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螺油子，是一條位于青島膠東路的蜿蜒盤旋的小路。在百年的風霜雨雪中，波螺油子上的小方石變得油光發(fā)亮。

在新書《波螺油子》中，作者以細膩的筆觸、深沉的思考，從青島地方文獻中描摹、勾勒出波螺油子上曾經(jīng)的人與事。

書中書寫的不僅是一個個人，更是一種延續(xù)。每個人，都在故事中間，都是故事的延續(xù)者。

摘自《波螺油子》

文 | 李明

青島的城市化之路，本來是一幅在柏林繪制的歐洲模樣，1914年底轉了一個彎，味噌湯的味道日見濃郁，1922年底開始“撥亂反正”，卻有名無實，直到20世紀30年代的第一縷曙光降臨。

波螺油子恰恰被這縷曙光捕捉到了一盤“城市復興”的棋局里。

一個縱橫交錯的故事，由此發(fā)生。

波螺油子在地理上存在巨大落差。層巒疊嶂構成了其基本形態(tài)，也是其形成地標記憶的資源特征。陡峭、險峻的地勢困境造就了作為人居現(xiàn)場的波螺油子的景觀稀缺性，而“化險為夷”的跋涉經(jīng)驗則強化了不同個體在城市地理中的交錯感受。一條彎彎曲曲的馬牙石路，矜奇盤紆，上升下降，由幾代人將石頭日復一日地磨成“蘑菇”，由此成為傳奇。經(jīng)年累月，一步一回頭，磕磕絆絆之中，波螺油子的日常風景所蘊含的意趣，就順理成章地具備了舍我其誰的氣質(zhì)，不卑不亢，不屈不撓。

波螺油子，一條位于青島膠東路的蜿蜒盤旋的小路

獲得本地人廣泛認同的“波螺油子”稱謂，是主要用作步行的膠東路的別稱，或者說是一種形態(tài)描述。前期道路的鋪設，填補了溥偉客居時代這里的文明缺失，增添了煙火氣息，也將雜草叢生的荒蕪景象一點一點從山谷中清理干凈。始自20世紀20年代，一條尚未鋪石的道路和在巖石上逐漸“生長”起來的建筑，逐漸改變了這里的自然形態(tài)。

涉及膠東路民居的官方文件，最早出現(xiàn)在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1922年青島主權被收回后，在一份《膠澳商埠市街路名地號一覽表》中，已標注有膠東路，但僅有1號至6號。這表明，在這時，膠東路作為一條尚未成形的彎曲坡道，僅在東頭進行了小規(guī)模開發(fā)和房屋建設。同期蘇州路、無棣一路和無棣二路的營建規(guī)模都明顯大于膠東路。膠東路看上去開發(fā)遲緩的另外一個原因在于，初始西邊一段盤旋曲徑是以蘇州路命名的，這就讓膠東路的早期面貌不容易被辨認。

在青島特別市工務局1929年12月編制的《市民建筑已決案件統(tǒng)計表》中，有業(yè)主林寶珠在無棣二路、膠東路建筑平房和院墻的記錄。同月工務局的《道理工程月報表》顯示，與膠東路相連的無棣一路、蘇州路同時在進行道路鋪沙施工。無棣一路寬四米、蘇州路寬三米。但在1932年之前，膠東路周邊尚未進行錐形石鋪設，這個時候，膠東路還處在前波螺油子時代。

大量的關于膠東路道路修筑、公地競租和民居建設、管理的文獻，集中出現(xiàn)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其中包括工務局1930年6月28日繪制的膠東路規(guī)定路界平面圖，1931年競租膠東路等公地一覽表，1931年6月市民遠藤安、田聯(lián)增、王玉德、柳儒等租用膠東路等路段的憑照租地圖，1931年10月出捐膠東路四號等公地以募銀救濟災民的報告，1931年10月財政局和工務局關于黃文顯膠東路5號地權的公函，1933年3月工務局核準的查勘膠東路1號地增造樓房請照單等。而顯示波螺油子區(qū)域漸入佳境的例子之一，是1932年6月山東硝磺總局駐青島辦事處遷至與膠東路毗鄰的無棣一路4號。之前，這個特許機構的辦公地址，在登高望遠的觀象一路新9號。

1933年《青島市政府行政紀要》顯示，同年工務局進行了展寬膠東路路基并改修路面的工程，完成新修膠東路錐形方石路。這意味著膠東路開始進入后來家喻戶曉的波螺油子時代。

1934年，青島市公安局明確將蘇州路西段改為膠東路，指令戶口移交。也就是說，在完成錐形方石鋪設的一年后，完整的膠東路才獲得“安身立命”的“名分”，從稱謂上實現(xiàn)了從東到西的貫通。

兩年后，因“市庫未裕”而被拖延的膠東路下水道工程完工，標志著這一區(qū)域的城市化推進目標得以全面實現(xiàn)。自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開始，膠東路在陸續(xù)進行公地競租、房屋營造、路面展寬、小方石路面鋪設、上水道開辟、街區(qū)綠化、路名統(tǒng)一之后，于1936年完成了下水道安設。至此，波螺油子的各項市政設施建設和戶籍歸屬工作悉數(shù)告竣。一個功能完善的山谷居住社區(qū)逐漸展現(xiàn)出生機勃勃的面貌。

觀象山下，出水芙蓉，花好月圓。

已發(fā)現(xiàn)的文獻顯示，膠東路的公地放領與房屋營造經(jīng)過了一個緩慢積累的過程，時間超過十年。

從1936年8月的公地放領價格看，波螺油子作為居住區(qū)的成熟度明顯提高，土地的市場競爭力日見增強。

事實上，遲至1944年，依然有關于膠東路公地領租案的記錄。而膠東路民居建設的高潮期，大致也在此前的十多年。在大陡坡的山谷中，紅瓦屋頂與土黃色墻面高低錯落，逐漸連綿成片。經(jīng)年累月，一縷縷的炊煙就此不曾停歇。其間，眾多具有開拓精神的先行者，讓一條“生不逢時”的崎嶇坡道，最終凝聚成青島本土堅韌的地理標志。

這個時候，見證過青島早期城市化開發(fā)的本土商人胡存約，以及尉禮賢、溥偉、譚延闿等人多已離世，老一輩城市拓荒者也垂垂老矣，開始頤養(yǎng)天年。而作為城市更新的主導力量，工務局的邢契莘、嚴宏溎、鄭德鵬、馬永祥等新一代工程技術官員，正試圖將青島的城市營造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其中，康奈爾大學留學生嚴宏溎的作為可謂樣板。1933年，膠東路展寬路基的時候，作為破例設置的工務局副局長，嚴宏溎已服務青島市政建設整十年，參與波螺油子的開發(fā)不過是他履職經(jīng)歷的一部分。而其結果，卻被納入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城市集體記憶中。其釋放出的責任意識與公共擔當，令人印象深刻。可以看作是嚴宏溎履職原動力的，是其間其給熱河路青島工商學會一份出版物的題詞：

念世紀，民智辟，工與商，急牗迪，輔翼之，匹夫責，維集思，乃廣益，睡獅醒，視此策。

寥寥數(shù)語，顯現(xiàn)出了一位知識救國者開闊、敏銳的洞察力。

波螺油子的出現(xiàn)，實質(zhì)上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城市復興”的組成部分，是青島城市化規(guī)模推進的自然延展。根據(jù)青島市政府秘書處1934年底編輯的《三年來行政摘要》的統(tǒng)計，1932—1934年，全市營造活動日趨活躍，三年增加的新建筑依次為572棟、538棟和468棟，建筑金額在1934年達到年投入460萬元的最高峰。與此同時，政府也開始花費大氣力進行老城區(qū)的環(huán)境改善。1935年2月1日，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為了解施政情況，市長沈鴻烈親往大鮑島里院察視，先后至易州路各里門洞，裕興里新翻修的雜院，昇平一里，海泊路、高密路、福建路、膠州路、即墨路及李村路等里院探視，并入菜市場察看，以獲得直接感受。這些與新興的波螺油子一山之隔的人口稠密區(qū)，關系到城市的臉面，也關系到“復興”。

1935年4月，沈鴻烈在市區(qū)工程設計委員會的一次例會上，就市政與市政工程的意義，講了這樣一段話：

市政要旨須以物質(zhì)建設，乃至文化建設，或官所治理，乃至人民自治為目標，以期表里如一，同時推進，始得稱為政治之真諦。市政工程應根據(jù)前項要旨，即如何始能將物質(zhì)文化官治民治所需要之工程配備等，計劃妥善，使各有條理秩序，而統(tǒng)歸于一，按照一定計劃，逐年發(fā)展，立百年不易之根基。

沈氏的話，可以詮釋波螺油子梯次開發(fā)的目標與方向。在這個背景下展開的土地領租與建筑營造活動，不斷獲得了涌入資本的支持，也開始持續(xù)積累有滋有味的成長軌跡。

作為一個重要的交通節(jié)點，20世紀30年代中期工務局的技術人員繪制過兩張膠州路、熱河路、上海路、江蘇路、觀象二路和膠東路相交而成的六岔路口的改造設計圖。這個復雜的道路交會點，實質(zhì)上是波螺油子的地理門戶。

一個不失抱負的波螺油子時代，盡管步履蹣跚，卻無疑孕育了下一代市政建設者推動城市更新的責任感。而所有棲息、生長、繁衍在波螺油子的男女老少，所有行走、“攀登”在波螺油子上的城市過客，則都是一場“復興”夢想的受益者，不論來自哪里，也不論貧富。

20世紀30年代早期在國立青島大學任教的聞一多曾在《青島》中寫過這樣一句話：在山后深林中，“每天你會尋見一條新路，每一條小路中不知是誰創(chuàng)制的天地”。這句話，放到煙火氣日濃的波螺油子上，也十分恰當。而在這新路中“創(chuàng)制天地”的人，卻往往不顯山露水，唯獨讓路在陽光下袒露著，峰回路轉，曲徑通幽。

野狗消失的地方，新的城市文明應運而生。

從1933年錐形石敷設伊始，波螺油子便以一種平民化的樸實和韌性，確立起與頭頂上不同名稱的城市主干線面目迥異的氣質(zhì)。一塊塊深刻嵌入的石頭，慢慢擠壓，慢慢契合，慢慢磨損，也慢慢地與日日行走在上面的人們形成相濡以沫的互助，直到不分彼此般的親密。在時間的方向上，年復一年的風霜雨雪磨礪著這條崎嶇的道路，這條道路也不斷積攢、疊加著周圍人居的煙火氣。

驀然回首，夕陽西下，燈火闌珊。

《波螺油子》

作者 李明

出版日期 20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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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幅由詩人、士紳、會計、雜貨鋪老板與中醫(yī)師組成的錯位地圖。這里發(fā)生的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故事。這里的每個人，都在故事中，都是故事的延續(xù)者。

作為城市地標，內(nèi)聚與外溢，是波螺油子的兩個基本演變形態(tài)。波螺油子的溢出史，恰恰是波螺油子存亡史的寫照。

李明

1962年生于青島，作家，城市史研究者。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2005年后專注于青島城市史文獻梳理。已出版作品有《青島，老房子的記憶》《安娜別墅時代的日常青島》《青島往事》《青島過客》《青島城市文化形成史》《歷史深處的滄口和李村》《鍍金時代》《逐浪時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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