾襖兒,貂鼠披風,帶著金釧玉珮。家人打燈籠,簇擁上轎而去。這西門慶正是餓眼將穿,饞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雙。
可惜,他再也沒機會了。
自古以色為交易者,最容易失了精氣神。《金瓶梅》中,但凡把床戲當作交易的,基本都沒好下場。
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傷心處。作者大肆書寫這些床戲的用意,大概是要說明這個道理吧。
這些床戲中,最狠的還要算潘金蓮。在西門慶大病之中,癃閉便毒,小溺都成問題,藥吃了仍然昏沉沉時,潘金蓮仍然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導致西門慶死而復蘇者數次。
潘金蓮在最后關頭,要交易西門慶的命啊。虧得西門慶臨死時還拉著潘金蓮的手,心中舍他不的,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
潘金蓮回了一句:“我的哥哥,只怕人不容我!”
原來潘金蓮早就明白局勢,所以才做那么多上趕的買賣。可憐西門慶,在三十三歲那年的正月二十一日的夜晚,像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嗚呼哀哉,斷氣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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