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汴京是我夢魂縈繞的地方。汴京是今河南開封的舊稱,其又稱汴梁,《水滸傳》里所說的東京汴梁便是開封。2002年我曾刻朱文“夢中汴京”一印,印的邊款刻道:“我的童年在開封度過,最難忘的是大相國寺里的各種地攤,說書唱戲的,打把式賣藝的,抽簽算卦的,賣糖人的,變戲法的……我在大人們的腿間鉆來鉆去,采擷供幾十年做夢用的素材。壬午之春,剛田重刻舊稿于寬齋。”其中拳拳之心可鑒。這個印在此之前很多年曾刻過,后來磨去了,此是再刻。
的確,童年時在開封度過的幾年時間朦朦朧朧,時時侵入我的夢中,而且許多許多年,那些記憶如夢如幻又非常真切,非常遙遠又仿佛可以觸摸。童年的我心境像一泓清澈見底的湖水,將映入湖面的倒影一一記憶貯存下來。
1949年2月,我們全家沿隴海線坐著黑色的鐵皮箱貨車從蘇州回到河南開封,印象中的蘇州是灰色的調子,灰色的房子,灰色的船,深綠色的河水……而開封則是黃色的基調,開封城比城北的黃河河床底還要低下去很多,黃河是開封人頭上的“懸河”,不馴的黃河多次無情地決口,像灌老鼠洞一樣把開封淹沒。開封城是黃河泥沙堆出來的城市,百折不撓的汴梁人一次又一次在黃河造出的廢墟上重建新城,開封的地下至今還深埋著好幾層古老的舊城。開封到處是黃色,地是黃土,天也是黃色,春天的沙塵暴(當時叫作刮黃風)間隔幾天就是一次,刮得滿身黃土滿嘴黃沙。記得離鐵塔不遠就是北城墻,墻的南面是大青磚砌成的聳立的高大墻面,而北面則是黃沙堆出的斜坡,沿著斜坡可以從城墻頂走下地面,這就是沙塵暴的杰作。幾十年后的今天,這樣的沙塵暴在開封已經很難遇上了。
我們家在開封沒有買房,而是在一條曲折的深巷里,一個重重遞進的深宅大院里租了最上院明三暗五的最上房。房前是東西廂房,中間是長著一棵古槐的大院子,房后面則是一個久已荒蕪、人跡罕至的花園。花園里有一口不深的水井,井沿的青石上布著綠苔,井底下不時傳來青蛙鳴。那條巷子的一頭離鼓樓不遠,新中國成立后巷子被命名為“復興街”。每天晨起,母親要監督孩子們讀書寫字,在院子的老槐樹下放幾張矮麻桌,孩子們坐在小矮凳上開始晨課。學齡前所讀的不過是《千家詩》《三字經》《朱子家訓》之類的童蒙韻語駢文讀物,一定要朗讀,盡管其中的文意是似懂非懂的;臨的帖是歐陽詢的《九成宮》、顏真卿的大字《麻姑仙壇記》、柳公權的《神策軍碑》,小字是鐘紹京的《靈飛經》,我們可以任選一種喜愛的字帖去臨寫。在高聲朗讀,讀出節奏之時,母親會投來贊許的目光,寫大字時她會在寫得好的字上畫一個紅圈,寫得不到位的字,她會用紅筆在旁邊寫一個范字。
這無問寒暑的晨課是不能動搖的,夏天荷著晨露,聽著鳥鳴,秋來踏著落葉,看著排成人字形的征雁,從晨曦一直到日出。孩子們內心很安靜,開始時大人要監督,天長日久這晨課成了習慣,我們在讀書寫字中體驗著一種愉悅,在身體與大自然的親近中、思緒與古人的對話中感受著這令人遐思無限的世界。冬天若下雪,則不必晨課,清晨全家人都起來掃雪,雪中的孩子總是歡欣雀躍,在勞動中嬉戲著,最后把院子里的雪集中在一起,堆成一個高高的雪人,插上一個胡蘿卜做它的鼻子,在雪中忙碌的孩子們頭上冒著熱汗,滿臉紅暈……
居住的五間上房屋后面,是一個幽深的小花園,花園久已失修,很少有人涉足,花草自生自滅,蟲鳥自來自去,一派蕭疏荒蕪破敗的景象。但這荒園對于孩子們,卻有許多新奇,令我們感受到無限生機,流連忘返。晨課過后,離早飯還有一段時間,孩子們可以盡情游戲,這個小小的荒園就成了孩子們玩耍的天堂。春天來了,最先發現春天到來的不是枝頭的嫩綠嬌黃,也不是燕語的呢喃,而是這小小荒園的墻角下、假山旁和青石板縫隙間的泥土開始解凍,灰黃色的凍土漸漸顏色轉深,濕潤了起來,翻起斷磚殘瓦,可以看到開始蠕動的蚯蚓。一場春雨,幾許春風,小園里的綠色開始從干樹枝上、枯草下面鉆了出來,到了繽紛的蝴蝶和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昆蟲出現的時候,已是春姑半老、夏娘初至的時光了。我在這個荒蕪的小園中曾愉快地度過許多時光,在這個小天地中,踩兩腳春泥,沾一身夏露,在大自然的懷抱中舒展,讓幻想的羽翅自由展開,可以脫離大人、解脫書本,尋回孩子的本真。歲月的車輪經過幾十年的顛簸,這些記憶如夢如幻,又是真真切切,逝去的時光不會再來,如今白發豁齒仍童心未泯,但兒時的寧靜心境已無處尋覓。
夢中汴京(附邊款)
開封是一個有著深厚文化傳承的七朝古都,有著悠久而富傳奇色彩的歷史和濃厚的文化氛圍,細考開封城的每一座建筑物、每條街道的名字、每一種民俗甚至每一種方言俗語都有著獨特的歷史傳承和文化內涵。當然,這是年齡漸長、積累漸厚之后對開封的認識,而孩提時眼中的開封只是有許多好玩的去處,有許多新奇的事,有許多風味獨特的地方小吃。至今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小吃有羊雙腸、胡辣湯、豆沫以及五香花生米等幾種,盡管后來也吃到過這些小吃,但已不是記憶中這些開封小吃的味道,兒時這些小吃的味道在回憶中已幻化為一種美好的象征,這種抽象化、精神化的味道,不可能再從后來的羊雙腸、豆沫中吃得出來。盡管如此,有朋自開封來,我還是愛讓其捎來幾斤正宗的開封五香花生米。朋友說:“要艮焦的,還是要酥焦的?現在只有雙龍巷李記一家能炒得出來!”我回答:“都行都行,只要有開封五香花生米的味兒就行!”但這開封味兒是意念中的,而不在口舌味覺之中。
進入老年,不由得會常常對漫長的過去一點一點像老牛反芻一樣回憶,這種回憶是安逸的、超脫的、甜蜜的,甚至苦難的歷程也會變成甜蜜的回憶,但這回憶又是消極的、遁世的,是內宇宙的活動,是乘一扁舟在和風細雨中順流而下。這種回憶雖有淡淡的憂傷,但又不是悲傷落淚,而是弘一法師的“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是佛家所謂的靈明洞澈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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