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午休醒來，照例打開手機，李恒遷老師的一條短信赫然入目：“葉老師走了，你真的欠鄉土寧海一篇書寫葉老的文章。近幾天快快寫。”我一驚，不是剛剛才吃過葉老師孫女婿（葉老師孫女是我的隔壁鄰居）送來的賀壽饅頭嗎？不是剛在月初才讀到一篇報道，說葉老師向縣檔案館捐贈珍藏二十七年的《參考消息》嗎？怎么這么突然就走了呢？隨后便確定這令人哀痛的消息是真的。葉老師真的已在昨晚仙逝，享年99歲！

作者與葉柱老先生（攝于2020年）

思緒稍定，往事浮現。李恒遷老師提及的欠文之事，源自2020年教師節。那年的8月7日，我們“鄉土寧海”團隊前往力洋拜訪葉老師，意在撰寫專訪。同行的方秀英老師曾是葉老師的同事，對葉老師甚是了解，故由她執筆寫成一文，作為教師節特刊發布于“鄉土寧海”公眾號。而我因自感了解不及方老師，且恐內容重復，故未執筆。李恒遷老師對此一直記憶猶新。

如今，我深感應為葉老師寫一篇文章，不僅因為我是他的學生，也因為我是他足跡的追尋者。

葉老師是我高三的語文老師，也是我妹妹的高三老師。他站立講臺六十余載，教過小學、初中、高中，單在力洋中學就執教三十年。在力洋，一個家族中幾個平輩，甚至幾代人都是葉老師的學生的情況比比皆是。葉老師德高望重，是力洋家喻戶曉的人物。他從民國走來，身上也帶著民國風范。他教我們時已經是古稀之年，但精神矍爍，站在講臺前腰板挺得筆直，笑容滿面，絲毫不見蒼老之態，盡顯謙謙君子之風。他一手托著紫砂壺，上課時喝口茶，再用東路方言講解文章。葉老師出身書香門第，從小熟讀古籍，古文功底深厚。他講古文，基本可以脫稿背誦。他講解《孔雀東南飛》等篇目，分析得透辟入理，又富有生活氣息，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他講解古詩詞，用寧海方言幫助同學們判斷平仄，大家學得興致盎然。他的上課風范對我影響深遠，如今我亦成為語文教師，上課喜歡和學生一起背文章，也喜歡用寧海方言講平仄。他手中的紫砂壺也影響了一部分同學，那把紫砂壺展現了文人書生的閑情雅趣，濡染之下，我們有不少同學后來也愛上了喝茶。

葉老師和藹可親，慈愛有加，總是熱情地鼓勵我們。那時候的高考作文是寫議論文，葉老師很重視我們的寫作訓練。我愛讀書，所以古人軼事、時事熱點都知道一些，寫起議論文愛引經據典，頗受葉老師欣賞，他常將我的文章印發給學生，極大地增強了我的寫作信心。前幾天我在朋友圈轉發了萬伯春老師的文章《歲月長河中的璀璨星光——憶老同事葉柱老師》，有一位高中同學在下面留言：“曾記得，有一次葉老師叫我去辦公室，夸我作文寫得好。這之前，從來沒有人說我作文好，我就是渣渣，但我看得出來葉老師從內到外都散發著真誠，從此他成了我的光。如果問我學生時代的最愛，非葉老師莫屬！”

從小對語文的愛好，加上葉老師的引領，填高考志愿時我毫不猶豫地填了漢語言文學專業。大學期間也曾回鄉探望葉老師，那時候的力洋老街還有獨特的水甽布局。這條大水甽從葉老師家門口緩緩流過，水面上鋪一塊石板橋，我和葉老師一人一把竹椅，聊學業，聊理想，聊人生，微風習習，水面澹澹，葉老師笑語盈盈，語音朗朗。此情此景，已在我腦海中定格成一幅溫馨的畫面。

作為學生，讀書期間我只知葉老師，卻不知葉師母。直到工作后多年，才知道力洋著名的剪紙老人陳巾英就是葉老師的妻子。2020年拜訪時，95歲高齡的葉老仍然腳步輕健，精神矍鑠，而92歲的師母則因患阿爾茨海默病需人照料。為了方便照顧老伴，葉老師將樓上的書房搬至樓下，一邊看書寫作一邊看護妻子。整個訪談期間，師母含笑不語溫婉柔順，葉老師侃侃而談，不時望向老妻，眉眼含笑。不禁令我遙想起他們年輕時的生活場景：煤油燈下，年輕俊朗的葉老師在備課、寫作，而美麗溫柔的師母坐在一旁，用靈巧的雙手剪出花鳥蟲魚，生活雖清苦，卻充滿了書香氣和藝術味，寧靜而美好。再看眼前，白發相守，不離不棄，他們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做了最好的詮釋。好的婚姻和關系可以滋養人的身心，二老皆如此長壽，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我想大部分應得益于美好和諧的家庭氛圍。琴瑟和鳴，子孫滿堂，兒女孝順，此乃人生大幸福。

葉老師老宅附近，有一個剪紙館，是葉老師為陳巾英女士籌建的，里面展示了師母很多剪紙作品，這些作品構思精巧，惟妙惟肖。還有一個教學活動室，師母未生病前經常在此給年輕人和小孩子傳授剪紙工藝。這個剪紙館，不僅表達了葉老師對妻子的支持和尊重，也展現了葉老師的另一重身份——傳統文化守護人。

我最早知道葉老師，源于小時候閱讀寧海民間故事。在翻閱書頁時，我偶然看到了他的名字，教書的爺爺告訴我，力洋中學有一位善于講故事的老師，那便是葉柱老師。起初，我以為葉老師僅擅長講述民間故事，后來才逐漸了解到，他的才華遠不止于此。他不僅會創作小戲，還編寫地方志，尤其在80歲完全退休后，更是將全副身心投入到力洋鎮歷史文化的研究與整理中。

那年我去拜訪葉老師，映入眼簾的是墻上掛著的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秘書長羅楊的題字——“古村守望者，文脈傳承人”。這八個字，正是對葉老師一生最好的概括與贊譽。正是因為有葉老師等有識之士的呼吁與努力，力洋這個古村才得以從現代都市化的喧囂中脫穎而出，被評為浙江省歷史文化名村，并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

葉老師對力洋的貢獻是巨大的。如果沒有他，力洋的很多故事或許將永遠塵封于歷史的角落。那天，葉老師拿出厚厚一沓力洋文史資料的復印件，這是他多年研究的心血和結晶，他在每一輯資料封面上都寫上“陳亞敏收”，然后贈予我。我鄭重地帶回家中，細細翻閱，不僅感慨萬千。我雖非力洋村人，但從小跟隨父母生活在力洋村，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懷有深厚的感情。初中和高中時期，我就讀于力洋中學，每天走著上下學，無數次獨自一人穿過力洋老街，足底踩踏過小巷的每一塊鵝卵石，目光撫觸過古宅的每一扇大門，耳朵傾聽過環繞古村的潺潺水聲。少女的心，只覺得小巷悠長而寂寥，高墻大院古樸而神秘，卻不知這里隱藏著“浙江東南第一大豪宅”，走出過葉頌清、葉水夫等歷史名人。是葉老師的書稿資料讓我更加深入地了解了這片熟悉的土地，知曉了這里曾發生過的故事，感受到了力洋深厚的文化底蘊。

葉老師這一生，是功德圓滿的一生。從教六十余年，他培養出了無數優秀的學生；家庭幸福美滿，四世同堂，盡享天倫之樂；留有諸多著述，供后人翻閱瞻仰，傳承文化精髓。每當我重新翻開葉老師的書稿復印件，都會心生敬仰之情。我想，未來的某一天，待我完成自己的職業使命，或許也會追尋先生的足跡，投身于文化研究之中。

雖然葉老師已經離世，但他的精神將永遠活在我的心中，也活在很多人的心中。

寫于2025年1月25日

【后記】：寫完文章，猶覺意不盡。今日又據文賦詞一首，附于其后。

沁園春·悼念葉柱老師

六十春秋，師道高崇，德澤廣流。憶四中校貌，書香馥郁；講臺風范，笑意盈眸。吟語持壺，點評文曲，桃李芬芳遍九州。今難忘，有云山靜穆，師者清修。

壽翁駕鶴西游，遂留得文風萬古流。觀紫砂閑影，茶煙裊裊；史書長卷，歲月溫柔。剪紙成型，哲思鐫刻，一片鄉愁筆底留。永銘記，那舊村老宅，古道情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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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文：陳亞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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