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蘋果香

1985年初春的寒風中，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望著泥墻上斑駁的"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的標語，軍裝口袋里的探親批條已經被手心的汗浸得發軟。

馬班長復員時佝僂的背影突然浮現在眼前，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事。

一

1978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站在新兵連的操場上，呼出的白氣在晨光中凝結成霜。馬偉亮班長背著手在我們面前踱步，他的軍靴踩在凍土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陳志遠！"他突然停下腳步，"聽說你讀過高中？"我挺直腰板，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把一本《軍事地形學》塞進我懷里，"晚上來我宿舍，教你畫等高線。"

馬班長的宿舍里總是飄著一股藥酒的味道，他的右腿在去年的演習中受過傷。每次訓練結束，他都要用藥酒揉搓膝蓋，疼得齜牙咧嘴卻從不喊出聲。我常常幫他打熱水，他就教我識圖用圖，有時還會從抽屜里摸出幾塊水果糖。

"我妹妹寄來的，"他總這么說，"那丫頭在師范讀書，整天惦記著我。"糖紙是粉紅色的，帶著淡淡的蘋果香。

二

1979年2月17日凌晨，邊境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著臉。我蜷縮在戰壕里，聽著遠處此起彼伏的炮聲，手指幾乎要凍僵在槍管上。馬班長挨著我坐下，從懷里掏出半包大前門。

"抽一口？"他遞過來一支煙，我搖搖頭，他就自己點上，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待會兒跟著我，別掉隊。"他的聲音很輕，卻讓我莫名安心。

沖鋒號響起的那一刻，我的耳朵嗡嗡作響。馬班長第一個躍出戰壕，他的背影在炮火中顯得格外高大。我們沖過一片開闊地時，敵人的機槍突然響了。

"臥倒！"馬班長撲過來把我按在地上，子彈擦著他的鋼盔飛過。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看到那個火力點沒有？"他指著右前方，"我掩護，你帶人從側面繞過去。"

我帶著兩個戰友匍匐前進，泥土和碎石鉆進衣領，火辣辣地疼。突然一聲巨響，我回頭看見馬班長所在的位置騰起一團火光。

"班長！"我瘋了一樣往回爬，硝煙中傳來他痛苦的呻吟。他的右腿血肉模糊，鮮血浸透了軍褲。我撕開急救包，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繃帶。

"別管我......"他咬著牙，"繼續前進......"但我怎么能丟下他？這個教我識圖用圖的人，這個總把妹妹寄來的糖果分給我的人，這個在寒夜里給我講戰斗故事的人......

三

野戰醫院的帳篷里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馬班長的臉色蒼白如紙。醫生說要截肢，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說了一句："別告訴我妹妹。"

我守在他的病床前，看著他昏睡中緊皺的眉頭。護士換藥時，我瞥見他的右腿只剩下短短一截，紗布上滲著暗紅的血跡。那個曾經在訓練場上健步如飛的人，那個總是第一個沖出戰壕的人，就這樣永遠失去了他的右腿。

"志遠，"他醒來時聲音沙啞，"幫我把抽屜里的信燒了吧。"那是他妹妹寄來的信，粉色的信封上還留著淡淡的蘋果香。

我一張張翻看，淚水模糊了字跡。最后一封信里夾著一張照片，馬蘭英穿著碎花裙子，站在師范學校的梧桐樹下，笑容明媚如春。

四

1985年的春天，我站在馬班長家門前，手里提著麥乳精和水果罐頭。

院子里晾著中藥，苦澀的氣味讓我想起野戰醫院的日子。

"陳排長！"馬蘭英從屋里跑出來，她穿著鵝黃色毛衣，辮梢上別著蝴蝶結。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戴著哥哥的軍用手表，表帶已經磨得發白。

屋里傳來拐杖的聲音，馬班長拖著假肢走出來，臉上帶著熟悉的笑容。"你小子出息了，"他拍拍我的肩，"聽說要當連長了？"

馬蘭英忙著倒茶，我看著她纖細的背影，突然想起那張梧桐樹下的照片。

她轉身時，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又迅速移開。

那一刻，我仿佛聞到了記憶中的蘋果香。

五

回部隊的路上，我反復回想著馬蘭英欲言又止的眼神。

張愛娟的來信還揣在兜里，她說紡織廠要分房子，得領證才能排隊。

我摸著信封上她娟秀的字跡，突然感到一陣迷茫。

一個月后，我收到張愛娟的分手信。她說廠里新來的技術員對她很好，他們準備結婚了。

我把信折好放進抽屜，里面還躺著馬蘭英送我的那雙毛線手套。

1986年，我升任連長。經人介紹，我認識了一個農村姑娘。她不會寫字，但會給我織毛衣，針腳細密得能數清。

結婚那天，我收到馬班長寄來的賀禮——一本嶄新的《軍事地形學》，扉頁上寫著："愿你在新的戰場上所向披靡。"

六

2008年，我帶著妻兒在北京旅游。南站的玻璃穹頂下，兒子非要喝星巴克的摩卡。轉身時咖啡潑在西裝袖口上，我慌忙掏紙巾，卻摸到了貼身口袋里的軍功章。

"陳大哥？"熟悉的聲音傳來，我抬頭看見馬蘭英站在面前。

她穿著香奈兒套裝，耳垂上的珍珠泛著柔和的光澤。

助理推著路易威登的行李箱跟在她身后，行李箱上還貼著航空公司的頭等艙標簽。

"我們公司在國貿三期，"她遞來名片，腕表上的百達翡麗標志在燈光下閃爍，"下次來北京記得找我。"

兒子扯著我的衣角問那是誰，我望著她消失在扶梯上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三年前那個雪天，她遞過來的蘋果還帶著地窖的土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