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至今，不少上海市民尤其是老年人，反復接到關于牙齒種植等口腔門診的推銷電話。如今，兩個半月過去了，80歲的陳老先生一想起在英博口腔外灘店拔牙的那一幕，依然心有余悸：“他們一次給我拔掉9顆牙，上面這排一顆沒剩！我都失去知覺了，等醒來的時候，才發現人躺在醫院急救室里。醫生說，如果遲來兩分鐘，我這老命就沒了！”

記者暗訪發現，前往英博口腔咨詢就診的老人非常多，其中不少來自社區推廣。一名牙科從業人員表示，通常一次拔牙，單邊不超過兩顆牙齒。對一名八旬老人而言，一次性拔掉9顆牙合適嗎？截止記者發稿時，英博口腔一直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廣告：“上午種牙晚上就能吃飯”

陳老先生80歲了，身體一向不錯。老伴去世后，陳老先生獨居，生活自立自理，毫無問題。兒女們想把他的身體養好一點，無奈他牙齒不行，時常隱痛，影響進食。

到醫院去看看牙齒，時常成為他跟子女們聊天的話題。不知道是被手機“偷聽”到了聊天內容，還是被“大數據”精準鎖定，陳老先生的手機經常收到各種牙科門診的廣告，有打電話來推銷的，也有推送視頻介紹的。其中，有一家名叫“英博口腔”的廣告說，“上午種牙，晚上就能吃飯”，陳老先生覺得挺神奇。

圖為涉事的英博口腔醫院

“他們在視頻廣告上說，可以‘即拔即種’，比較省事。我就咨詢了一下。他們的工作人員問了我一些情況，然后就把我介紹到他們外灘店，說到店里讓醫生看看。去年12月24日上午，我一個人搭乘公交車，趕過去了。我本來只是打算去看看，了解一下情況。我不明白，我怎么會稀里糊涂同意他們拔牙了呢？”

陳老先生的兒子告訴記者，當天上午，他姐姐打電話給他，說爸爸去口腔醫院看牙齒了。“我說爸爸的牙齒不好，想帶他吃點好的補補身體，他都咬不動，是該看看牙齒了。但是做夢都沒想到，這么快就拔牙了，而且一次拔了9顆牙！”

“英博口腔”里的診室

陳先生覺得，老人80多歲了，拔牙要打麻藥，那也相當于做一個小手術呀，醫院總得跟他們家屬聯系一下吧。但是，當天中午，當他接到派出所電話，說他爸爸正在第九人民醫院黃浦分院搶救時，整個人一下子就懵了。

“聽說在醫院搶救，我最初以為是路上出了交通事故。再一問才知道，是拔牙導致的。我連忙趕到第九人民醫院黃浦分院，看到我爸爸正在搶救中，插了一身的管子。我以為他老人家要‘走’了，當時就崩潰了。”陳先生回憶，“醫生當時說，再遲兩分鐘送來，老人家就沒命了。”

驚險：拔牙時被救護車送醫搶救

記者在陳老先生家采訪時，看見他家餐桌上堆著一些治療高血壓的常用藥品。陳老先生看上去很虛弱，從家門走向樓層電梯，只有幾步路，就喘得不行。

陳老先生家的餐桌上堆滿了藥品

“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那次去英博口腔，我是自己乘車去的，腳步很輕便。”陳老先生說，從九院黃浦分院出院回家后，他休養了這么久，一直沒能恢復。這時，他張開嘴，讓記者看他沒牙的上頜，說現在啥都沒法吃。

“您去年12月24日上午到英博口腔外灘店，是您自己要求拔牙的嗎？”記者問道。

陳老先生回憶道：

“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進去之后，先拍了一張片子。醫生看到片子說，你這牙齒全壞了，都要拔掉。當時，我是想回家跟孩子們商量一下，但是他們說反正要拔的，當天拔掉，可以少跑一趟。他們就讓我簽了很多字，然后就進手術室拔牙了。一開始麻藥好像還沒有起作用，比較痛，我叫了幾聲，醫生讓我不要叫。我就不敢叫，后面就失去了知覺。”

陳老先生在“英博口腔”就診的畫面

從陳先生提供的一些資料，記者大致梳理了一下當天拔牙的時間順序：

9：22，拍片子；

10：08，在01咨詢室洽談，一名穿粉色工作服的年輕女子接待了老人；

10：12，抽血采樣，做血常規等術前準備工作；

11：00，老人出現在拔牙手術間；

14：10，老人被120急救車送至九院黃浦分院搶救。

陳老先生被120急救車從英博口腔外灘店送進九院黃浦分院后，在鬼門關走了一趟：從急救室轉到ICU，最后轉到普通病房。

陳老先生被送至醫院搶救時插滿了管子

在九院黃浦分院住了7天后，在2024年最后一天，他終于出院回家。九院黃浦分院的出院小結是這樣寫的：

“患者于（2024年）12月24日上午至牙科診所診治，局麻后拔除上牙槽8-9顆牙齒，出血后患者出現喉部不適繼而出現呼吸困難、尿失禁，由120送至我院急診，見患者呼之不應，呼吸微弱，末梢氧飽和度測不出，予緊急行氣管插管吸出大量血性液體，后予機械通氣。”

醫院診斷為：1.吸入血引起的肺炎；2.急性呼吸衰竭(I型呼吸衰竭)；3.牙槽出血（上牙槽）；4.急性腎功能不全； 5.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 6.心房顫動。

震驚：一次拔除上頜9顆牙齒

得知父親因為拔牙險些丟了性命，陳先生氣憤不已，決定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

據陳先生介紹，這名醫生給陳老先生做的方案是：當天拔除上頜9顆牙齒，下面拔1顆牙齒，總共要拔10顆牙齒，種12顆牙齒，全部費用為32000元，當天老人已經交了22400元。

方案上寫著要拔除9顆牙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陳先生提供了家屬與英博口腔醫生的對話視頻。

家屬問：（拔牙）時間上是怎么安排的？

醫生答：時間是老人自己選擇的，一次也可以，兩次也可以，三次也可以。

家屬問：當天（12月24日）是怎么安排的？

醫生答：當天處理上面9顆（牙齒）。

家屬問：你讓他9顆（牙齒）一起拔的嗎？

醫生答：方案是這個方案，我給病人自己選擇的。

家屬問：你有沒有告知一次拔9顆（牙齒）有風險？因為他是80歲的老人。

醫生答：這里是有知情同意書的呀，患者簽了字，我們才處理的呀。能處理，我才處理呀，我是個醫生，不能處理（的話），我為什么要處理呢？對不對？

家屬問：他是患者，不具備判斷的能力，你是醫生，有沒有告訴他風險？

醫生答：我是醫生，我有判斷呀。他驗了血，（包括）血糖呀、血壓呀，這些（指標）允許，我才做這個（拔牙）手術的。

家屬問：以你的判斷，他一天拔9顆牙是沒有問題的？

醫生答：是沒有問題呀！

“英博口腔”的醫生在向家屬介紹當天的情況

關于“即拔即種”，這名醫生是這么解釋的：“當天把牙齒拔掉，種根子，就是把牙根打在牙槽骨里面，當天就能裝臨時假牙，但永久性假牙要等六個月之后再裝。”

質疑：一次拔9顆牙合理嗎？

陳先生說，作為一名沒有醫學專業知識的普通人，他都知道，一次性拔9顆牙太危險，更何況拔牙的是一名80歲的老人。在他看來，英博口腔的操作太過離譜。

那么，英博口腔的醫生一次性拔掉陳老先生上頜9顆牙齒，究竟合理嗎？

一名牙科從業人員告訴記者，行業內，通常一次拔牙，單邊不會超過兩顆牙齒。

“拔左邊就不拔右邊，之所以留一側不拔，是因為考慮到患者要吃飯咀嚼。”這位業內人士表示，“一次拔掉上頜9顆牙齒，確實比較罕見。”

該業內人士表示，給老人拔牙要看血壓和血糖，如果血糖指標不好，拔牙后會導致血止不住：“因為拔牙后會流血，我們會讓病人在門診坐一會，等血止住才讓離開。由于有些老年人睡得比較早，可能晚上8點多就睡了。如果血小板低，凝血功能不好，老人在睡眠中出現傷口流血就很危險。所以，一般下午3點以后，我們就不給病人拔牙了。”

這位業內人士還表示，“如果患者有炎癥，比如牙疼等情況，也不能拔牙，必須先消炎。牙疼的時候拔牙，有可能會導致面癱，因為牙神經跟面部神經是連在一起的。”

那么，英博口腔的這位醫生為何會制定“一次性拔除上頜9顆牙齒”的方案呢？

3月6日上午，記者致電英博口腔門診外灘店，但截止發稿時，該門診始終未就記者的問題給予任何回應。

目前，新聞晨報·申度新聞記者已將相關情況反饋給黃浦區衛健委。該委工作人員表示，他們已經接到陳老先生家屬的投訴。

暗訪：眾多就診老人來自社區推廣

為還原陳老先生在英博口腔門診從咨詢到拔牙的過程，3月4日上午9點45分，記者來到英博口腔門診外灘店，以就診者的身份走了一遍流程。

女士開始向記者推銷

記者一進門，就有一位女士跟了上來。得知記者要看牙后，該女士連忙詢問是誰介紹來的？記者沒有回答。該女士又問，是不是以前有朋友在這里種過牙？記者點點頭。該女士追問，那個朋友叫什么名字？記者問，可以不說朋友的名字嗎？該女士說，如果說出名字，可以把記者的信息跟那位老顧客關聯在一起。

在服務臺填寫好《門診病歷》，記者在挨挨擠擠的老年患者中間找了一個位子坐了下來，先前那位女士給記者送來一只伴手禮紙袋，里面有一管牙膏，一支牙刷，以及一盒10只裝牙線棒。

記者注意到，當天上午，前來咨詢就診的老人非常多，不僅大廳的沙發上全部坐滿了人，過道上也坐滿了人。在人群中，有不少掛著吊牌、穿著“英博口腔”綠馬夾的人，他們都是英博口腔活躍在社區、商超的咨詢員。

一名來自閔行的女咨詢員對別人稱呼自己“銷售”很介意。她大聲說，自己是英博口腔的正式員工，不是銷售。記者在與其交談過程中，該女士表示，她們平常在社區做一些活動，專門搜集那些有種牙需求的人員信息。由于基本上都是老年人，有些人還行動不便，路程又比較遠，她會定期開車把患者送到門診來。等就診結束后，再把他們送回去。

英博口腔走廊里站了不少人

英博口腔整個走廊和大廳空間比較小，呼叫患者名字的小喇叭較多，聲音不高，但聲源繁密，且不斷重復，讓環境顯得相當嘈雜。

大約10點15分，記者被一名男子喊去“拍片子”。

10分鐘后，記者被該男子帶到一樓08診室，門牌上寫著“種植讓生活更美好”。該診室的何醫生從電腦里找出記者的片子，給出的建議是“下面種兩顆，上面拔一顆種一顆”。隨后，何醫生在她的方案上寫了“轉種植會診”。

接下來，記者又被上述男子帶到責任醫師、種植副院長林先生的診室。此處等候會診的患者人數比較多，不少人是由社區銷售人員帶來的。

11點10分許，記者進了診室，說是會診，實際上只有林副院長一個人在診室。他從電腦里調出記者的片子，看了一下，叫記者張開嘴，用戴著橡膠手套的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壓著記者的下頜看了一眼，給出了何醫生類似的建議。

幾分鐘后，帶記者來的那名男子從林副院長處拿了病歷，把記者帶到了“咨詢室”，其實就是洽談價格的地方。

接待記者的是一名女子，她向記者推薦了三顆來自韓國和德國的種植牙，還有填充牙槽的骨粉等輔料，總價將近15000元。

記者表示價格太貴了，只見她用筆尖在紙上畫了個圈，頭都沒抬，立即給記者來了個下頜的“套餐”，兩顆來自德國的種植牙只要4180元，總價也立馬降到了8340元。

女子把記者帶到了所謂的“咨詢室”

這一次，記者沒再對價格表示異議。該女子建議記者立即去付款，當天就把下頜兩顆牙的牙根種上去，六個月后再來裝假牙。

記者問，何必這么著急？該女子說，“早點種上早點使用，早點提高生活質量難道不好嗎？”

隨后，記者表示想再去其他醫院看看，加了對方企業微信后，便離開了診所。

3月5日上午，記者接到了英博口腔工作人員打來的回訪電話，問記者考慮好了沒有？記者表示，還沒來得及去其他醫院就診，但是已經不打算在英博口腔種牙了。幾分鐘后，回訪電話再一次打來，詢問不考慮英博口腔的原因，記者回答“價格不能接受”。

本以為事情到此結束，沒想到不到10分鐘，記者又接到了另一家自稱位于楊浦區長陽路的牙科門診電話。打電話的女士熱情洋溢地問記者，是不是要種植三顆牙齒？記者一愣，問她怎么知道的？該女士并不回答，直接說她們那邊價格比較便宜，一樣的韓國牙齒，只要780元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