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智涵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

老江今年七十五。從第一次接觸智能手機到現在，已經過去七年了。七年前，他連發一條微信都要先在紙上打好草稿，然后像寫奏折一樣坐在桌前編輯。如今，他不僅能熟練地用手機聊天、看新聞、導航，還能通過互聯網平臺學習最新的科教文衛知識，嘴里常念叨著什么“區塊鏈”“大數據”，成了一個“賽博老頭”。

去年初，老江又學會了一項新技能——網購。一年時間里，他買了不少東西，成了快遞站的?？汀Ｃ看嗡哌M快遞站，快遞員小陳都會問：“江叔，又在網上淘了什么寶？”

年三十，老江和老伴一起把家里打掃干凈。這時，隔壁樓傳來老李和女兒因為網購吵架的聲音。老伴隨即扭頭盯著老江，他則立刻偏過頭，撂下一句：“我可不這樣。”說完，老江坐到沙發角落，用手機大聲外放著新聞，實則是打開購物軟件，偷偷翻看著自己這一年的購物記錄。

老江把視線移到記錄的最頂端。那是他網購的第一件商品——一根“擦玻璃窗神器”。他的思緒也隨之飄回了一年前。

其實，老江家對面就有個快遞驛站。每次看到年輕人抱著包裹從里面走出來，臉上洋溢著笑容，坐在樓下曬太陽的他就心動不已。終于有一天，在親眼目睹了五十多歲的老李也笑著從里面走出來后，老江就下定了學習網購的決心。他用“網購就是核武器，可以不用，但不能不會”說服了自己。

孫子小江放假回來后，老江立刻拉著他教自己網購。出于對金錢交易的謹慎，老江拿出筆記本，詳細記錄下從打開軟件到付款的每一步：

“點開橙色軟件→點擊右上角關閉啟動廣告→點擊屏幕中間的×關閉彈窗廣告→點擊屏幕上方搜索欄，輸入名稱→……→輸入支付密碼”

在小江的協助下，老江一步步操作，繞過一個個彈窗和廣告，終于拍下了第一件商品——一根可以清潔玻璃窗外立面的兩段式長拖把，也就是“擦玻璃窗神器”。接下來兩天，老江最常問小江的一句話從“你的對象在哪里？”變成了“我的神器到了哪里？”小江的回答也從“有緣自會相遇”變成了“到了會發信息”。第三天，老江終于等到了那條信息.

一個叫老江的老頭，決定自己去取快遞。

走進快遞站，他看著一排排塞滿包裹的鐵架，想起了圖書館里的一排排書架。不一樣的是，捧著一本大部頭從圖書館走出的人總是滿目愁容，而抱著一個大包裹從快遞站走出的人卻都很開心。面對眾多包裹的老江感到不知所措，于是，他準備發揮年齡優勢——把手機遞給快遞員小陳。很快，他抱著一根纏滿了膠帶的長條形包裹走出快遞站，那神情那姿態，就像懷抱著什么神兵利器。

老江網購的第二件商品是一瓶染發劑。烏黑的頭發象征著活力和朝氣，老人們都希望讓自己看起來更年輕。但一個老頭要是當著其他人的面去染發，總免不了被調侃幾句“那么老了還臭美”。好巧不巧的是，社區理發店的正門口是個老年人聚集的“情報中心”，曾經的老江也因為染發被其他老人撞見，羞紅了臉。所以，當他看到電商軟件推送的染發劑廣告時，毫不猶豫地就下了單。拿到包的嚴嚴實實的快遞后，他還惡作劇似的帶著它去“情報中心”轉了一圈。面對老伙計們的詢問，他瀟灑地離去，只留下一句“保密”。

雖然最后染發劑的效果并不理想，但老江對這次購物仍然十分滿意。

老江繼續翻看著，隨即看到了記錄中的一串加濕器，他老臉一黑，想起了自己在網購上吃的第一個教訓。

那時的老江已經可以不看筆記而直接買東西。某天，他在橙色軟件里逛著，不知怎的進了一個窗口。他只記得頁面上說他是優質客戶，信譽很高，可以優先使用。老江是個超市的VIP，想著能省點錢，就點了同意。按照屏幕提示，他開始對攝像頭擠眉弄眼，通過驗證之后，就把這事忘了。接著，他看中了一個號稱能產生 負氧離子 的加濕器。他像往常一樣戳著屏幕，卻發現付款后沒有跳出輸密碼的界面，而是直接顯示購買成功，錢卻沒扣。他想起小江說過“不輸密碼就是沒付錢”，于是又試了六七次。這時，老伴喊他去幫忙，他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后。

過了幾天，小陳打來電話，說他有很多快遞要取。老江疑惑地過去一看，門口赫然擺著一長排“加濕器”。他撓著頭告訴小陳自己沒付錢。小陳感嘆，又是一個老人上了先用后付的當。小陳擺弄了半個多小時手機，終于把快遞都退了回去。

老江很困惑：付錢是越來越方便、越來越快了，但是退貨為什么還是和之前一樣復雜呢？

坐了好一會兒，老江準備站起來活動一下。他走到窗邊，看到樓下小院里今年新栽的樹，不由得扶額搖頭。是的，這棵樹也是在網上買的。本來想買車厘子樹苗，過兩年結了果寄給小江吃，結果長了一樹棗子。那段時間，他還花了三塊錢在網上買了十斤膠東大白菜，結果收到的是一袋白菜種子。他索性把種子種在小菜園里，兩三個月后，地里長出了一顆顆七八斤的大白菜。

“網上的人有誠信，但只有一點點”，老江對電商下了判詞。

連續的哐啷聲從隔壁傳來，把老江從回憶中拉了出來。他知道，老李的女兒又摔了幾個碗。老江能理解老李女兒的憤怒。這老頭愛在直播間買東西，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泡在直播間。他關注了好幾個直播間，一個結束就換另一個，主播休息他也不休息。有一次，他出門忘了帶鑰匙，干脆蹲在樓下看直播。路過的老江也把頭伸了過來。直播里，水娃一家原本在村里過著平靜的生活，有一天，土匪擄走了水娃和他娘。水娃爹頭上貼著攝像機去土匪窩救出了妻子，還找到寶貝要便宜賣給直播間觀眾。老李立刻下單買了幾單。就這樣，老李在網上買的東西越來越多，比年輕人還多。平日里一天取三四個包裹是常態， 光棍節 那個月，他甚至拉著小板車去快遞站取貨。老李的女兒每次回來，看到家里堆成山的包裹，都兩眼一黑，但吵了幾次也沒用。過幾天，包裹又被老李搬回了家。

“你跟那個主播比跟我更親?！崩侠钆畠旱募饧毶ひ粲謧髁诉^來。老江聽了，竟然覺得有點道理。老李是個鰥夫，只有一個女兒。女兒結婚后嫁到外地，工作忙、帶娃也忙，再加上老李和親家不對付，女兒和老李的關系也淡了下去。而他在直播間和主播聊天，至少句句有回應。他買得越多，主播叫得也越親，空蕩蕩的家好像也熱鬧了起來，有了團聚的氛圍。

這樣說來，光棍節當真可以說是老李的節日。

想到這里，老江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事實上，雖然他在網購時受了很多小騙，卻從沒上過大當，這不是因為他比老李更聰明，而是因為兒女們給他總結出一條條“防騙準則”、也不斷地教會他如何從一條條廣告中挑選出有保障的商品。

親情，是老江在賽博世界中漂流最大的底氣。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崩辖袊@一聲，站了起來，甩掉腦子里的雜念，隨后拿出快遞停發前在網上買的福字，一個個貼到門上，等待著中江、小江們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