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到大宋賣花
黎荔
如果能夠穿越回到宋代,在這春花爛漫時節,我只想做一件事——賣花。
身為賣花姑娘,當然出自寒門小戶,住在茅草覆蓋的遠郊鄉居,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癸時三刻的露珠還懸在垂絲海棠的萼片上,我已荊釵布裙,素面朝天,從錢塘門外,挑著竹篾花擔,活潑潑的肩上一擔花,踏過一疊疊的青石橋。南方春日多雨,樹早就綠了,雨歇后柔和的陽光,浮在綠樹上,那種氤氳朦朧讓人有一種莫名的憂傷。竹扁擔壓得肩頭發麻,臨安的晨霧裹著淡淡草香,順著打補丁的麻布衫往脖子里鉆。花擔里新摘的白蘭花還沾著盈盈露水,小小花瓣在竹篾筐里微微顫動,倒像群嬌氣的小娘子,顛簸不得。這可是云山腳下花圃里連夜剪的,園圃里還種有梅花、杏花、梔子、牡丹、芍藥、棣棠、木香,隨著二十四番花信風,依次綻放,一種種采摘上市.....
路過江南煙柳掩映的二十四橋,穿過小樓連苑的深幽小巷,向著悠蕩春風,喚出我的一聲聲吳儂軟語:“賣花嘞——白蘭梔子——晚香玉嘞——”
也許路過某座臥波畫橋,橋下烏篷船里,會忽地伸出一柄素絹團扇,船娘輕喚:“阿姐且住,這擔春色我全要了。”遇上這樣的豪橫貴客,再省事不過了,那都不是“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而是一擔春色,全收入囊中。賣花事了,我就可以挑擔回家歇歇了。但是,臨安有無數花農花販花擔穿梭于大街小巷,哪能總碰上這等好事,所以我常常要游走于街巷不知疲倦地吆喝,直至太陽下山才收攤回家。為了把時令鮮花賣出去,我還得引入流行曲調,乃至演化出《賣花聲》的詞牌,在長街窄巷的錯落中,用如歌似吟的叫賣聲招攬客人。
當然也可以直接去往臨安御街的花市,大相國寺的飛檐剛挑破魚肚白,花市的青石板上已婀娜著各色羅裙。在那里花農扎堆,擔頭竹篾間玉蘭堆雪,木樨鎏金,宛如一場色彩斑斕的流動的視覺盛宴。賣茉莉的老王頭把竹篩支在石獅背上,白花堆成雪丘;斜對面的李二姐挎著滿籃木香,手腕銀釧叮當響——她專會拿井水湃花,說是能保三日不蔫。我尋了棵老槐樹卸擔子,青苔斑駁的樹皮可以靠著酸痛后腰。日頭攀上經幢時,花市已煮沸似的喧鬧。穿皂靴的茶博士擠過來要二十枝素馨裝點雅間,隔壁賣龍誕香的胡商操著生硬官話討價還價。最有趣是個青衫書生,盯著我擔頭的白玉蘭喃喃“玉樓宴罷醉和春”,墨汁都滴到前襟猶自不覺。
街頭花擔與香藥鋪、飲子攤毗鄰,構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生活長卷。一整條花街,馬頭竹藍鋪排,賣花聲此起彼伏,那些競相叫賣的各色花名,都能組成一首滿庭芳詞牌了。競爭如此激烈,我只有一邊臨街賣花,一邊發揮巧手藝能,將桃枝拗作游龍,把蘭草扎成青鳳,將一擔梔子花、白蘭花,一朵朵選花、理花,用細銅絲串成瓔珞。遠近茶坊最喜買香氣繚繞的鮮花瓔珞,疏落有致懸在梁間,推門便見“一室香云落如雨”。做成鮮花手串或花插更是大受歡迎。路過花市的小娘子個個成了“花癡”,一到花擔子跟前就走不動了。這不,一個梳雙螺髻的小娘子蹲下來,指尖虛點著我剛串好的花苞,她身后丫鬟忙扯袖角:“姑娘仔細露水臟了新裁的羅裙。”我笑著把一串素凈雅香的白蘭花手鏈,串上小娘子細白的手腕,看那染著鳳仙花汁的纖纖指甲,忽想起今春在曹門大街裱畫鋪瞧見的灑金箋。
到了芍藥牡丹薔薇上市,做成繁花堆滿的花插,太太小姐們更是爭相購買,往頭上簇戴,甚至多至七插,她們飽滿的發髻成了供養鮮花的器皿。人們依節令的不同,簪戴不同的花卉。春天多簪牡丹、芍藥,夏天多簪石榴、茉莉,秋天多簪菊花、秋葵等。四時簪花,與天地同流,隨季節轉換。最美不過國色天香的艷媚牡丹,花開時節動京城,簪花插在高高的髻上,一朵朵交錯如錦,奪目似霞,極盡富貴風流之態。
其實不僅女子簪花,大宋的男子亦簪花,梅花杏花,薔薇木槿,牡丹黃菊,一朵朵往巾帽上斜插,他們頭上、鬢邊的各色帶露花朵,顫悠悠映照著酒杯,成為一道獨有的風景。到了男女嫁娶之時,男人們頭上更需戴一個花冠,此花冠名為華勝,花冠上真花與仿生花皆有,可謂美艷絕倫。這是一個對“美”趨之若鶩的時代,美的定義早已超越了階層和性別,不分男女老少、長幼尊卑。人們頭上盛放的何止是四季的花草葳蕤,更是那一份對于詩意的眷戀和渴盼。
暮鼓響過三通,花擔即將見底,鮮花們去往了各自的命運,它們盛極一時的生命,點綴著這個繁華的世間。數著褡褳里沉甸甸的銅錢,忽見醉醺醺的錦衣郎君擲來塊碎銀:“這勞什子晚香玉...嗝...給滿春院的小云仙送去...”我笑著把最后一枝花塞進他懷里。歸途經過州橋夜市,炊煙里浮著炙豬肉的焦香,擔頭殘留的花香竟也不輸分毫。
這就是我生于斯的大宋,一個百花爭奇斗艷的時代。在一片春色如許中,挨家挨戶的花園里都栽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人人種花、惜花、插花、簪花、賞花。那幽幽花香從我的擔子上,一路飄進尋常百姓的居所,文人墨客的案頭,富家小姐的閨閣,以及僧侶的禪房......誰說出家人不能愛花?一座座深山古剎之中,那些深于禪理的尊者的幾案上,精心采摘的花束散發出的縷縷暗香,幽繞于青燈古佛之旁。
人們前仆后繼地買花,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只為自己的生活也能飄香四溢、有滋有味。神州處處,家家戶戶,無論是床頭還是案邊,無不遍插著花束。嬌艷欲滴、千姿百態的花朵,將平常的生活空間點綴得春意盎然。大宋的市巷、回廊、檐角、門庭、幾案上,看不盡的牡丹、芍藥、棣棠、木香,酴醚、薔薇、金紗、繡球,海棠、錦李、月季、粉團,杜鵑、寶相、緋桃、香梅,含笑、長春、紫荊、香蘭,蜀葵、水仙、瑞香、映山紅、綠萼梅......
如果時光穿越,此時正是宋代春光如酒、萬花爛漫的某一天,那么大街小巷定然是回轉著裊裊賣花音。賣花人挑著牡丹、芍藥、棣棠、錦李、紫荊、映山紅、月季花,在深深巷弄游走叫賣。那些在歲月深處紛紛開落過的各色鮮花,曾在誰家幽閨中被斜插入鬢,在誰家案桌上伴讀清供,又在哪個探花郎的酒宴上花面相映?多想成為一個走街串巷的賣花人,擔頭懸著鈴鐸,插著彩幡,寒食節在擔頭系柳枝,清明節則添艾草。挑著一擔春花,走走停停,在春陽明媚下,在細雨朦朧中,在《清明上河圖》的虹橋邊,在《千里江山圖》的煙嵐里,灑落一路細碎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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