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英宗的濮議和明世宗的大禮議,看上去都是大行皇帝絕嗣,嗣君繼位后就翻臉不認人,要重新認回自己的親生父母。實際上兩者的區別非常大,甚至可以說前者在后者面前是“小兒科”。
詔曰:“人道親親,王者之所先務也 … 皇兄濮安懿王之子,猶朕之子也,少鞠于宮中,而聰知仁賢 … 夫立愛之道,自親者始,固可以厚天下之風,而上以嚴宗廟也。其以為皇子?!?br/>《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七》
雖然宋英宗趙署確實不愿意,也多次拒絕了仁宗的過繼要求。但嘉祐七年八月,他在事實以及法理上成為了仁宗的過繼子。因此宋英宗登基后,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認自己宗法上的父親。
比如站隊皇帝一邊的歐陽修,奏請加尊濮安懿王的理由是,“伏以臣聞,出于天性之謂親,緣于人情之謂禮。雖以義制事,因時適宜。而親必主于恩,禮不忘其本”?;实酃倘粦蓝Y行事,但也不能忘記生養之恩。
韓琦則說得更為直白一些,“《禮》與《令》及《五服年月敕》:出繼之子于所繼、所生皆稱父母”。
這個“皆稱父母”只是情面上的一種包容,可以圖下嘴上快活,但不能在宗法上弄出有兩對父母的事實,例如祭祀。這就好比在一夫一妻多妾制下,不少家仆、下屬會奉承家主或上級的寵妾為“小夫人、如夫人”,而不會被指責亂了綱常(在古代正規場合,只有品二品及以上官員的正妻才能被稱為“夫人”)。
所以宋英宗的濮議,就不是認回父母,而是想為親生父母爭一些稱謂上的榮光 -- 加“親”和加“皇”。就這宋英宗折騰了十幾個月也難成,因為反對的大臣們理由更充分。
司馬光的諫言就很有代表性,“為人后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怎么能光拿好處而不付出呢?司馬光還發出了句靈魂拷問,如果仁宗和濮王都在世,官家打算稱呼誰為皇考?宋英宗無言以對。
皇太后手詔曰:“吾聞群臣議請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見施行。吾載閱前史,乃知自有故事。湫安懿王、譙國夫人王氏、襄國夫人韓氏、仙游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濮安懿王稱皇,王氏、韓氏、任氏并稱后?!?br/>《宋史·卷二四五》
最終宋英宗在曹太后的手詔幫助下,才算是勉強獲得勝利。但也就到稱呼為止,他并未再提為生父上謚號、尊為皇帝并加廟號入祀太廟之類的事兒(也有可能是在位時間不夠,沒來得及折騰)。
而明世宗登基時就是另一種情況了。
明朝祖訓里確實有“兄終弟及”的規定,但是這個“弟”是有限制的,須是大行皇帝嫡母所生弟,“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須立嫡母所生者”。這就導致明武宗駕崩后,依祖制沒有合法繼承人。
但楊廷和又不能明說朱元璋當年思慮不周,只能打著“兄終弟及”的旗號走過繼傳位的路子。再加上楊廷和鼓搗武宗遺詔時,不想讓自己的死對頭王瓊參與,因此他選擇了“閉門造車”。
結果就犯下了一個錯誤,沒有在遺詔里說清楚朱厚熜的過繼事情,比如讓朱厚熜先為皇子或者冊立為皇太子。正常來說這也不算個大錯誤,因為“為人后者為之子”是當時的基礎道德準則。
承繼了孝宗一脈的皇位,自然就得給孝宗當兒子。但聰明的朱厚熜發現宋英宗之所以被動,是因為他的過繼是無法辯駁的事實,而自己可以利用楊廷和的漏洞,對過繼之事裝傻充愣權當不知道。
所以朱厚熜到達京城外行殿后就不走了。他回避了過繼之事,而是和禮部尚書毛澄嚴扣遺詔字眼,指責他上呈的登基儀注與禮不合,“遺詔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最后只得由張太后出面解圍,命群臣于城外勸進,然后讓朱厚熜以皇帝的身份入城。
但有些東西不是光靠裝傻就能糊弄掉的。
例如群臣的勸進箋里就說明了朱厚熜的身份“奉皇明祖訓之典、稽兄終弟及之文”。朱厚熜怎么才能滿足皇明祖訓的要求,以“弟”繼承皇兄明武宗的皇位呢?只有一種辦法,過繼至孝宗名下,成為張太后嫡子。
朱厚熜接受勸進其實就默認了這種身份認定,這也導致他開始被動。
登基后三天,世宗傳諭內閣,命禮部遣官至興藩奉迎自己生母入京。世宗的圣諭是,“朕既入繼,雖未敢顧私親,但母妃在藩府,無人侍養 …”,內閣發出的奉迎箋表為,“敬惟母妃殿下遠在藩邸,特奉箋迎請者。伏以大統既承,義貴致專于所后,至情攸系。恩當兼盡于本生,爰展孝懷 …”
對于世宗生母蔣氏的前綴修辭均為“母妃”和“本生”,這兩個詞表達的含義在明朝不會有歧義,即世宗的生母不是其宗法上的“母親”,不然他得稱其為“母后”。換句話說世宗在變相承認自己過繼的事實。
注:其實內閣就不應該支持世宗奉迎蔣氏入京的要求。因為世宗已出繼,后續朝廷也會安排給興藩過繼以承宗祀。到時候是讓蔣氏再回去,還是讓侄子(世宗)代替繼子奉養叔母?
也正是因為這些,世宗在嘉靖元年三月頒詔,“仰惟圣母慈壽皇太后敬相,皇考孝宗皇帝訓育 … 又奉圣母懿旨,上圣祖母尊號曰壽安皇太后,本生父母曰興獻帝、興國太后 ……”,并下旨內閣宣布“大禮事畢”,自己將論功賞賜各臣。
世宗并不是投降了,他是意識到宋英宗能成事的關鍵是他手中的皇權。如果不是他的皇權吸引歐陽修、韓琦們站隊,哪里會有曹太后撤簾,后面又怎么會有太后的被迫妥協?
所以明世宗也選擇了先妥協以完成大婚,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親政并甩開張太后的掣肘,不必事事都“奉慈壽皇太后之懿旨”。世宗完婚后,就拉攏張璁、桂萼等人開始了簡單粗暴的反攻倒算。
對于自己之前接受勸進以及勸進箋里的身份認定,張璁的辯解方式為,給楊廷和扣奸佞的大帽。
張璁稱武宗駕崩那天世宗就自然成為皇帝,“代君天下矣”。指責楊廷和故意折騰勸進,一是妄圖欺壓皇權,二是在文詞里埋伏筆“固欲嗣孝宗”,想忽悠年輕的皇帝在不知覺中過繼至孝宗。
對于奉迎蔣氏的箋表里將其稱為“母妃”,以及世宗下詔稱孝宗為皇考、親生父母加“本生”,張璁一樣是甩鍋給楊廷和。
他稱楊廷和背著世宗私改了奉迎箋表的稱謂,而且世宗是被楊廷和蒙騙,沒搞明白他草擬的詔書的陰險用意和目的,所以才讓那份兩種父母稱謂的詔書被發出。
世宗自己也重新解釋了由楊廷和撰寫的武宗遺詔,即武宗和祖宗要求他“繼統不繼嗣”。
不意內閣大學士楊廷和謬主宋之濮議指示,禮官尚書毛澄不能執經據禮,卻乃唯唯順從,欲附朕于與為人后之倫,謂宜考孝宗、母昭圣而改稱朕本生父母為叔父母。朕思皇兄遺詔,乃遵我太祖兄終弟及之訓曰:興獻王長子倫序當立,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大義甚明。朕乃繼統,非繼嗣;承武宗之后,非承孝宗之后。若如前議,則悖我太祖遺訓,奪我父子大倫,民彝物則泯滅盡矣。
《明倫大典》
至于楊廷和等臣當如何辯解,皇權加持之下,不允許也不需要他們辯解。其后世宗更是尊生父為皇帝、加廟號并入袱太廟。眾臣理解不了的,世宗就安排錦衣衛用廷杖來幫助他們理解。
就這樣,世宗在明孝宗和明武宗之間又生生騰挪出了一位皇帝 – 明睿宗(朱祐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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