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記》中寫道，想要把一個人徹底毀掉，只需讓他干一種毫無益處、毫無意義的工作就行了。

我們不少人都覺得工作很累，為什么？

大多數情況下，讓我們心力交瘁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自己的工作沒意義，從里面找不到成就感。

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認為：40%的工作者認為自己從事的工作毫無社會價值。

沒興趣，卻又不得不去做，這才是真的累。

當勞動失去目的性，重復本身就會成為吞噬生命的黑洞。

這種"存在性疲憊"遠比體力透支更消耗生命能量。

當西西弗斯觸犯了眾神，諸神為了懲罰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頂就又滾下山去，前功盡棄，于是他就不斷重復、永無止境地做這件事。

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這樣一件無效又無望的勞作當中慢慢消耗殆盡。

一、新型苦役

在鄂木斯克的冬日里，囚犯們按要求將泥土從東墻搬到西墻，次日又將泥土原路運回。

或是要求他們徒手挖掘無用的土坑，挖好后重新填埋。

這是在《死屋手記》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親身經歷的西伯利亞流放生活為藍本，描繪的一種比肉體折磨更殘酷的懲罰。

囚徒們在沒完沒了的重復中逐漸喪失時間感，最終“他們的眼神會逐漸變得像蒙著灰的玻璃”。

德國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指出，這種異化正從工廠蔓延到寫字樓，知識工作者在數字和報表的迷宮中重復著西西弗斯的命運。

某互聯網公司的內容審核員每天需要處理2000條短視頻，他們機械地點選"違規"或"通過"，成為算法系統中可替換的零件。

成千上萬的電話銷售員機器一樣地重復著同樣的話術。

這種勞動剝離了創造性元素，工作被簡化為條件反射，人的存在價值逐漸流失，焦慮與疲憊的感覺與日俱增。

而另外一些創作型的人員，在經驗積累和生活重壓下，把創造性活動逐步轉變為重復性機械勞動，效率逐漸提高的同時，工作的熱情在一步步喪失。他們的業余時間也從試圖創造些什么，變成了無意義的刷手機——時間不再珍貴。

“別跟我談理想，戒了。”——三分自嘲七分無奈，像是溺水太深，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掙扎。

神經科學揭示了這種異化的生物學機制。前額葉皮層在重復勞動中逐漸鈍化，多巴胺分泌模式被扭曲。

就像實驗室里踩轉輪的小白鼠，我們在單調的重復中陷入獎勵機制紊亂的惡性循環。

二、向高處掙扎

在奧斯維辛的死亡工廠，維克多·弗蘭克爾注意到，那些能在集中營不喪失意志的人，往往能在內心構筑意義圣殿。有個獄友每天用指甲在墻上刻圣經經文，另一個人堅持給想象中的孩子寫家書。

這些微小的意義創造，構成了對抗虛無的精神堡壘。

倫敦地鐵清潔工的研究顯示，那些認為"讓城市保持體面"的工人，抑郁率比同行低37%。

這點明了消除疲憊的核心：意義不在工作本身，而在個人的賦予。

當每天推著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把詛咒轉化為對諸神的蔑視時，巨石就成了證明存在的勛章，諸神的懲罰也就失去了作用。

就像我們無法抗拒生老病死的人生規律，但依然可以從短暫的人生中找到活著的意義。

西西弗斯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于：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的事情。 ……他告訴我們，最高的虔誠是否認諸神并且搬掉石頭。 他也認為自己是幸福的。 這個從此沒有主宰的世界對他來講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 這塊巨石上的每一顆粒，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礦砂唯有對西西弗斯才形成一個世界。 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 應該認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加繆

他認為，“向著高處掙扎本身足以填滿一個人的心靈。”

數字時代給了我們更多的可能，越來越多的自由職業者通過創造性工作找到了勞動的意義。

柏林程序員馬丁開發的開源項目雖無盈利，卻吸引了全球750名貢獻者。他們在代碼注釋里寫詩，只是想一想就覺得新奇而且美好的感覺。

真正的疲憊并非來自身體的勞累，而是來自心靈的荒蕪。

但即使在最艱難的環境中，我們也能通過自主創造意義來抵抗虛無。

在荒誕中尋找活著的意義，在苦難中創造嶄新的幸福。

小時候那么窮，你依然懷念，想想是為什么？

那時候我們還小，好奇心很旺盛，不懂為什么活著，只是在努力地生活。不去為那些無力改變的東西痛苦，只專注于利用微不足道的資源，去尋找無限的快樂。

當我們不再追問"為什么推石"，轉而欣賞石上的紋路時，無意義的體力勞動便升華了。就像服苦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苦難生活的觀察和思考成了他創作的源泉。

完全沒有必要消除荒謬，關鍵是要活著，要帶著這種破裂去生活。 ——加繆

就像柏林程序員在代碼里藏匿詩句，快遞員在包裝上留下充滿童趣的簡筆畫，深圳流水線女工在單調的工作服上繡出翩躚的蝴蝶……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舉動，正是保持目光明亮、心靈鮮活的不屈抗爭，是對自我價值的創造性肯定。

生命的詩意不在遠方，而在你推開窗時涌入的風、煮面時騰起的熱氣、地鐵穿梭時映在玻璃上轉瞬即逝的笑顏。把自我價值融入行動的腳步，讓每個“此刻”都成為正在生長的詩行。

文中插圖為俄羅斯畫家列維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