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版哪吒的橫空出世源自社會觀念的轉變,這里不再依靠出身、標簽等先驗條件,而是呼吁一個打破常規成見、看見具體個體的世界。」
(文章涉及劇透,請謹慎下滑)
“莫想老子,在鬧海”
近日,《哪吒之魔童鬧海》突破中國影史票房紀錄,位列票房榜首,在春節檔影片競爭中收獲一眾好評。作為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續作,《哪吒2》有望繼續創造國漫神話。
(電影中與眾不同的哪吒形象)
在魔童系列中,影片塑造了頂著煙熏熊貓眼,時刻咧著滿嘴尖牙,手揣褲兜混不吝的哪吒形象。這樣的哪吒似乎與以往神話中伏妖降魔的三太子不同,他性子急、調皮貪玩,因魔丸身份遭受質疑,飽受冷眼,卻偏偏不信命。他說,“我命由我不由天”。
這一次,取材于傳統神話傳說卻構建全新哪吒形象的魔童系列,已然在哪吒對抗天命、叩問自我的成長之路中,升華哪吒自刎的血淚內核,賦予仙、妖、魔喜怒愛憎的普世人性,打造出符合時代特質的哪吒形象,講述起更適合現代人體質的神話故事。
不信命的戰斗士:沖破宏大敘事的規則桎梏
追溯哪吒的歷史故事,元明話本中描述哪吒原是玉皇駕下大羅仙,降世于李靖之子,在犯下罪行后應被李靖降服,收掉性命。此后的版本演繹中則不斷放大這一經典橋段,無論是上海電影美術制片廠的《哪吒鬧海》,亦或06年版的《哪吒傳奇》,哪吒平行宇宙中的矛盾沖突橋段總繞不開李靖之于哪吒的訓誡與降服。
(不同版本中的哪吒形象@周邊狗仔隊)
然而魔童系列影片則為哪吒的成長注入新鮮變量。如果說過去演繹中的哪吒自刎是知錯后無法被諒解,基于父權威嚴下的無奈解脫,那么在給予哪吒充分的關愛與教導后,是否還存在著某種不可知的壓迫?電影《哪吒》正拋出一個新的疑問。
哪吒陰差陽錯成為魔丸降世,無法預料,更無法選擇。為消除魔丸,引天雷摧毀亦是局限在部分群體內,不為外人所知。他在一開始似乎就被框定在無法掌握的命運桎梏中,等待著必死的結局。但這份桎梏的設下并非是哪吒有錯在先,而是由象征權威的仙界劃出一個亟待摧毀的圓圈,踏入圓圈的不是哪吒,也會是敖丙或其他無辜的仙妖。
囚禁哪吒的牢籠已然超脫于反抗父權懲戒,上升為不同群體、不同屬性間的結構性規則壓迫。與其他版本的哪吒形成鮮明對照,影片中哪吒所抗爭的不再是被迫選擇的父親,而是宏大敘事中對個體的審判。
(《哪吒鬧海》中哪吒自刎)
古代神話中“人人相食”的魔幻血腥建立在二元對立的傳統價值觀上,以非黑即白的判斷取向決定命運走向。但哪吒2似乎借力又超脫于神話傳說,賦予個體角色以無限人性,剖開個體悲劇命運的內在肌理。
在影片中,被掌握命運走向的不僅是哪吒,還有申公豹一家、石磯娘娘與陳塘關的百姓。無量仙翁與緝妖隊因鞏固闡教權威,四處收捕妖魔;申公豹一家克己復禮,潛心修煉,依舊不被仙界接納;而哪吒敖丙沖破天雷,重塑肉身甚至只為有這樣一次活下去的機會。
“人人相食”的內在正是以無量仙翁為權威象征的深度壓榨,他帶領著鶴童、鹿童層層向下壓迫,直到龍族在海底煉獄已“沒有選擇”,互相殘害斗爭只為自保。哪吒眾人幾次在生與死的邊界徘徊,實則無不映射著無量仙翁的無限私欲:他需要力量,更需要征服異類以彰顯力量。無量仙翁所在的玉虛宮究竟是謙虛的“虛”,還是虛偽的“虛”?
(影片中外在純潔神圣的玉虛宮)
魔童系列中對哪吒的束縛與壓迫也不僅來源于宏大敘事中非黑即白的命定框架,更是二元對立價值影響下眾人心中的刻板偏見。影片借申公豹之口給出了第二層含義:“人們心中的成見就像一座山,任憑你怎么搬也休想搬動”。
不妥協的殉道者:逃逸外界觀念的審判定義
在第一部中,哪吒因魔丸身份飽受冷眼,被百姓誤解,第二部仙界見證哪吒實力卻依舊要摧毀魔丸。魔丸從最初惡的象征,悄然轉變為披著天命外衣的刻板觀念。似乎哪吒是怎樣的人并不重要,只因身負惡運就應被毀滅。
于是,無形籠罩于哪吒成長中的性惡論,與殷夫人循循教導下的性相近論貫穿于影片始終,然而這種觀念的辯論在劇情中往往以其他角色的妥協告終。太乙真人施下乾坤圈用以限制哪吒的魔性,遏制其魔性不發作;殷夫人雖關愛兒子,但也局限他的生活空間,不得隨意離開李府。
(魔童系列中給予哪吒充分關愛的殷夫人與李靖)
即使哪吒被親人、朋友教育感化,但似乎本性如此的觀點被牢牢印刻在身,成為他尋求認可,證明自身價值的充分動機。于是在第二部當他意欲吃下噬魂丹換取父母存活時,他說“我只是想證明自己有用”。
影片雖給予哪吒極強的戰力設定,卻又讓他因世俗強加的觀念面臨悲劇抉擇,看似在本性如何的觀念中未能給出一個圓滿的答案。
(關于哪吒反抗內核的討論)
但從古至今,無論哪個版本的哪吒都從未輕易妥協過。古代神話中哪吒證道的方式是削骨還父,割肉還母,以犧牲自己,擺脫父權的禁錮,這是初代哪吒的奮起反抗。而在魔童系列中,哪吒直面天雷對魔丸的審判,“是仙是魔,我自己說了才算”。即便肉身俱隕,他也甘愿如此。
當禁錮成為世俗偏見與刻板觀念,剔出骨肉的意義與價值便已發生改變。這一次哪吒“自刎”,不再是因反抗而強行剝離身體發膚,而是通過對抗外界力量尋求破解之道。他正書寫關于自己是誰的答案,以證明個體身份的主導性。第二部中哪吒一句“我是魔,那又如何?”,則更進一步跳出傳說的既定敘事,勢要掀翻這天地所制定的身份框架。
(《哈利波特》中鄧布利多開導迷茫的波特)
在天雷下消隕的肉身實則隱喻魔丸身份帶來的世俗偏見,是性惡論強加于他的偏執、頑劣甚至邪惡,因此它灰飛煙滅。但真正孕育哪吒本性的是毫無保留的愛,是循循善誘的教育。于是他能保全本真,留下一絲魂魄,得以重塑肉身。
第二部伊始,陳塘關曾經畏懼厭惡哪吒的百姓自愿為他摘藕,釀制藕粉;欺負哪吒的孩子擁護他成為新的孩子王,扭轉了之前對魔丸的刻板印象。哪吒的故事不僅限于與外在觀念的博弈,也蘊含著對自我的詮釋。這是電影對哪吒否定天命大于人義,打破外界定義的肯定,更是對古代浪漫的、理想的神話傳說的呼應。
不畏難的先驅客: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哪吒
影片后半段,在天元鼎內哪吒第二次撕毀肉身,回到了神話敘事中開天辟地般的能量體形象,于三昧真火中涅槃重生,將電影推向高潮。伴隨著哪吒重生的不僅是影片中的魔童形象,更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現代神話故事。
提起神話,國人幾乎都不陌生,從創世造人的盤古女媧再到山海經中“以乳為眼,以臍為口”的刑天,書中綺麗魔幻的世界觀作為啟蒙,構建起觀眾最初的想象力。與西方神話史詩不同,古代神話故事幾乎具備著共通的普世價值,具有一以貫之的體系架構,既與現實相關聯,又富有超前的幻想色彩。
(傳統神話體系圖解@網友momo)
但古代神話中的核心價值往往建立在小農經濟的物質基礎上,那時的樸素善惡觀決定人、妖、仙之間不可逾越,在想象世界中依舊形成某種無形規范,制約著神仙作為的動機。齊天大圣天然向往的動物性自由是需要九九八十一難降服的,而元明小說中的哪吒藕身重塑后依舊面臨父親李靖的壓迫發難。
魔童哪吒不同,他褪去神性,更接地氣,撕破了古代神話傳說中仙魔對立的標簽,超越了過去普世價值的想象。這版哪吒的橫空出世源自社會觀念的轉變,這里不再依靠出身、標簽等先驗條件,而是呼吁一個打破常規成見、看見具體個體的世界。哪吒的一身“反骨”正是在這樣的天地中誕生。
(導演餃子解讀魔童哪吒的成長)
導演餃子接受采訪時曾提到,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需要去抗爭的事物,每一代人心目中都有一個哪吒。他可以是與父親斗法的頑童、也可以是與小龍女探索海底世界的小英雄,更可以是將矛頭指向天地,選擇解放自己的命運的先驅。
而無論哪吒如何掙扎抉擇,選擇何種斗爭方式,都只是不同的表現形式,他所在的神話故事始終彰顯一種昂揚的態度。
影片最后,敖光向敖丙的退讓再次印證著哪吒向前的力量。一個自千百年前開始就遵從內心世界,活出自我的孩童,在今天依舊有無數人與其產生共鳴。“因為我們都太年輕,不知天高地厚”,他們也想像哪吒一般向天道運行的不合理說不,更抗拒成為“別人心目中的模樣”。
(豆瓣中關于哪吒2的影評)
不可否認,電影中的部分橋段稍顯突兀低俗,雖有喜劇效果但不合時宜,細節設置仍不免落入俗套。還有人認為哪吒“自戕”的內核在魔童中被逐漸消解。但我們或許可以再多一份耐心與寬容,讓哪吒得以繼續成長。
神話故事自古以來便海納百川,它既可以承載海闊天空的想象,也可以允許人物的瑕疵與偽善。各有特色的不同敘事才構成神話傳說的宏偉世界,賦予人理想,又給予人希望。
正因如此,魔童系列的哪吒才有望走下“神”壇,成為本時代觀眾中心目中的哪吒。他不漂浮,夠真實,鏗鏘有力地直面壓迫與痛苦,以“我想試試”的勇氣始終堅定著自我的意義。而我們需要魔童哪吒,一如我們需要哪吒“反骨”精神中孕育的希望與力量。
(圖片源自網絡及官方物料)
參考資料:
[1] 今年春節檔破影史紀錄的最高分電影,為何是它?《三聯生活周刊》?????????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