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樹。西泉東湖。殘垣斷壁。匈奴王城遺址。累累漢墓。秦家大院。無量臺彌須塔……
這些碎片連接著永固小鎮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經過千年的風吹雨打,云卷云舒,而今昔日的繁華與顯赫已成為了人們街談巷議的故事,曾經的往事也如同黑白影像,顯得模糊不清,泛著歲月的黃。但我對小鎮的記憶并沒有被歲月的流水抹平、融消。那些舊物與往事,就像沉陳年老酒一樣,在一個個普通的日子里散發著醇厚的香。
說它是一個鎮子,其實也就是南關、東街兩個村子集中在了一起。常住人口也不到1萬。它的東面是湖,西面是泉,東面的地形微微凸起,所有的建筑很散亂,依地形而建,像生長出來的一樣。從高處看,房頂很像一級一級的階梯,整齊而規范。鎮子四周有樹,東湖和西泉邊上也有樹,顯得有了一些層次感。盡管它小,但由于歷史淵源的厚重,加之又是鎮政府所在地,也就自然的凸顯了它在周邊村莊的中心地位。我對小鎮的記憶是深刻的。那時,我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少年。小鎮曾經叫公社,而后叫鄉,再后來又叫鎮。由于父親在鄉供銷社工作,每到暑假我就會來到小鎮。記憶中的小鎮,寧靜、偏僻、空曠,呈狹長狀,沿街一溜兒的土坯平房,房子挨著房子,有居民住的,有單位蓋的,斑駁的墻和灰樸的瓦,低矮的屋檐,還有那幽深的院子,灰黃的色彩顯得單調而暗淡。一條作為通向周邊村鎮的公路大街呈西低東高之勢一字兒擺開,當然主街也就三五百米長,往東一頭通向八卦村和軍馬場,往西一頭則可以通往縣城。鄉政府機關、供銷社、食品收購站等單位就緊靠在這條大街的南邊。路的北面有獸醫站,種子站,農機站,郵政所、信用社,派出所等單位。當然開的店鋪也有不少。擺賣各類水果和蔬菜,還有經營鐵匠爐、理發店、做豆腐、做裁縫和開小飯館的。主街由細石子鋪起來,其他的巷子都是土路。路兩側的黃泥小屋在陽光下泛著單調的光。街道上,走來走去的,除了人,更多還有人家養的雞,見人也不驚慌,側著頭,瞅你一眼,咯咯地叫著,抖幾下翅膀,又繼續它們的覓食工作。當然,街上也留下了它們以及牛羊的糞便。
小鎮的中央有座大大的戲臺。偶爾會有東街、南關村的秦劇愛好者和縣秦劇團在此演出,家家戶戶的老人和小孩總是喜歡早早帶著個小凳子,在戲臺正前方搶位置。當然來此看戲的還少不了四鄰八村的人們,站在臺上往下看,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大片。我們小孩雖然聽不懂唱著什么,但卻喜歡圍著戲臺不停的打鬧。歡笑聲,唱腔聲,縈繞在小鎮的上空,起起落落著市坊間特有的鬧騰。
西北角有鄉中學,鄉衛生院、糧管所等單位,中學后面的低洼處,則有無數個泉眼冒著甘甜的泉水,潺潺流淌,日夜不息,掬水入口,綿甜清涼,通體順暢。泉邊的樹虬枝交錯,華蓋般的樹冠遮天蔽日。有幾棵大樹條紋崢硬,軀干遮天,幾個大人也合抱不住。在伸向四面八方的枝枝丫丫上,總有鳥兒歡快地叫著,唧唧喳喳。樹的一側有一條狹斜的土路通向姚寨村,路的兩邊有十幾戶人家的土房突兀著,耕地就在房子的后面,沒有蓋房子的地就會進入了人的視覺,綠油油的,特別顯眼。每到日落時分,夕陽在中水中灑下一大片浮動的碎金,泉邊會傳來牛哞羊咩、驢叫馬嘶的聲音。也有婦女們在泉邊洗著衣服,聊著孩子、丈夫之類的話題,不時發出爽朗、清脆的笑聲。有時,父親會帶我來到糧管所,他和幾個朋友喝酒聊天,我則和附近的小朋友在泉邊玩耍。每當看到水里游來游去的魚,就會興奮不已,會躡手躡腳地靠近,然后猛然出手,如果成功了,我們會高興地大喊大叫,如果失敗了就會十分懊悔。有時,我們在土城墻旁邊玩耍,也會從土里刨出一些銅錢和箭矢,還有一些瓦罐碎片和臥在土里的青磚。它們滿臉滄桑,像渾身長滿了眼睛一樣。一下子穿越了多少年滴水的時光后,又突然出現在我們的眼前。當然,我們又會用腳把它們踢到陽光之下,看都不看一眼。那時的我們并不知道它們的身上承載著一段怎樣榮光的歷史。
當陽光收走了最后一縷光線,讓一切景象變得模糊。四周的高坡,低處的泉水,身邊的大樹,人們的行走,都被涂上暗淡的顏色,包括那些枯燥了一天的蟲鳴與鳥歌。無量臺上彌須塔頂叮叮當當的風鈴聲,從無窮無盡的夜空一瀉而下,似乎在訴說著小鎮歷史的滄桑。在回供銷社的路上,我會問父親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父親總是會不厭其煩的給我講,秦家大院里,古城臺子上曾經發生過的故事,當然還有隋煬帝西巡接見西域使者,霍去病西征大破匈奴王城等等的歷史典故。現在想來,那些或胡馬嘶嘶,軍旗獵獵,刀光劍影,或歌舞升平,奢華一時,動人凄婉的有些厚重歷史故事,卻淺淺地,從他的口中,緩緩流出,流進了我的記憶深處?,F在曾經的一切都和歲月茫茫的長河靜靜的遠去了,只是遙遠得叫人心顫,古舊得令人心碎。
小鎮的街面沒有路燈,夜晚總顯得暗淡而冗長,人們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常的娛樂活動就是喝酒,父親的宿舍里,常常有人來喝酒,一個個面紅耳赤,舌根發硬,前言不搭后語。當然小鎮上也常有人會因喝酒而喪命。鄉衛生院有一個叫白迎杰的大夫,喝醉酒后回到宿舍睡覺,第二天人們發現他時,已經魂歸西地。還有一個王姓漢子醉酒后,睡在了院墻外的草地上,這一睡再也沒有醒來。但小鎮的人們依然喜歡喝酒,街坊三五好友,擺幾碟小菜,猜拳行令,酒至酣時,不免情緒高昂,你家喝了拉到我家再喝,不醉如爛泥不算一場。小鎮的街上,常會有醉酒之人,或搖搖晃晃走路,或蹲在路邊翻腸倒肚。在那個信息閉塞,物質匱乏的年月。酒,給小鎮的人們制造出了直接而簡單的歡樂。
小鎮偏僻,平日里人們總是閑閑散散的。除了為數不多的來往客,在這里出現的大都是周圍村莊里的人們,踩著那種不緊不慢的步子,或走親訪友,或到鄉政府開會、辦事;或到供銷社購農資、買化肥。供銷社的院子里總是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商品和雜物,商店里的被我稱為韓阿姨的女營業員常常端坐在門口,眼睛盯著面前真實的或假想中的某一處。平淡的表情和身邊井然有序的貨物一樣選擇了不聲不響。有時她也和來買貨的人開玩笑,吵架,我會看到她悄聲哭泣。商店里的日用百貨總是發出一種很好聞也很特別的氣息。我經常和一個叫伍娃孩子在供銷社的洋灰臺子上玩泥巴,到供銷社后院落的菜地里捉迷藏、逮青蛙,抓蝴蝶,偷蘿卜吃。有時,父親也會用自行車帶著我到鎮子外面去。我坐在車子前面的橫梁上,眼前總有藍天、白云、野花和地里勞作的農人,隨著父親的車輪徐徐移動,一望無際的麥田向遠方依次展開,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肆意張揚著自己的美麗;藍得透明的天空,一碧如洗,幽遠而遼闊……這情景成為我心中最美的意象。
清晨的廣播聲,整時整點的讓小鎮從酣睡中醒來,然后就是人的聲音、鄉中學學生出早操的聲音,還有牛的聲音、馬的聲音、羊的聲音,漸漸的小鎮便熱鬧起來,淡藍的、乳白的炊煙裊裊升起,且越拉越長。街門打開了,走出了擔水的姑娘、拉著牲口的老人,扛著農具的男女,上班的上班,上地的上地,一如既往地忙碌著永遠也做不完的事情。通常小鎮是安靜的,平凡而瑣碎的日?;顒邮婢彾匀?,有著自己固定不變的節奏。窄巷,石子馬路,覓食的雞仔,陽光下聊天、抽旱煙、打盹的老人,還有邁著比人還悠閑腳步的大白豬在街上走來走去,這些構成著小鎮的日常景致。鄉政府門口的乘車點,總是有坐車進城的人們在等待。隔上一段時間就會有公共汽車停在那里,等車的人們便一擁而上,然后車子便調頭向西,將車身隱在了飄蕩起來的淡淡的塵煙之中。有時,人們也會在一起開會、敘話,吃飯,吵架,打罵,號啕……一切的變幻就像電影里的緩緩運轉著的慢鏡頭。
歲月的風一年一度的刮著,小鎮人也一年一度地過著平凡生活。東山的云嵐依舊數千年般的徐徐飄散,云蒸霞蔚,煞為壯觀;西泉的潺潺清流,叮叮咚咚,日夜不停。而今,小鎮一年年地在蛻變和擴展。供銷社、糧管所、食品站早已不存在了,聽說鄉中學也將搬到縣城里去,但那些舊房子還執拗地站在歲月的風雨中,似一個懷舊的老人,幽幽訴說著當年種種春風得意的美景。而今,小鎮的街變寬了,馬路變硬了,街兩邊的平房也變成了二、三層的樓房。小鎮的人們也在變化著,那些我熟識的人們也早已作古的作古、四散的四散了,而今行在街上的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我也由一個少不更事的孩童,變成了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人。但不管時光如何改變,總有一些是不變的。就如我對小鎮的記憶一樣,盡管有歲月的這塊抹面在不斷的揩拭,但在我的腦海中卻是歷久彌新,不能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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